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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二)锦瑟年华谁与度,只有春知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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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方下了一场稀稀漱漱的春雨,春雨似素素纤手拭去轻尘般,沥得苑内万物分外澄明。淑莊苑里旧栽的几株梨花如往年一样,盛开似雪、如云如团,叫那湿雨浸润后更显楚楚,水灵可人。
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年来此处了,每逢春暮夏初他便会独来小住几日,只为看那云泽湖畔的一树烟柳。
一对莺儿本躲在梨花丛中轻啼嬉闹,他不过靠近了些,那对莺儿便“倏”地扑翅飞去,颤得一帘寂寂雨珠纷纷落下,像一排琉璃珠玉。
不过一个闪神,他忆起多年前御书房窗棂檐下的一场秋雨,也是这样漱漱的落下。室内静谧如绸,她微红着脸只将头埋得更低,颊上的绯色仿若燃了天际的榴花,惴惴焉的样子着实让人怦然心动。
后来,她染了风寒又有手伤,在兰熙宫养了几个月的病,宫中如花美眷这样的多,他心中那抹榴花般的影子便也渐渐淡去了,无声隐没在六宫粉黛之中。
直至元宵那夜,瑶池华灯初上,灼灼如昼,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倩影婷婷立在万点星光下,四周如荧氤氲似雾,蒙蒙地笼罩着她,不知怎的,他的心便被轻轻地触了一下。
夜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兰熙宫去,急得魏公公索索跟在后头,颤颤畏畏劝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他睨了魏公公一眼,并不说话,却比说话更让人心惊胆战,魏公公晓得他的脾气,见状忙把话头咽了下去。
不过是好奇,又有几分逗她的意味在里头,夜临幽宫,其他的嫔妃早就莺声燕语地绕在他身边,而她,却挣扎着逃离。
清晨朦胧的日光斜斜映照在她的秀脸上,朱唇嫣然如桃花殷红,绿鬓似绸缎般洒落枕边。他忍不住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想俯下身来吻她,却怕自己把持不住,便生生地忍了下来。至少,他希望她是心甘情愿的。
再然后,他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夜惊天动地大火前的两日,惠婕妤黎氏忽然来了御书房,支支吾吾地说有事求见,一番遮盖掩饰后终于道出看见贵妃与易君煜在夕日轩私会,甚至他还握住了她的手。
当下,他只是将信将疑,她那日说的“自入宫后,我并无二心”还历历在耳,她怎么可能会再回头?
那日夜里,他不是没有发觉,从她说起苡姿时,他便隐隐察觉到不对。从前与她独处时,她总爱笑靥盈盈望着他,眼里尽是清澈。可是那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盈着泪意,虽然她仍是笑语晏晏,可那笑意也是虚浮着的,像天际一抹极淡的飞霞,让风一吹便散尽了,她瞒不了他。
直至火蔓尘烬后,他暗中派了人查探,得知易君煜在宫门下匙前带着侍从匆匆策马离开,他终于不得不相信。
奉圣殿中,供奉着夏朝历代帝王的牌位和画像,殿内烛火通明,臂粗的红烛滴蜡衔泪,万辉交映中他抬眸望见的是一排排铜鎏金的牌位,每块牌位上都有九条鳞片指爪清晰的龙盘踞四周,正中的刻着的是由金漆描绘的先皇庙号,每一抹金色都如同九龙赤金压在他肩上一般,有千钧重。
他在奉圣殿中站了整整一夜,脑海里如茧丝般千丝万缕交织在一处,思绪万千。为何她要离开?为何她会舍下一切,甚至是弘祐?为何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易君煜?
