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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讲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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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子的膳房里,原来养着一只怨气未尽但是手艺出众的小鬼,所以她用汤盆镇住那小鬼,就可以时常偷偷的来看垣安。
那时候垣安嘴皮子还不太利索,只会乖乖的坐在洛绛台上听徐娘子和连翘姨聊天。偶尔,连翘还会拿出一只香木钗,把整个永夜当做一张舆图,用钗子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所以待垣安去到子不语的时候,有人来问路,她闭着眼睛都能给人指,若价钱高些,内部暗道也是说得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十分奇怪,垣安还是宝宝的时候,连翘仿佛二十出头,但垣安足了百时被送去子不语时,她已经五十岁的光景。
垣安问过徐娘子,为什么他们的生长速度会如此不同。
徐娘子拿着烟袋锅,猛抽了一口,然后长叹一声告诉她,不是她和连翘不同,而是万物皆生而不同,这样的不同并非是坏事。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觉得徐娘子还是打她的时候说话比较简单明了。
可是后来,洛绛台被冥王收回了,连翘不知去向。唯一知情的徐娘子跟垣安说,她如愿去了想去的地方。
垣安知道,连翘一直想去掌镜司,她说那里的镜子里,住着她想见的人。
于是垣安问徐娘子,掌镜司有床吗?连翘能睡安稳吗?那里有没有万历炉里烟香,能止她的头疼?
徐娘子摇头,她说连翘去了那里,就不用再睡觉,也不会头疼了。
垣安说,这么好,我也想去,怎么不带我?
徐娘子一巴掌在垣安脸上郭出了三条手指印,从此连翘这个名字,在两人口中再未提起。
可是,今时她又听见她的声音了,是那样真切的声音,她不相信那是梦!
徐娘子说过,像她这种出生在永夜的人,是不会做梦的,除非,她离神分烟了。
咯噔,她的心剧烈震荡一下!
离神……分烟?
“喂!你怎么又睡了?”小矮子凶巴巴的童音将垣安从记忆中拉回。
垣安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是身子底下硌的生疼,她明白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向徐娘子交代,毕竟以娘子刚正不阿的为人,若说了那病妖的事情,她不仅须得一顿挨打,那病妖说不准会被下面派来的人带走关起来,如此这般,她岂不是负了与那老翁的约定。更可怕的是,可能往后再想出子不语的大门都是件难事儿了。
遂心下琢磨一番,才慢慢睁开眼睛问道:“娘子,这是哪儿啊?”
徐娘子收到知香坊的小吏的传话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从后院忙里忙慌出来,看见几个背着行李的客人围在门口拉瓷牌的时候,才信了那小吏的话,方草草将他们几个安顿下来,跟着小吏一路往知香坊去了。
那小吏一路引着她进了大门进北院,进了北院进主楼。
徐娘子半是困惑半是怀疑的推开了顶楼雅阁的门,若非正瞧见缩成一团的垣安躺在雅间中央的长桌上,她真觉得是谢八爷吃醉了酒,要戏耍她了。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她掌心里的蓝焰也不是吃素的。尽管不能将知香坊一朝化灰,燎了他姓谢的一头乌丝还是绰绰有余的。
还没等她张口问,长桌上躺着的却先醒了,先是脸色刷白的说自己见了连翘,又是一脸懵懂的问她这是何处,她觉得掌中热的痒痒的,真将那蓝焰收不住了。
谢八是个眼头亮的,他手底下的皆是同寒乙一般弄冰的,所以对火极是敏感,尽管早年也修习过一些拿焰之术,但是在徐娘子面前,简直比香火还要孱弱。
见势头不对,先是扯着自家小童向后撤了几步,然后摆出一副与我们无关,我们不知情的架势。
徐娘子伸手将垣安扶起来,正巧摸到脖子后面的一片潮湿,皱着眉头扯了绢子与她擦拭着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
垣安的后脑勺被徐娘子的掌心烫的有些发疼,她知道徐娘子这会儿火气极大,若说错一句话,恐怕这屋里的人都得成了她俎上之鱼,于是微微瞪大了眼睛,眉头皱起,一副困惑的模样,摇了摇头。
徐娘子见她如此,收了绢子起身对着那不远处的矮子它八叔魅声道:“八爷~”
若是寻常女子这般叫他,他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是如同徐娘子这般动人的女子叫他,他必是魂都要没了的。
呸!他本就没魂!就算是有,也是吓没的。
当知徐娘子化了形大杀四方的时候,他还在阎罗殿前扫扬沙呢,若非是前八千时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一只泼猴从天上踹下来,将挡在人间和地府中间的隔墙给砸了个窟窿,她又哪里需得在这里替自己的老友冥王守着这阴曹地府第四入口,永夜城呢?
