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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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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好了,贺玉迟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他心悦的人当自己是朋友,他的挚友却心悦自己。
简直不可理喻,荒唐至极!
他怀着满心气愤,又浑浑噩噩度过了数日。
不知怎的,也许是焦虑过度,近些时日,贺玉迟每晚夜不能寐,时时被噩梦惊扰。
清早,他又打着哈欠,去东宫给太子授课。
一脚刚踏进太子书房,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抱怨的稚嫩童声。
“老师今日怎么迟到了?”
太子南宫睿年满十岁,正乖巧端坐在书案旁,头戴貂皮帽,穿着明黄的锦衣,小巧白嫩的手执着毛笔,瞳仁灵动像水晶。
“太子殿下赎罪,臣下回不敢了。”贺玉迟十分歉意。
他一向准时,从不敢耽搁太子上课。只是近日总嗜睡,起得比平日晚了些。
南宫睿实在无法忍受他一副精神不济、病恹恹的鬼样子。
向他提出抗议,“老师,你是不是最近遇上烦心事了?本太子大可给你放几日假,允你回去歇息。”
贺玉迟矢口否认,“没有啊,我好的很。”
他拖着软绵绵的嗓音,语速轻缓,给太子讲解文章,好像经历大病一场,马上就要咽气似的。
太子也听得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贺玉迟又挨过一天,带着疲倦回到丞相府,正打算宽衣沐浴。
他衣衫褪尽,露出上半身莹白如玉的肌肤,椅靠在浴池岸沿上。
池中水汽温热蒸腾,白雾迷离朦胧。
他正眯眼小憩,顿感倦意来袭,便沉沉睡过去。
飞羽突然火急火燎闯进来,大喊:“少爷!大事不妙了!”
“许学士遇害了!”
贺玉迟反应半天才听明白他说的话。
他猛地两眼一花,站姿不稳,身子直接往后一倒,愣是直接昏死过去。
贺玉迟这回直接昏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下午才苏醒过来。
他又梦魇了。
梦里,他不知为何独自走上奈何桥。
忘川河水滚滚奔腾,泛着漆黑煞气,水下阴魂恶鬼争相朝他招手,似乎急切地想拉他下去。彼岸花开得妖异浓艳,红得近乎发黑,像地狱的恶爪。
周围空无一人,他是唯一的活物。
贺玉迟鼻腔充斥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恐惧地环顾四周,茫然大喊。
“父亲!大哥!”
“欢欢!”
“之远!”
“飞羽!”
……
四周一片死寂,始终没人回应他。
贺玉迟此时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冷汗顺着脸庞淌下,一滴滴打湿被褥。
他捂住胸口,不断安抚自己。
没事没事,幸好只是梦魇而已。
贺玉迟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许府探望。
没想到婚宴上竟是和许之远的最后一面,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给许之远致歉,毕竟自己的感情曾给他带来困扰。
他近日逐渐想开了些,本打算和许之远重回好友关系。
怎知,却得来他的死讯。
许府的门被白纸牢牢掩盖住,灵堂内白幡高挂,断断续续传来下人的呜咽哭声。
老夫人和谢依披着白麻,正跪在地上,在火盆边烧着纸钱。
见贺玉迟进来,谢依连忙揩干满眼泪痕,整理好装束。
一向柔美动听的嗓音,今日异常嘶哑,“你就是贺公子罢,夫君常常在我面前念起你。”
没曾想,他们二人成亲才不过数十日,谢依便成了寡妇。贺玉迟不由心疼起她的境遇。
贺玉迟微微点头道,“我来悼念许兄。”
谢依闻言点头,去往两侧,给他让出中间的道来。
贺玉迟面色沉重,沉默走上前,给许之远上了一炷香,满心悲痛地悼念许久。
哀悼完毕后,他收拾好情绪,问道,“凶手找到了吗?”
