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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相依为命 ...

  •   十八,相依为命

      嘉靖九年。陆松卒,陆炳袭指挥佥事。祭祀孔子五代先祖,世宗欲增建崇圣祠。张璁提出异议。

      陆炳到了孔庙。这半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总觉得父亲永远精力充沛,自己做错了事情,还像小时候一样回去趴下挨打,似乎永远父亲都在那里。平常的时候孔庙很少有人来,静静的可以听到鸟叫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听到香灰落下的声音。一寸相思一寸灰,陆炳淡淡的想念着那个一点一点教过自己人。

      忽然听到外面有喧哗,陆炳从里面看过去,就见张璁从一顶轿子里面出来,然后与两个人说话。他们声音很大,大得有些吵着了这样的安静,和这样的相思。自从王守仁先生走后,对于这些内阁的人,陆炳总是敬之,敬而远之。他们在先生身后所泼的污水太多,封了先生的学院,追夺了先生的伯爵。先生父亲都走了,走后的事情这些跳梁们还要利用来利用去。陆炳有些烦,径直从张璁面前走过去,旁边的那个人道,“陆佥事怎么不行礼?” 陆炳懒得理那个人,继续向前走,却被拦住了。陆炳心中的气闷一下子爆发了,动手开始与那个拦他的人打架。陆炳是武状元,一般的人不是他的对手。一下子就打倒了张璁的三四个随从。张璁问道,“陆指挥佥事,你眼中还有国法吗?” 陆炳冷冷的笑着,刚才与别人打架,心中的气闷也去了不少,道,“国法,我现在就去刑部好了。” 张璁咬牙切齿的看着陆炳扬长而去。

      朱厚熜听到陆炳侮辱张璁的事情,皱了眉头,但一想陆松死后,陆炳就一直压抑着,再加上看到王守仁的被夺爵禁学的事情,更是天天都阴翳着。也许让他发泄一下也好。朱厚熜唤了黄锦。黄锦现在掌东方,让他去刑部要人,只说这件事情由东厂来处分好了。刑部这个面子应该会给黄锦。

      用过午膳之后,黄锦就带来了陆炳。陆炳身上因为还在为父亲新丧,所以穿着青莲色的外衣。朱厚熜看到陆炳,先吩咐别人都下去,然后便看着陆炳。陆炳也知道这次让朱厚熜为难也有些惭愧,低着头没有看朱厚熜,中间又忍不住缓缓抬眼,看到朱厚熜之后,又立刻把眼帘放下。

      朱厚熜心中一叹,敛了气息,才故作怒气的道,“跪下,”然后,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语气,接了一句,“你到一边跪下。”陆炳抬眼看了一下朱厚熜,然后乖乖的到一旁跪下了。朱厚熜见陆炳出奇的乖顺,就像小时候那个陪着自己的孩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话,有时候被自己欺负多了,才冒出一两句话来。

      陆炳跪在一边,心想这是朱厚熜在罚自己吧。印象中的朱厚熜除了那次廷杖之外,很少规规矩矩的罚自己。这次自己也太让他为难了。小时候,朱厚熜有时会凶他,会佯怒的要罚他,然后又都笑闹过去了。那段年少不知愁的日子真开心。

      朱厚熜在案前看着奏疏,有时候看一看陆炳,看着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笔直跪着。而旁边跪着的陆炳,各种思绪都开始跑出来。先是想到年少的种种,然后想到进了京城的不开心,又想到在广西田州的日子。田州的环境虽然不好,但是每天跟在后面练兵建学的,倒也开心。可惜先生不在了。陆炳想着,那段日子应该是自己在嘉靖年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自从朱厚熜做了皇帝,进了这个红色的笼子,两个人其实都没有真正开心过。即使有着片刻的偷闲,也不过是逃避了压力的一种自欺欺人的偷闲。自己总算还有了田州之行,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开始。陆炳的眼光看看周围,忽然有些可怜朱厚熜,是啊,自己还有了一次外放的机会,而他却只能在这个笼子里面挣扎。但是现在自己的父亲走了,自己也成了一个人,京城其实不也等于一个大的笼子,自己得孤单的呆在外面,而朱厚熜也是孤单的呆在皇宫这个院子里面。

      陆炳胡思乱想着,就感到有什么碰了碰自己的膝盖,眼睛转过去却看到一只绣着金边的鞋子。朱厚熜见陆炳看着自己的鞋子,就轻轻问,“你,累了吗?”