说白了,人家有后台,本事又硬,像谢八这种草根阶级,从基层靠着血汗爬起来的,自然是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
“您请吩咐!”谢八干脆利落的接道。
“我听闻,你们知香坊的顶层是不对外开放的,是吗?”
“是……”谢八看着她朝自己花枝乱颤的笑,便浑身毛骨悚然起来,忙胡乱解释一通:“我是瞧见这小姑娘的腰上配的是你们子不语的牡丹菱纹镜扣,想着必是贵客,才请到顶层来的。”
“她方才还毁我东西,怎么又成贵客了?”稚嫩的矮子,毫无的眼色的接着自家八叔的话,发出了这个疑问。
谢八咬着牙,气的额头冒烟。
“哦?”徐娘子闻言走过去,拉住小矮子的手温柔道:“她如何抢毁你东西了?你同娘子说说,娘子叫她赔给你。”
那小童左右不过是个孩子,一对徐娘子并无他八叔那般敬畏之心,二竟觉得她这样好看且温柔的娘子,必是个心地良善的,能为他做主。
于是他甩开谢八的大腿,对着徐娘子甜甜一笑道:“我穿了寒乙的斗篷在试冰,她撕了我的衣服,还拿奇怪的火烧了我的杖器。”
徐娘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谢八,吓的谢八腿都软了半截,也顾不得在自家小童面前的高冷形象,只哭丧着脸接道:“半吉年纪尚小,对杖器尚掌控无能,不慎将寒气沾到贵客身上了些,恐是惹怒了贵客……”
“于是你谢八爷又十分护短……”徐娘子这下知道了垣安脖子后面的湿发是如何来的了,歪了头笑道,“你们爷俩沆瀣一气,将我这小垣安……”
“稚童愚钝!”谢八不等他说下去,慌的打断道,“我谢八绝不是不明是非之士,两个孩子置气,我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插手其中!”说着缩了缩脖子,又道:“再说贵客虽被吹了寒气,也损了我两件器具,那斗篷可是帚元大人亲手制作的,可谓是绝世孤品了……”
“我不管你什么孤品。”徐娘子从腰后摸出烟袋锅,在指间打了个转,食指在烟杆子上敲了一敲,顿时有白烟冒了出来,“我只知道,我垣安在你的地界出了事儿。”
说着含着烟嘴抽了一口,轻轻吐出一团烟雾,又道:“你须得把她身上那脏东西给我找出来,然后将她完好无损的送到子不语来,如若不然……”
娘子凑到谢八的耳边轻声道:“我便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知香坊顶风作案,公然养妖。”
说罢,头也不回的踩着四喜圆凳朝着窗外飞去,仅留下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她就这么走了?不是要给我做主吗?”小童在短暂的蒙圈过后,又化作十万个为什么,扯着自家八叔的衣裙问道。
谢八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恢复了往常冷漠的神态,将小童拦腰抱起也朝着窗外跳了出去。
唯有垣安还愣在原地,脏东西?娘子难道指的是那只猫妖?
