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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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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一隅,绛雪殿。
天色如墨,不见一点星子。
殿内大烛摇曳,魏翀一身海青宽袍,遮住他纤瘦却不羸弱的身材,那串黑檀木佛珠,在他走动时在胸前微微晃动,每一颗都和他的身体紧密摩擦,天长日久,颗颗溜圆顺滑,泛着沉沉的哑光。
沉香和檀香混在的香味,有些秾稠,让他有些想要昏昏入睡。他皱眉往狻猊白陶瓷香炉里添加几颗冷香混合后,神色稍霁,净手后,在大殿一侧的蒲团坐下。
顶着和皇宫不搭配的锃亮大光头,他开始了每日清晨固定的打坐参禅,从剃度开始的十岁那年开始,足足十三年。
翻过年去三月初九,便是二十四岁的生辰。
时光真真是白驹过隙,荏苒倏尔。
十岁前,是在宫里惶惶终日,唯恐小命随时会丢;十岁后,在寺庙清修领悟,性命无虞,却是没有欣喜,没有希望,清心寡欲如坐定老僧。
如果没有无嗔大师对他的栽培和教导,小小的他,熬不下去。
好在这些年,他渐渐习惯,慢慢喜欢,到了成年,便已俨然达到羽化登仙高人一般。
他这前半生,说不上是好,也不能说不好。
总之,有惊无险活到如今。
可现在,已经开始不同。与世无争要摒弃,深谋远虑要拿起。毕竟有了大哥传承到他身上的责任和义务。
已经参禅打坐完毕的魏翀,从蒲团站起时,一眼望不到头的皇宫,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他用双手,按压住有些酸胀的太阳穴,这两天,因为秦记印刷的案子,他在外多,还没完全适应需要他到处跑的习惯。
尽管如此,他在殿内活动几番筋骨后,忍住疲累,坐在案桌后看以前他大哥批注过的奏章。
学习理政,是他目前重中之重,他没有一刻可放松。
烛台高架,灯芯噼啵,让冷清的大殿瞬间有了声响。
才分派给他的大太监喜庆,正虾腰,端托盘进来。
轻啜清茶中,让他思绪有了些许空隙,“昨日太子除了上课,还做什么了?”
喜庆压下他上眼皮明显宽厚的眼敛,躬身应答,“殿下昨日去了白家一趟,专程给白家小姐送螃蟹和生姜酒。”
听闻后是压不住的怒燥,“···嘁···。他要把这心思用在学问上该多好,”将茶盏放下,“今日,午饭时让他过来,我带他去瞧瞧城外的穷苦人家去体验一番。
太子,不是只要会风花雪月,便能掌管天下。他只有十五岁,岂能在儿女情长中混混度日?”
福王对太子寄予厚望,哪知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太子所作所为,在他的标准中,并不符合。
拔苗助长的急切,恨铁不成钢的渴望,都让福王无法对太子,像一般施主那样,慈和、宽宥。
当然,这些压力,都是圣上那边传来的,福王也只是依照执行罢了。
这样的话,喜庆恨不得把脑袋放进裤*裆去。
一边是太子,一边是福王,哪个都不能得罪。
可真要两相比较起来,还是得罪太子风险小些,毕竟,福王代表的是陛下。
可···今晚有盛大活动,中午出宫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有些不妥?
浮肿的眼睛皮往上瞥,抿唇嚅嚅中,喜庆还是决定多嘴一句,“今晚的蟹晏···”
大掌一挥,脸色冷峻,\"耽误不了,正好,中午吃点粗制饭食,让他晚上对比一番,别以为锦衣玉食得来容易。\"
皇叔,不好当,特别是侄子还是太子,一不小心,被怀恨在心,以后到了那个位置,随便找个几乎,便能收拾这不通人情的和尚皇叔。
在宫里,不是只有皇上宠爱便万事大吉。
福王,到底是在寺庙里出来的,不懂变通,太执拗,以后,怕是会吃亏。
站在廊下,喜庆和站岗的王虎交换眼色后退下。
今日福王心情不好,大家都要小心当差。
王虎心惴惴,眼光扫过身侧,和他一起站在殿外廊下的,是刚刚上值的甄希麒。
主子起得早,睡得晚,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自然要更辛苦才行。
甄希麒是五更天便出了家门,比他爹还早半个时辰。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累,相反,想到随时有机会能和福王搭上话,他便充满斗志。更何况,今晚有福王第一次参加的皇宫蟹晏,作为侍卫,他深感责任重大。
“今晚派你守殿内,好好表现。”
“谢了。”
只此两句,足矣。
今晚,是福王回京后,参加的第一次大规模聚会,每年一次的所谓蟹晏。
魏朝建立,已经一百五十年,按照以往历史书规律,一个朝代的兴衰,基本在三百年左右,距离大魏朝亡国,还只是刚刚过去一半。
这还是在后代昏庸腐败,任用奸佞的前提下。
大魏朝绝不重蹈覆辙,所以,自开朝以来,皇亲国戚,只有闲职,而无实权。
高薪养廉的路子,稳妥而有效。
只要那些皇家子弟,能够安分守已,便能衣食无忧。
至于奢豪,对不起,皇帝本人都是简衣粗食陋屋,你能高过皇帝去?