      陆炳头转过去,望着朱厚熜,慢慢摇了摇头。朱厚熜撅了一下嘴,点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看了一份奏疏,朱厚熜走到陆炳前面,又用脚碰了碰陆炳跪着的膝盖,吞吞吐吐的道,“我是说,如果你觉得累了,那你就起来吧。”陆炳抬头见朱厚熜正盯看着他。陆炳淡淡的笑了笑,点点头,道,“谢谢,我知道了。”然后依旧跪着。

      朱厚熜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到自己的案台前面,继续看自己的奏疏。傍晚时分,晚霞烧得整个外面都有些红晕。黄锦进来问,“皇上,要不要传一些吃的?”朱厚熜道,“好吧,你去端两碗莲子羹过来。”说完之后,朱厚熜心里叹了一口气,盯看着陆炳。陆炳觉得面颊有些热,于是抬头看着朱厚熜。朱厚熜故意将眼光从下面跪着的膝盖移上去,然后再看着陆炳,眉毛轻轻的一扬。陆炳见朱厚熜这样暗示,也不好再跪下去,于是也便站了起来。

      朱厚熜道,“可以告诉我事情经过了吧。” 陆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故意的。” 朱厚熜问道,“你总有一点点合情合理的地方吧?” 陆炳道,“完全是我无力取闹。” 朱厚熜道,“真的一点都没有?” 陆炳道,“一点都没有。”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道,“那我怎么帮你?下属侮辱上级,按律最轻的也要杖三十。” 陆炳道,“没关系,三十杖,我还受得起。”朱厚熜看着陆炳,这半年来陆炳一直紧缩着眉头,有时让黄锦唤他来宫中,他总是愣愣的呆在一边出神。现在倒见他眉脚舒展开了,也许打一架,对他来说是一件好的事情。朱厚熜想了一下,对陆炳道,“你跟我进来。”说完拉着他就到了屏风的后面。

      朱厚熜对陆炳道,“趴下。” 陆炳也没有说什么就趴在了床上。朱厚熜道,“你对首辅不敬,应杖三十。我来杖你可好?”说完,朱厚熜就宽了陆炳下面的遮掩,然后把镇纸拿在手上,先是啪啪啪的打了几下。看到上面有了一些粉红色,像是羞涩的面颊上静静的爬着了红云。朱厚熜又打了几下,看到后面就像一朵朵粉色的牡丹花,一开始是羞答答的花骨朵若隐若现的,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缓缓的绽放开来,最后连写在一起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色泽就像才露出贝壳的珍珠,柔嫩而且带着生命的微红。

      陆炳趴着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有一点暖意,忽然又感到后面凉凉的痒痒的感觉。有些奇怪,便回头看,却看到朱厚熜把手放在他的身后。陆炳问,“你干什么?” 朱厚熜没有回答,反问道,“痛不痛?好像有一点热。”

      陆炳摇摇头,看到朱厚熜似乎很认真的样子,有些想笑。朱厚熜看到陆炳脸上有一丝笑意,一边心中甚是开心,这半年来还是第一次看他脸上有些笑,哪怕只是淡淡的,另一边却故作严厉的道,“笑什么笑,好好趴着挨打。”

      陆炳又把头埋下去。朱厚熜继续打了几下,就看到这片珍珠粉中点上一些朱砂的红色,特别像是冬雪下的红梅。朱厚熜又用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烫呢?”在朱厚熜记忆中自己唯一一次被打,就是自己后面摸上去是烫的,于是他便把这个作为一个衡量的标准。

      朱厚熜忽然觉得这个躺着的人有些抽吸起来,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原来陆炳不禁被朱厚熜的自言自语给弄得笑出来。陆炳收了笑意,道,“没什么,你继续。” 朱厚熜见陆炳笑他,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的打起陆炳来。于是冬雪中的红梅,变成了春风中的红杏,夏日下的杜鹃,最后终于成为了秋雨下的海棠,而且所有的花瓣全然的绽开就像莹莹的笑脸。

      朱厚熜摸上去有些烫了,正准备找一个借口可以停止。陆炳再次感到那个冰冰的手接触到自己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点点湿湿的微汗。陆炳干脆转过头,对着朱厚熜,聊侃道,“皇上,你是文臣,我是武将,你那柔肤弱质的纤手加上轻若落叶的镇纸,哪能撼动我的铁壁铜墙?”

