《小雪人》划一根火柴

1、第一章

　　段星背着小书包穿过小区里并不浓密的树荫，正值夏天，蝉鸣聒噪，阳光热烫地炙烤在皮肤上，火辣辣地发痛，他加快脚步走进楼道，一瞬间泛着潮湿气味的凉爽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
　　邻居阿姨正挎着包匆匆下楼，迎面看到段星走进来，脸上露出一个亲热的笑，“哎呦，段星放学啦？”
　　段星抬起头乖乖打招呼，“郭阿姨好。”
　　“看这热得一头汗，”邻居阿姨走近了，喜爱地摸了摸段星的脑袋，随后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你这是，要回家啊？”
　　段星点点头。
　　“哎，你家里……，”她回头往楼上看了两眼，想说什么，但或许是因为赶时间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摇摇头，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说：“阿姨要去接侄女儿放学了，等过两天来阿姨家吃饭啊，新摘的槐花烙的饼，可香了！”
　　“谢谢阿姨。”段星笑得眼睛弯弯。
　　邻居阿姨走出单元楼的时候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段星目送她出去，抬手擦了擦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转过身，脚步刚要跨上第一级台阶，突然手腕被人抓住。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是谁，就被硬生生扭了个方向，被拽着又跑出了楼道，头顶的太阳哗啦一下重新洒在身上。

　　“……陈澈？你干嘛？”段星看清人，愣了一下。
　　陈澈也被热出了一头汗，蓝色T恤后背被洇湿了一片，他拽着段星不松手，小手很有劲，手心热热的。
　　他往反方向边走边说：“你爸爸又跟你小姑吵起来了，你别回去了。”
　　“哦。”段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口，看不出来什么，回过头对陈澈说，“那我还是去你家呆一个小时再回来。”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段星家里一旦出现情况，陈澈就会拉他到自己家里躲过风头。

　　“不，你今晚睡在我家吧，”陈澈拉着他跑进了对面的单元楼，一边上楼梯一边很开心地说，“我妈答应我今晚可以开空调！”
　　段星跟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摇了摇头，又想到陈澈可能看不见，开口道：“不用了。”
　　两人此时正好经过楼梯拐角，陈澈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看了看段星。
　　段星白净的一张小脸蛋被刚刚的太阳晒得隐隐发红，见陈澈停下来，他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没说话。
　　陈澈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眼前这人对刚刚那句“不用了”的解释，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下去，他才老大不高兴地撅起嘴，“为什么？”
　　“……我爸爸，”段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小声说，“会不高兴。”
　　陈澈一听便拧起眉毛，拽着他的手用了些力气，“怎么？他上周刚从拘留所出来，现在还敢打你？”
　　段星挣了挣自己的胳膊，陈澈的手心温度很高，像是一团火在自己的手腕燃烧，但是对方没有撒手，他咬了咬嘴唇说：“没有。”
　　“你别骗我，我都知道！”陈澈咬了咬牙，转身就往楼梯上走，段星赶紧反手拉住他：
　　“别告诉阿姨。”
　　“为什么？”陈澈不满地回头看他，“我妈要是知道一定会为你俩出气的。”

　　陈澈的妈妈和段星的妈妈是从中学就认识的好朋友。俩人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在同一个小区买房结婚，又差不多时间生了两个孩子，关系一直很好。
　　可惜段星妈妈婚姻不幸，丈夫家暴出轨酗酒赌博，可以说世上所有恶习一个都没落下，所以陈妈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照顾了他们娘俩很多。
　　但段星还是坚持说：“你别告诉阿姨。”
　　陈澈瞅着段星两颗乌黑的眼珠，脸上各种表情变换了一会，最后才撇撇嘴说：“好吧，那你今晚要睡我家。”

