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眠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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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媛五岁后常做这样的梦。
梦里约莫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阳光好，天空是蓝裙布的颜色。小小的她坐在山岭市立艺术大学里那棵哗啦哗啦掉叶子的大柳树下好看的白椅子上，面前有个背着乐器的大学生，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感受到年轻人脸上常见又不常见的，意气风发的笑。
言媛五岁前就在这里玩，她妈是大学老师，作为闺女也跟着沾光，从不能走路起就在这艺术学院里闻着艺术细菌长大到能跑会跳。她妈办公室里经常有些学生，有些是来请教作业的，有些是来找她妈的。不少学生也都认识她，她识字那会在大柳树下的木椅子上背书，就会有人走到她面前，背个画夹或者琴包。更有甚者会直接俯下身问她在背什么，小姑娘抓着课本看着大哥哥大姐姐，给人指书上那几行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言媛她妈是她八岁那年没的，年纪轻轻的女人死于一场车祸，作为全校有名的好脾气老师，在遗照里也笑得温婉和煦，像电视剧里豪门女主回到自家别墅后捧着去世亲妈的道具相框。
然而言媛不是豪门女主，也没有别墅可回，她妈打她在肚子里那会就离婚了，跟她妈生她的男的在他妈活着的时候都能不管不顾，这会儿老婆死了更是肆无忌惮，别说来照管一眼遗孤，连遗骨都是丈人丈母娘赶过来给收了的。
于是言媛这小遗孤，同着她妈的遗骨一道儿，被姥姥姥爷带回老家，骨灰埋山里，人塞到自个儿子家。从大学老师的千金跌落成了事实孤儿。
寄人篱下的日子倒也过得飞快，院门口的老枣树绿了又黄，一晃儿就是新一轮春秋。
言媛遇见林绝那天正是第二年秋天，初秋，阳光正烈，她正蹲她舅家院子里，在小板凳上用表哥的旧钢笔写作业。
使钢笔是这学期刚学的，笔也不太受使，在掉了漆的板凳上写卷子，写不了两个字就得甩。她从甩着笔的空当儿里抬起头，院门口稍微往里那一块，一个牛仔外套九分裤蹬双皮靴的女人侧身对着她，言媛能看见她的后背和右胳膊，小半张脸，正抬着头研究院门口那棵挂着果的老枣树。
女人把脸转过来，看见院子里的言媛，随即整个人转过身，言媛眼看着她逆着光走到那张板凳儿前，直到女人蹲下来看着她，方才看清女人有双会笑的眼睛。
“你是言媛儿？”
女人说话能听出是本省口音，转音轻快略有点吃字儿，像记忆里的妈妈，又像以前那个班里跟她玩得好的女同学。
言媛嗯了一声，随后就后悔了不该回答，她妈去世前教过她，陌生人叫出你名字也不见得就不是人贩子。
好在舅舅舅妈听到动静，闻声出来，算是给她解了局面。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言媛就看着舅舅舅妈跟女人说了好些话，有些能听懂，有些她压根就不知道是啥，不过有一说一，女人肯定是个有本事的，谈笑风生间能把她那一天到晚摆两张死人脸的舅舅舅妈从一脸警惕说到满脸堆笑，在谈话的最后女人还拿出一沓钱，红红的新一百，比她妈留给她的那本外文版的《海蒂》都厚。
“现钱儿我取了这些，您二位先拿去用，”女人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头有一百万，密码是我老师生日，总之呢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车停村口了，您二位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想带孩子走。”
舅舅舅妈呲着牙花子接过，往言媛这看，嘴里说着得问孩子意见。于是女人走过来，重新在言媛身侧蹲下，问她要不要跟着她去城里念书。
“你妈妈是我的老师，”她看着她的眼睛。“言老师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刚回国，听说老师走后有个闺女被放这儿了，我就寻思着过来问问，以后你愿不愿意让我照顾你？我会供你生活供你上学，你刚才也看见了，我还算有点钱，在省城也算有点门路，你跟着我去省城，怎么着也比在这儿强，走不走？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收拾东西。”
言媛歪着头寻思了一秒，又正过来，打地上站起来俯视女人。
“你刚说要带我去哪？”
“省城，”女人重复了一遍。“我在省城有房子，离山岭艺大——你妈妈的学校也不远，你小时候不也住省城吗？”