当然,魏家先皇们,也是很有睿智的,不会让臣子一年到头都是如此,起码,巧立名目也好,收买人心也罢,每年总会有几个奢华享受的节日或宴会,让众人能够松松筋骨,换换活法。
每年的蟹晏,便是其中一个。
今年夏天热,秋季来的晚,螃蟹长好之后,先让天下百姓尝鲜,等到快收尾,皇宫的蟹晏,便开始大张旗鼓办起来。
这也是当位者的一种生活态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魏翀今晚便是作为皇室成员,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作为主人的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对于甄希麒,却是第一次在大型场合执行任务。
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自然,他也不知道,自家府上,一大早便有白家小姐明晃晃的向小妹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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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莜美到中午,等到李大力的回信:太子殿下昨天傍晚到白家去,还送了一车的礼物。
便是螃蟹和生姜酒。
甄莜美听罢,心里大致有方向:这是为以后当太子妃铺路。
毕竟,脾性不好,可不是好口碑。
更何况那日赏枫会,来了京城里许多贵女。
女人嘴碎,这白雪洁如若真要当太子妃,犯红眼病的,只多不少。
心里有了计较,甄莜美打算暂时将知州男主放下,先去贡院那边摸摸底。
毕竟,已经完成两本,还需大规模印刷售卖,才是赚钱大头。
李大力赶车,兰叶怀里抱着的包袱皮里有甄莜美的两本第一版话本子。
等到城西,已经已时三刻过。
贡院一条街,做的都是在贡院上学学子们的生意,笔墨纸砚、稀奇玩意,最多的便是一家挨着一家的书斋。
甄家离城西远,甄莜美还是第一次来。
自然,兵分两路,李大力去联系印刷工坊,她和兰叶去书斋,午时在路口小酒楼汇合吃饭。
甄莜美没戴帷帽,也没按以往装扮成小厮,她要锻炼兰叶,让她前去商谈,而自己则在旁边做补充。
九重阁书斋,苍虬有劲的棕色烫金魏碑体,写在紫檀木的招牌上。醒目有格调,让甄莜美的脚尖一转,跨了进去。
一进这家,一股油墨香,扑面而来。
黄花梨做成的书架,一排又一排,一共三层,铺陈在偌大的店面里,巨幅大窗,让后院正在忙碌的印刷工坊,一览无余。
前店后坊,减少中间环节。最让她感兴趣的是,在后院有一排厢房,能看到有些房内,里面有人正在奋笔疾书。
而这,正是甄莜美幻想中的理想合伙人。
她掩饰不住惊喜,直接麻利拿起兰叶手里的小包袱,走到橱窗边的柜台口。
“请问你们老板呢?我想和他谈笔生意。”
小伙计的脑袋和柜台齐平,眼神大概也不好,眯眼凑近,将柜台外的甄莜美上下打量,“就你?”
“对,就我,有生意做还挑人?”甄莜美有些不痛快,见这般矮小的人,居然门缝看人,她也不再和颜悦色,沉脸问,“谈不谈?不谈我换一家,这条街书铺子多的是,你们不稀罕,本小姐还专门巴望你家不成?兰叶,咱们走!”
小伙计掀开柜台盖儿,从里面出来。
甄莜美的脸色,瞬间有些不自在。
眼前这小伙计,居然是个双腿都缺膝盖以下的,他走路是靠两个膝盖在地上左右磨,所以,看起来那般矮小。
“···你···”呐呐中,甄莜美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这样,别拿可怜的眼光瞧我,我家老板姓秦,马上便会过来,小姐如若不想等,可以先去别家打听一番再来。
不过,整条街,我家书斋生意最好,你看,我家店里的书,不说全京城,在城西,也算这个。”竖起大拇指,与有荣焉的模样,让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甄莜美不禁被感染到,她当即豪爽无比,“好,等你家老板来,我就和你家合作。”
小个子双手握拳,精神一震,“小姐爽快,我小窦子自会从旁美言,一定促成这笔生意。”
臀瓣左右挪动,看似艰难无比的人,去墙角一隅的案桌,那里有茶壶茶叶和茶盏,显然,是准备烧水沏茶,招待她们。
甄莜美也不矫情,随手拿起一本一本地方志,翻开瞧,“兰叶,去帮个忙,我先看看书。”
兰叶轻哎,麻溜上前。
“小姐,您看的书,大部分便是我家后院的印刷坊印的,字迹1清晰,着魔甚多,不像别的书斋,为了节约成本,油墨都不舍得用。
还有纸张,咱家用的不是一般绵纸,而是用的蚕茧纸。您随便翻一本书瞧瞧,要不信,您再去其他铺子比较比较,看我小窦子是不是在吹牛。”
见他这般信誓旦旦,甄莜美哑笑中,只有点头的份。
善良是品德,能在范围之内,给予弱者善意,是为人本分。
就冲小窦子缺失的两条腿,她都决定:就在这家。
大家一起发财。
茶已泡好,兰叶端着托盘走在前面。
小窦子依然慢悠悠挪动双膝过来,正在这时,门口有人出现。
“老板,您来了?”
甄莜美从书架后抬眸,只见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个清瘦男人同时进来。
一个带着白玉冠,一袭湛蓝锦袍。皮肤泛黄,方脸高鼻,清瘦的双颊,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比铜铃还大的眼睛。
此人有疾,而且是长久慢疾。
后面的人······,甄莜美此刻,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自从和他见过之后,竟然每出门都会遇到。
那颗大卤蛋光头,从没换过的海青宽袍,加上胸前的紫檀木佛珠,想忽视都难。
长得俊,虽然每次见都一个样,却还是赏心悦目。
魏翀也愣怔住:这小施主,还真和他缘分不浅。
今日,他才看清,居然和那侍卫甄希麒,除了性别不同,长相还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