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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Courier 信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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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了产房。
“过来,”父亲对他说,手里捧着一个哭啼的襁褓,“来,卡莱尔,你过来。”
他犹豫地走上前。
“拿着。抱好。”父亲说。
怀里突然间多了一个重重的活物,会呼吸,会眨眼,会动,会哭叫。他从没抱过这么沉的东西。卡莱尔慌忙起来,手脚笨拙地抱稳小东西,险些一屁|股坐倒。他惊恐地看着父亲,又忍不住去看那间现在已经静悄悄的产房。
“我妈呢?”他问父亲。
父亲低头,忙着用湿毛巾揩去袖子上的血污。
“我妈妈呢?”他又问道。
“拿去洗了,”父亲脱下衣服,扭头对候在一旁的仆人说,“想法子今晚弄干。我明早得去教堂布道。”
“爸!”他扯开了嗓门,喊得和怀里女婴的哭声一样大了,“我妈妈怎么样?”
父亲洗干净了双手。他白净的手水盆里捞出来——那水已经变得淡红了。他用那双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十字架挂坠,戴在胸前,然后捧起它,抹去上面的灰尘——但是卡莱尔并没有看见有什么灰尘——不过,他看没看见,不要紧;灰尘是否真的存在,也不要紧;只要那灰尘在父亲眼里是存在的,就足够了。
卡莱尔看见父亲虔诚地亲吻了那被绑在小小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他把它高高举过头顶,下巴上的胡须颠簸震颤,泪珠滑过他的鬓角:
“我主!吾妻被召,侍奉在侧,我感恩不尽,深感荣耀!愿您的仁慈依旧广布人间,愿您的恩典依旧如春风吹遍……”
卡莱尔低头,看着怀里的皮肤红皱的小婴儿挣扎着挪动双手双脚。父亲的这种模样,他时常见到。是在人们的葬礼上。父亲仰望十字架,面前是棺材与流泪的生人。他满怀情感,赞美死者,歌颂父神。卡莱尔仰头,看见教堂的穹顶高高的,空空的。现在他仰头,看见自己家里刷成灰白的天花板,矮矮的,被吊灯和装饰画装得满满当当。
母亲死了。生产妹妹而死了。他最终想到。
他两手抱着她,稚拙地,生硬地。他埋头,在布片一角擦去眼泪。父亲的澎湃慷慨的念唱还在持续,时而震耳,时而细小。卡莱尔哭着,默默地哭,而妹妹被他捧在臂弯里,号啕。像墓园边吹起的牧笛,那样明媚,那样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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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传讯者,是个信使,卡莱尔,”父亲说,“她让我们知道:我们做错了一些事,也做对了一些事。我们该为你的母亲感到荣耀。我们应该感谢天恩,感谢他赐予我们如此厚重的宽恕和奖赏。”
卡莱尔跪坐在地上,看着摊开的《旧约书》。他垂着眼睛,嗫嚅道:“是的,父亲。”
“她是信使,”父亲又道,“信使。”
信使。克瑞儿。“信使”。
卡莱尔不知道这取名的经过是草率随意,还是稀松平常。他是长子。他不曾目睹过父亲为别的孩子命名,也从未记得住父亲的嘴里第一次说出“卡莱尔”时的模样,因而无从比较。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一条生命即出生之日就被赋予了一个与她本身的存在毫不相干的含义、作用和价值——是不太恰当的。
凭什么是“信使”,是“克瑞儿”呢?他忍不住这样想。为什么不能是“吵闹”,是“诺伊斯”?不能是“柔嫩”,是“特勒娜”?不能是“太阳”、“鲜花”、“和风”?不能是“夜空”、“石碑”、“镰刀”?
卡莱尔不敢问。因为,既然父亲说她是“天父的信使”,那她就是“克瑞儿”吧。父亲的话总是没有错的。他是那样睿智,那样博学,心灵是那样虔诚,品格是那样受人尊仰。他的教民们都口耳传说,伦敦教区能有卡伦牧师留驻,当真是承天之佑,洪福神赐。
父亲会在每周日去教堂,给他的教民们讲道。他穿一袭黑色法袍,银色十字架垂在胸口上。仆人牵来高头骏马,卡莱尔听见人们喊它“金光”。父亲翻身上马。鞭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然后尘土飞扬,蹄声嘚儿嗒。卡莱尔站在门边,看着他的父亲漆黑的袍角滚动在淡金色的晨曦下。约莫半刻钟后,厨房飘来燕麦香,罗娜大娘在桌上摆好餐具,催促说是时候该他去上学堂。
卡莱尔的功课很好。他不敢表现得太差了。因为父亲会从木匠手中买回一只表面没有经受过打磨抛光的小凳子,叫他脱了鞋袜,在滴水成冰的气温里,站上去,一边背诵没有拿到“优秀”等级的课文,一边挨打。挨打挨得是藤条的抽刮。从暖春的枝头被折下来,清了分叉,一直贮藏到寒冬才会拿出来让它在人的肉骨上嗖嗖飞滑。
嗖,飞近,嗖,弹起。卡莱尔的细胳膊细腿儿上印满红疤。
“哭!”父亲抡圆手臂,“再哭!你是个男孩,以后的男子汉!你不是你妹妹!给我大声点儿背!什么时候背熟,什么时候不挨打!”