　　但是段星最后还是没能如陈澈的愿睡在他家里。
　　两个小孩儿吃完饭并排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陈澈家的门被敲响了。段星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在作业纸上留下一小团黑渍。
　　陈月琳走过去开门，段星隔着门板听到自己妈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两位妈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陈澈扬声说：“进来吧！”
　　陈月琳探了个脑袋进来，笑盈盈地说：“两位小朋友，写作业呢？”
　　陈澈坐在座位上不大高兴，“段星又要回家吗？”
　　陈月琳的目光落在段星身上，轻声问：“小星愿意跟妈妈回去吗？”

　　段星看到自己的妈妈站在陈月琳身后，正在看自己，头发有些凌乱，前两天被打出来的乌青还在眼下挂着，此刻的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正低头收拾桌上的书本，忽然手腕又被陈澈抓住了。
　　“你不是说好了今天不走的吗？”陈澈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生气，“你骗人。”
　　“小澈，小星他有自己的家呀，你要尊重他的想法，对吗？”陈月琳走过来摸了摸陈澈的脑袋，“明天再请他来家里玩怎么样？”
　　陈澈吸了吸鼻子，歪头盯着段星看，那意思是：你答不答应？
　　段星笑着点点头，“嗯，我明天放学就跟你一起过来。”
　　陈澈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就被哄好了，翘着嘴角说：“那一言为定！”

　　陆安安牵着段星的手穿过陈澈家的楼道，走出单元门，又走进自家黑漆漆的楼道。进门之前，段星拉了拉她的手。
　　陆安安低头看他，“怎么了？”
　　“妈妈受伤了。”段星看着她手臂上的几道抓痕。
　　陆安安下意识缩了缩胳膊，无奈地笑了笑，“好儿子，一会儿进去别跟爸爸顶嘴。”
　　“今天小姑来了？”段星抬头看她。
　　陆安安叹了口气，“他们兄妹俩……”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只手牵着段星，另一只手从肩上挎着的帆布包里掏出钥匙开门。

　　呛人的烟味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陆安安咳嗽了两声，在段星面前轻轻扇了两下，“快去跟爸爸说一声，然后回自己屋里吧。”
　　段星没吱声，他换好鞋，走进自己屋里拿了一个小药包出来，刚要递给陆安安，段威霖的声音就在阳台上响了起来：“你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陆安安一听就吓得抖了一下，她赶紧接过药包，摸了摸段星的头，“好好跟爸爸说话，知道吗？快过去吧。”
　　“我不去。”段星垂着脑袋说。
　　“你说什么？”陆安安有点着急，蹲下来和他平视，“好孩子，别惹你爸爸生气了，过去告诉他你回家了，认个错就行。”
　　“我没错。”段星固执地说。
　　“你……”陆安安还想说点什么，阳台门‘砰’一声被打开了，段威霖几步冲出来，一把薅住了段星的头发，段星痛得皱了下眉。
　　“你他妈对着老子还有脾气了？”段威霖正在抽烟，说话的时候一阵阵烟味喷在段星脸上，他受不了地屏住呼吸。段威霖举起烟头作势就要烫在他胳膊上。
　　陆安安惊叫一声上去阻止，突然从沙发那边飞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很重地砸在了段威霖的腿弯，他吃痛骂了句脏话，手上失了力气，烟头很快被陆安安夺了过去。
　　段星赶紧把自己的头发从段威霖手里拯救出来，退开几步往地上看，隐约看清了扔过来的东西是一个烟灰缸，里面的烟灰撒了一地。
　　他又往沙发上看了看，小姑正坐在那儿，她身上的高中校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脚边放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书包。

　　“段威霖，你是畜生吗？吵不过我就拿自己儿子撒气？”小姑冷笑了一声，“揍一个十岁小孩儿不脸红吗？”
　　“有你什么事儿？”段威霖手指着那边破口大骂，“老子就打他，怎么着？你来要一次钱，我就打他一次，有种你就他妈的试试。”
　　“你打他一次，我就录下来去派出所一次，有种你也试试。”小姑懒洋洋地躺下去，腿翘在桌子上。
　　“你出息了啊段荷！”这句话对刚从拘留所出来的段威霖有很大震慑力，他咬牙切齿，“爸妈真是瞎了眼把你生下来养大！还不如养条狗！”
　　“是！”段荷突然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他俩这么多年不就是把我当狗养吗？死了也不用给狗留钱，全留给他们的好儿子！”