      朱厚熜不甘心,又用力打了几下,忽然有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红倒是红了一些,但怎么看怎么都还是一张莹莹的笑脸。陆炳转头对着朱厚熜,道,“你还是传廷杖吧,我不怪你。”

      朱厚熜坐到桌前,扔了镇纸,看到趴在床上的陆炳,喃喃道,“可是我不想让别人打你。”

      陆炳问道,“你到底想罚我到什么程度?” 朱厚熜道,“需要别人搀着回去,否则张璁他们还是会抓住这件事情不放。” 陆炳想了一下,道,“你让黄锦取一条讯杖过来,我有办法。” 陆炳在朱厚熜出去唤黄锦的时候,心中不知道是该哀还是该笑,大概自己是唯一一个自己选工具,而且得教别人如何打自己的锦衣卫了。

      朱厚熜回来的时候,陆炳已经趴到了地上。陆炳道,“你动手吧。” 朱厚熜拿着讯杖站到陆炳的一边,试了试位置,又比划了几下,然后千叮万嘱道,“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要告诉我啊。” 陆炳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头趴在自己的手臂上。

      “啪” 朱厚熜终于挥下了第一下。陆炳总算是感觉到一些痛,不过比较起以前父亲的责打来说并不算很痛。朱厚熜见陆炳毫无反应,以为还是轻了,便又加重了一点力气。下面的陆炳稍稍皱了一下眉头。朱厚熜也感到陆炳的一点点反应,便觉得这样的力气正好了,又连续打了陆炳两下。在朱厚熜正抬起杖准备打第五下的时候,陆炳忽然叫道,“等一下。” 朱厚熜放下杖,问道,“怎么了,可是这样就好了。不对啊,你以前受过五杖,走路也没有关系。”

      陆炳无可奈何的道,“你不能每次都打在同一个地方,那样你会打伤我的。” 朱厚熜奥了一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陆炳没有理朱厚熜,只是把头放低趴好,心道,我以为你会意识到,你用杖打人是第一次,我教别人打自己也是第一次啊。

      朱厚熜这时候才注意到,那个被四杖同时落下的地方已经深红得有些发紫,心中有些愧疚,又比划了半天,才落下一杖。这打的人是初出茅庐,被打人是久经沙场。朱厚熜打得是小心翼翼,满头是汗。陆炳闭着眼睛趴在下面,也没有多说什么,不想吓走了这个如此认真的学徒。

      当身后痛的感觉从左边传到右边的时候,闭着眼睛的陆炳想,皇上还能够无师自通的换到另一边,真是孺子可教。等痛再回到左边的时候,陆炳终于感觉到有些痛得入骨了。刺痛唤醒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熟悉的味道中夹杂着浓浓的乡愁。那个最爱我的人已经离开我了。再也没有人逼我背书,再也没有人教我为臣之道,再也没有人在我结婚的时候会那样的开心,再也没有人会一次次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规劝自己了。陆炳有些沉溺在这样的痛,这样的熟悉和润湿,不愿意醒,也不肯醒来。

      朱厚熜拿着那个粗苯的杖,不断从左边换到右边,再从右边换到左边,感觉自己有些笨拙得像一个跳蚤。就看着那盆团团圆圆的海棠,在自己的击打下,慢慢变成了五月的杏子,七月的李子,九月的葡萄,十一月的甘蔗皮。看到已经乌紫了一大片,朱厚熜再也不忍下杖了,有些气馁道,“你怎么这么抗打啊?” 陆炳还溺在自己梦中,没有听到外界的召唤。朱厚熜见陆炳没有动静,立刻扔了杖,单膝跪在陆炳旁边,才发现陆炳满脸是泪。朱厚熜摇着陆炳,急急的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都是我不好。早知道,我让他们执杖好了。”

      陆炳这才从自己梦中醒来,张开眼睛看着朱厚熜道,“我没有关系,你比他们仁慈多了。扶我到床上去。” 朱厚熜见陆炳对着他微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打人这么累。你看我满头大汗。” 陆炳只是笑笑。

      朱厚熜帮陆炳敷完药,问,“我可是打重了?” 陆炳道,“你打人没有经验,敷药总有经验吧。还好,其实不是很痛。” 朱厚熜道,“可是你哭了。” 陆炳道,“我不是痛哭的,我只是在想还有你在身边,真的很好。” 朱厚熜用手帮陆炳理了理额头的乱发,轻轻道,“是啊,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陆炳闭上眼睛,道,“我有些累,想在这里睡一会儿,可以吗?” 朱厚熜道,“也好,我到外面去看奏疏。” 陆炳不肯放开朱厚熜的手,道,“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 朱厚熜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就在床边坐下了,用另一只手帮陆炳盖好,心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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