言媛咬住嘴唇眨眼睛，开口的时候下唇都咬出了印子。“那你能不能带我回来看我妈？”
女人愣了一下，那双眼睛里的光斑闪了两闪，显得更亮了。
“能，”她肯定地看着言媛。“这离省城也不远，只要你说想见你妈，我当天就开车带着你来回，你觉着行不行？”
这话倒也说得诚恳，言媛真的就认认真真的低头想了想，又问女人：“你叫啥？”
“林绝，我叫林绝。”
女人拿过板凳上的钢笔，皱着眉甩了两下，在手掌心里写下字后把手递过去给她看。“是这么写的，树林的林，绝对的绝，所以这事儿你怎么想？今天没想好明天也行，我可以多在这边等你几天……”
她话没说完，言媛直接扯起她的手硬给她扯了起来。
“林绝是吧，那行，咱俩现在就走！”
她故意说得特别大声，生怕舅舅舅妈还有出来看热闹的表哥听不见。“你别进去！这破屋儿有耗子！我也没啥好收拾的！你稍微等我会就一会儿啊！”
说完这话言媛就跑进屋里，再出来时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个挺大的黑方便袋儿，她把暑假作业装书包里，拿起钢笔看看，往地上一丢，拿没拿袋儿的那只手去牵林绝，说没东西了，咱这就走吧。
林绝把她手里的袋儿接过来，掂掂书包不重，这才牵着她往外走。
言媛迎着阳光，心脏砰砰跳像是要烧，脑子里也像做梦似的，她想回头看一眼，林绝看出来了，牵着她的手改成轻轻地揽肩，把她的动作止住在臂弯里。
“别回头看。”她说。“不值当你回头看一眼。”
眼神却没有看着言媛，而是看着院外老枣树发亮的树冠。
房子离村口也没几步路，还没等言媛把这一个点儿功夫发生的事情全捋顺，就看见了村口停的那辆车。车子前门上倚着个女人，比林绝看着年轻点，看见自己时一扬眉毛，问林绝“她就是？”。
“她就是，”林绝点点头，随即对言媛示意了一下。“这是杨致，我的律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想让言媛叫你什么？”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杨致说的。
“随便吧，她爱叫什么叫什么。”被问话的人浑不在意的摇摇头，冲言媛笑笑算是问好了，按了两下手里的钥匙给车解了锁，直接拉开副驾驶的门。“林绝你坐这儿吧，我来开车。”
林绝本想跟着言媛一起坐在后座，然而杨致就那么一手拎着车门看着她，直到言媛自己挣开林绝的手跑过去想要自己打开后座车门，林绝这才叹着气上前把她安顿在后座，在后备箱放好行李后自己坐到了副驾驶。
打火，开车，村子在身后飞一样的远了去。言媛把书包拿下来撂旁边，拧着身子往窗外看晃过去的树影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坐位前边儿的闲言碎语。
“.…..你真养孩子啊？”杨致的声音听着很随意，总像半睡不醒似的。“你自己连个姐姐都没当过。”
“你说的那话……”林绝多半是拍了她一下。“那肯定得真养，这不都接出来了吗，我心里早都想好了，小言老师落下这么个小孩子，我不养心里总惦记着，也不是个事儿。”
“...也行，反正你也喜欢女儿，当无痛生育了。”
“那也不能这么看，”林绝说着就扭过头。“言媛，孩子，你先别往外看，我说几句啊，从今往后，你可以当我是你妈妈，或者姐姐，或者别的也行，就记住一点，往后我们就是亲人，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提，我确实没养过孩子，但是我保证在我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的对你好。”
言媛点点头，林绝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也朝她点点头，这才回身继续和杨致说话。
“小孩儿，”驾驶座上的杨致突然开口。“差点我都给忘了，你看看座位后边儿有没有一杯饮料，那是我给你买的见面礼，杨枝甘露，你尝尝喜不喜欢。”
杨枝甘露？那是啥？言媛往靠背后面一打眼，还真看见个没拆封的饮料，黄灿灿的颜色，搀着红的果肉跟透明的颗粒，用吸管扎下去一尝，香甜柔滑，满口果香。
她把杯子举到车窗前，看着液体在阳光里显出透亮的质感。
“林绝。”她开口叫那人。
“嗯？”林绝又从前座回过头。“怎么啦？”
“你多大啦？”
杨致在前头噗呲一声笑了，林绝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看言媛的眼神都带了些兴味。
“二十七。”她回答道。
车子刚好开到高速上，路比树高，阳光无遮无拦，在女人会笑的眼睛里打下一抹星光。
此时正是2027年秋天下午三点，言媛九岁，跟着二十七岁的林绝往省城去，一切方兴未艾，是个新的开始。然而还要很多年很多年过去，她才会从一本冷门二手小说封面上得知，那天下午从车窗里透进来的，那种温暖的能给内心带来无比柔和的阳光，被西方诗人称作‘青阳’。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