　　他俩在那边吵着，陆安安已经把烟头扔到了水池里，轻轻地把段星推回了屋子里。
　　段星仰着头看她，“妈妈，记得擦药。”
　　“知道了。”陆安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好好写作业早点睡，就给他关上了门。
　　段星在门边愣着站了很久，听着段荷和段威霖乱糟糟的争吵，直到听见段荷甩门而去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他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松了口气。
　　他走到桌前掏出作业，写了两道题又停下笔，习惯性地往窗外看了看。
　　陈澈屋子的窗口正好和他的相对，这会儿那个窗口正发出暖融融的光。段星看了一会儿，正要低头继续写作业，忽然视线一扫，看到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个人。
　　脏兮兮的校服，和脏兮兮的书包。
　　段星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悄悄走了出去。

　　“你出来干嘛？”段荷闲闲地靠坐着，撩起眼皮看他，“不怕你爸打你？”
　　“怕。”段星站着，诚实地说。
　　段荷嗤了一声，又改口说：“那个孬种，你怕他做什么？”
　　段星没说话。
　　“你爸是个孬种。”
　　段星不说话。
　　“你就是小孬种。”
　　段星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段荷长长地叹了口气，踢踢段星的鞋子，低声说：“小孬种，快点长大吧。”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像是一阵轻飘飘的风融入在周围的黑暗中，段星年纪还小，他听不懂小姑语气中的那一丝惆怅是什么，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地像压了块大石头。

　　“小姑，”段星终于说话了，“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段荷有点想笑，“怎么？我没地方去，你能让我上你家去睡觉？”
　　“不是……”段星愣了愣，想起自己确实无能为力，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你一个小孩儿，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家庭作业吧。”段荷段荷往后靠着，闭上眼睛，“我一会儿就回学校去”
　　“你今天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段星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和淤青，校服上还沾了血迹，“回学校没事吗？
　　“小孩儿，我跟你爸打架都不怕，和那些高中生我怕什么？”段荷不屑地笑笑，丝毫不觉得自己也是个‘高中生’，又问，“你学校里那些小畜生还欺负你吗？”
　　“没有。”段星摇摇头。
　　“真的？”
　　“真的。”段星确实没撒谎，段荷上次遇见几个初中生在小胡同里堵住他收保护费，二话不说就上去替他收拾了这些人，后来那些初中小混混见到他都要绕着走。
　　“行了，快回去吧。”段荷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伸出手拉住了段星的胳膊，“等会儿。”
　　段星本来刚要转身，被她一拉有些怔愣。段荷的手心很凉，这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到刚刚陈澈拉住他时，对方的手心却是热热的。

　　段荷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从里面掏出两块糖，塞进了段星的手心里，“你十岁生日快到了。”
　　段星眨了眨眼睛，“还有几天呢。”
　　“正好现在见着你了，”段荷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有个十几岁孩子的样子，眼睛嘴角都弯弯的，“生日快乐，小孩儿，虽然我没钱给你买蛋糕。”
　　“谢谢小姑。”段星也笑起来，把包装纸已经皱巴巴的两颗糖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
　　“你一定要快点儿长大，好不好？”
　　“好。”段星认真地回答。
　　段荷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拎着书包站了起来，“回去吧。”
　　“小姑。”
　　“嗯？”

　　段星仰着头看风把段荷白色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来，他说：“对不起，爸爸对你不好。”
　　段荷看了他两秒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替他道的是什么歉？好吧，你要真的想跟我道歉，就赶紧长大，长得比你爸更高，更有劲，替我揍他出气，怎么样？”
　　“嗯。”段星用力点点头。
　　段荷挥了挥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