若是连夜派兵封城捉拿,想必定能找到,可是无疑将她置于万死之境地,甚至牵连九族。若是任由她策马远去,那么从此柔佳宫便是她的梓宫,明日就将昭告阖宫贵妃薨逝。
无论如何,他注定是永远失去了她。
他的手不由得紧紧攥了一夜,关节处血脉喷张,微微发白,甚至指甲亦深深嵌入血肉之中。在天蒙蒙亮之际,他终于松开了灼热至发烫的手,推门出了奉圣殿。
魏公公匍在门外守了一夜,见他熬得通红的双眼和惨淡无血色的脸,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忧声道:“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他忍下心中巨大的灼痛,静静地道:“昭告阖宫,贵妃林氏淑德誉宫,敏慧端良,倐尔薨逝,朕心痛悼,宜加封谥曰‘端敬顺和温洛’贵妃,以示褒崇。”
终究,他还是不忍,如果这是她所追寻的,那么他愿意放手。
不是没有疑问,太后对于柔佳宫火蔓一事颇为心疑,详尽彻查,他都一一暗中布局,圆了过去,这大概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惠婕妤黎氏,他给了她阖宫中少有的尊荣,并极力安抚,只一样,对那日之事不许她透露半句,否则他不惜让她失去一切。
数年前的隆冬寒夜,一场急雨如瀑泼下,银河倒泻,暮色中的宫闱似浸入瓢泼寒霜,刺骨的寒意直侵肌肤。
黎氏悲切切地依依跪下,落泪哀戚道:“嫔妾自知自己的位置,不敢有丝毫逾越,只是求皇上,能让嫔妾有一个孩子。”
寂寞宫廷,他再不能分出丝毫情意给另一人,他能给的,不过是一个能让她安度寥寥余生的期待。
不知不觉,他缓缓行至云泽湖边,遥遥望去,泽畔满堤皆是烟柳,荫浓丛中藏着莺语,一汪碧波无限澄静,茫茫烟水的尽头,零星几户人家若隐若现。
云泽广袤无边的镜湖被絮絮春风吹皱一片,在春日暖阳中波光粼粼,而湖边正泊着一叶小舟。
他觉着好奇,便指了随身的侍卫去查看,却发现有一个船家在里头。
他本是微服私访,着了一身靛蓝色吉纹绸袍,故作富贵公子模样,而身后只跟着魏公公和几名侍卫。
“这位公子,往哪儿去?”老船家客气地问了一声。
“去云泽对岸看看。”他随口说道。
船家撑了一炷香的功夫,水波悠悠,小舟才行至了对岸。上了岸忽觉畔上草色青青,绿绒绒的葱葱一片,青黄青黄的颜色,鲜嫩欲滴。水上倒影着嫣然桃花,红彤彤的绽放,更是欲燃一般。
他不过想看一看寻常人家的景致,便一路闲游信步,探入幽径。
眼下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天,千株桃花微含露,万枝丹彩灼春融,花林浅深处,隐隐凝着一点杏红身影。
他往前走近了两步,才发现那一点杏红是一个不到髫年的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杏红小衫,细柔的发丝绾成茸茸的两个鬏,两条彤色绸带束在小鬏上,宛如翩蝶。春日里的阳光明媚如绸,静静地洒在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远看就像一团喜气洋洋的绒球。她的腕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篮子,里面盛着一篮灼灼桃瓣。
桃花的落英蕴着芬馨,软软地铺在地里,他落步无声,驻足良久,只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在万点千红中忙碌地采撷。
大约是暖日中投下的身影,抑或是身后侍卫稀疏的脚步声,小女孩终于转过身来望着他,眨着一双杏眼盈盈,轻轻地问:“是何人?”
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这双杏眼明眸实在是太熟悉,连脸颊两边的笑靥也是相似极了,一个眼错,他以为是看到的是二十年前元宵夜那个冒冒失失的、因迷路而撞进他怀里的小女孩。
这些年来,那个烙印在他心底深处的女子,亦有双清澈的杏眼。
女孩见他看得发愣,咯咯一笑道:“这儿不常有生人来,你们是迷路了吗?”
他默默地“唔”了一声,问:“你在做什么?”
她明眸一弯,笑道:“在替娘摘桃花儿瓣,淑莊最爱吃娘做的桃花酥,娘说要趁着清早微露时摘的花儿才好,有一股清甜之香。”
“淑莊?”他疑惑问道。
“嗯,我叫云淑莊。”
“淑莊何解?”
“娘说,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云梦莊苑,淑景难忘。”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她衣襟前挂着的翠绿翡色叫那日光一照,忽而闪过莹莹之光。
他定睛一看,原是那枚瓜瓞系柳的翡翠玉佩,正耀着温润之色。
【201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