卡莱尔将那些冗长拗口的拉丁文叙事诗和古希腊散文通过啼哭的方式烙进嘴巴。这倒有点像他的妹妹克瑞儿了——有那么小半年,她总是哭呀,叫呀,好像在捶胸顿足地抱怨上帝为什么让她降临在这样一个本就流满了眼泪的家。不过,她和她的大哥还是有一些不同。她的大哥一番呜咽后总能流利顺畅地吐出一篇篇意境优美的古诗或哲思焕发的政论,而她,一番呜咽后接着是第二番呜咽,第三番哭嚎,第四番打嗝,第五番吐奶,第六番睡觉。
父亲很欣慰。他在卡莱尔声情并茂的背诵声里微笑。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拿来一本更厚更灰的书,要他的儿子双手接下。“就是这样,”父亲说,“你就该达到我说的要求。我就知道。好啦,这一本算是通过啦。这一部你好好学,好好看。它是副主教送给我的。这是莫大的荣耀。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下一次当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得表现得像今天这样。”
卡莱尔双手接过。他低低地埋头,脸扑在封面上充满霉味的灰尘里,说谢谢爸爸。
“父亲,”卡莱尔捧着书本,突然出声,“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男孩像个饿死鬼一般带着渴求的期待,望着他。
“什么?”父亲说。
男孩又把头低下了。双脚像小鸟的蠕动的翅膀。
“风筝比赛,”卡莱尔看着手里书本上黯淡的烫金字母说,“这个周末学校举办的。好多同学都要参加。”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那面书封,仿佛他在盯着一张由千千万万朵风筝自由飞舞的图画。
父亲没有说话。
他不敢抬头,浑身颤抖。“父亲……”他既勇敢又恐惧地哀求,“父亲……我愿意再多看两本、三本、四本……我想去。真的非常非常想去。这是最后一年风筝比赛了而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去过,我都听您的话。但是这次我——我……”
他闭上眼睛,害怕得说不下去。
父亲还是没有说话。
“父亲……”他嗫嚅,“父亲……爸爸……”
父亲忽然笑了。
“我不是个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的人,”这位绅士说,“抬起头来,卡莱尔。看看你的样子。你是我的亲儿子,我是你的亲爸爸。”
卡莱尔睁眼,抬头。
“你当然可以去。”父亲慢慢地说。
若狂的欣喜就要浮现在儿子的脸上。
“但是,”他慢慢说,“但是,有交换的,卡莱尔。我一向如此教育你——即使是老天爷的恩赐,那也是我们付出了日夜的祷告所换来的,卡莱尔。”
若狂的欣喜暂停在儿子的脸上。
“你妹妹,克瑞儿,”牧师说道,“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既然来到我们家,那就得是个像样子的淑女,才能告慰我的妻子,你的母亲。”
晶亮的泪珠一滴一滴汇聚在男孩的眼下。
“那么怎样让她做个淑女呢?”父亲自问。
卡莱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起妹妹,说起这些话。
父亲俯视着他。
“我要你帮助她,卡莱尔,也帮助我,”他说,“我要你教会她莫森诺八世教皇陛下发表的训谕,然后你就可以去看你的风筝了。尽情地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卡莱尔惊呆了。
“可是,父亲!”他失声叫喊,眼泪簌簌落下,“她才两岁大呀,父亲!她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
父亲没有理他。
他理一理衣袍,踱步向门外走。“八页纸的训谕,教会她,你就能放你的风筝了,”他背对儿子摆摆手,“我说到做到,我说话算话。”
他踏出门去,法袍衣角翻起黑色的花。厚书从男孩的手里掉落,砸在眼泪上。轰的一声,灰尘飞扑,迎面满目,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