“啪!”窗边一声巨响,竹架上一个花盆应声落地,四分五裂。烛光下一只白猫正窝在窗台上望着她,正是她脑子里方才闪过那只。
垣安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念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皆避退,子不语,怪力乱神皆……
念着从指缝里往外偷偷瞧去,见那猫如个雕塑,纹丝不动,只在原地冷眼瞧着自己,又合上指缝闭着眼睛道:“我并非要害你,是有人用阳寿为你续命,我不过是来循约的,你若不肯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只是永夜禁养妖宠,我恐怕你在这里待着不是个长法……”
“八叔,她在胡言乱语什么?”小矮子的声音将她打断,垣安睁开眼睛,发现蹲在窗台上的猫没了踪影,至于那方才从窗口跳下去的一大一小,则正在门口站的笔直,朝他望着。
“我们就出去这一会儿,你怎么又把花盆给摔了?”那小矮子也没等她回答,径直走到床边捧起那株不知名的花,略带气愤道。
垣安扯了扯嘴皮道:“永夜寸草不生,你那盆一看就是假的,还弄个花盆埋了泥,装的挺像那回事儿。”
“你管我,我乐意!”那矮子捧着花走到长桌旁,垣安咧了咧身子,生怕他又有什么过激行为,谁知那矮子蹲在桌子底下一桌倒腾,再出来便抱着一只香炉方才那倒在地上的“花”正屹立在香灰里。
垣安叹为观止,摇头道:“你乐意,不问问花问不乐意吗?”
小矮子抬头看了垣安一眼,然后转过头跟自家靠在门板上的八叔说道:“八叔,你说得对,女人果然是一种没有逻辑,且废话奇多的物种。”
“跟你比我话算多吗?”垣安瞪着大眼质问道。
小矮子捧着香炉向着自家八叔靠过去,嘴里仍旧没停:“还凶,还毁东西,你说说那后院养了好几个的都怎么想的?”
矮子他八叔盘着胳膊,表情淡漠,颇为高冷,听他这话,竟郑重其事的点头道:“所以你明白为啥这知香坊里没有一个女人了吧。”
“……”垣安看着这一老一小,彻底词穷。
矮子他八叔领着自家小童走到香台前,小童拿着香炉对着龛里的冥王像拜了拜,然后摆在了香台上,还煞有其事的将那花的三片叶子整理了方向,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你还打算在桌子上坐多久?”矮子他八叔动了动手指,一个四喜圆凳向着桌边划过去,“不硌得慌吗?”
垣安揉着肩膀这才踩着凳子从桌上下来:“我正要问呢,你这什么木头做的?这么硬,比娘子的切菜板还硌人。”
“你们子不语没事儿都切人玩儿吗?”十万个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总是不缺席的,他伸手敲了敲方才垣安躺着的桌子得意道:“沧海一榆听说过没?”
“沧海一榆……”垣安嘴里念叨着,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棵树,传说这树根系生在海里,树干埋在土中,至于树冠……则是常年覆于冰雪极地,通身与寻常榆木并无不同,只是火烧不着,刀砍不断,虫蛀不空,长生不老。她低头看了一眼桌子,然后凑过去闻了闻,她才不信这样的东西会出现在永夜这种地方,于是耸耸肩道:“你说是就是咯。”
“你还不相信!”矮子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用木勺子舀了一勺里面的东西,走到香台前扣进插着花的那个香炉里,然后转头对着自家八叔道:“要不咱们不管她了吧,那不过是个小妖,在她身上挂不住的。没准儿过两天自己觉得没趣,便换个宿主了。”
黑袍子不知在哪儿弄了一杯茶,坐在烟纸屏风前轻酌着,眸子抬都没抬道:“那也行,你把铭英交出去,左右这事儿和咱们便也没关系了。”
“不行!”小矮子闻言立刻回绝,“不就是离神分烟吗?我给她分!”
听到离神分烟这四个字,垣安双手环胸抱住自己,娘子说过,离神分烟是将死之际才会有的,就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神游他境,归时便是死期。
“你们想干什么?”垣安从凳子上站起来在腰上摸索着,朝着离他俩相反的方向退去,“你们若是敢……”
“你是在找这个?”小矮子手里拿着冒着蓝焰的火折子道:“果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怕不怕水。”
“无耻!”垣安指着那矮子,终于没忍住口吐了芬芳,“你以为我在这里出了事情娘子会放过你们吗?我若有了什么事情,你们叔侄两个定是都要变成娘子的炉中薪柴!”
那小矮子拿着火折子走近香台,蓝色的火焰一碰到花瓣便一整朵燃了起来,诡异的蓝烟如一条藤蔓攀爬过来。
垣安只听见耳边矮子他八叔的声音,如风里古弦一般空荡:别怕,有人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