谢依摆头,眼神空洞不知在望什么,哀声道:“夫君是在翰林院遇害的,大理寺已经验了尸,只说是利刃刺中心口要害,失血过多而亡。也没有留下凶器,仅凭伤口,无法查出凶手。”
“许兄也是我的朋友,我定会尽我所能,协助大理寺找出真凶。”
谢依颔首以示感谢,“多谢贺公子。”
贺玉迟轻声安慰她,“许夫人,故人已去,还请节哀。”
才回到丞相府坐下不久,当朝国师刘烨突然到访要见他。
国师大人与贺丞相一向交好,朝堂上二人也是相互照拂,共商大计。他们均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堪称肱骨贤臣。
贺玉迟懂事地朝他行礼,“不知国师大人到访,家父恰巧不在府中,您是否有要事需要我转告父亲?”
“二公子免礼,今日我来是找你的。”
刘烨眼神深沉,缓缓开口,“我知你与翰林学士交情不错,想必你也在追查学士的死因吧。”
贺玉迟猛地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丝线索。
“我有些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烨含糊其词,似乎心里有所顾忌。
贺玉迟心下激动,恳求道,“无妨,还请大人把知道的都告知我,也好还许府一个交代。”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绕弯子了。你可认得这剑穗。”说着,刘烨拿出一块花纹秀美精致的玉佩,上头挂着一串艳红的流苏。
贺玉迟一眼认出这剑穗。
“是路欢常配的剑穗。”他十分肯定道。
刘烨恍然大悟,说道:“我猜的果真没错。”
“此剑穗乃是许学士遇害那天,在翰林院找到的。学士胸口的致命刀伤,经大理寺查证,是出自路将军的碧落雪饮刀。”
贺玉迟一时感到天崩地裂,不敢相信他的话,声音发抖,“为何大理寺没有公布消息?”
刘烨笑他太过天真,沉吟道,“路将军是何人?他可是皇上最为信赖的宠臣,风光无限。大理寺怎敢为一小小的翰林学士,得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贺玉迟听得胆战心惊,倒吸一口凉气。
刘烨继续一字一句道, “尽管皇上知晓学士为路将军所杀,念在他大败楼兰的战功,皇上也不会治他的罪。”
“更何况如今大祁与楼兰势不两立,万一哪天再起战事,就算为了大祁天下百姓,皇上也会力保路将军。”
贺玉迟不得不承认,刘烨分析得句句在理。
如果真是路欢杀的,大理寺的确会隐瞒不报,皇上也会毫不迟疑包庇他。
他瞬间丧失所有力气,痛苦地弯下腰,不知所措地抱着脑袋。
但心底还是对路欢存有一丝信任,他可是从小和自己长大的人啊,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路欢为人品性。
一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他要去将军府亲自询问路欢。
贺玉迟不顾一切闯进将军府,阻拦的下人被他直接一袖挥倒。
他找遍将军府每一间屋子,都没见到路欢的身影。
怎会如此凑巧,童景也不在府中。
贺玉迟低落地走进书房,忽然视线一瞥,桌上被牢牢压着的书信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抽出信纸,仔细查看其中内容。
竟是路欢安插在许府的眼线,送来有关许之远的情报。
内容大抵是许之远平日的一举一动,近来和御史交往密切,希望将军尽快作出行动等。
苍白的信纸狠狠刺痛贺玉迟的双眸。
他头疼欲裂,手指止不住用力,好像要把信纸给捏碎。
路欢这时才从外头走进,见到是贺玉迟来了,一时又惊又喜,正准备说话。
贺玉迟突然冷声开口。
“这是什么?”他举起信封,转身直视路欢。
路欢连忙解释,生怕他看出什么,“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信罢了。”
贺玉迟讥笑,“哦?来自许府的信,怎会错寄到你这来。”
他取出那块剑穗,递给路欢。
“这剑穗是在翰林院找到的,正巧许之远遇害那天。”
“而且许之远是被你的碧落雪饮刀一刀刺死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贺玉迟双目似箭,一动不动盯着路欢,厉声质问。
路欢脸色失望黯淡,握紧双拳,“所以你今日上将军府,是来质问我,是不是杀了许之远?”
“你说呢?证据确凿,你还如何否认?”贺玉迟瞬间崩溃,歇斯底里朝他大吼。
“若我说,剑穗是我前几日落下的,我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翰林院。”
“碧落雪饮刀我一直随身带着,我也不知许之远怎会被它刺死。”
“至于书信的事,受皇上嘱咐,我无可奉告。”
路欢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乞求道,“阿迟,我没有杀许之远,你信吗?”
他带着一丝希冀,目光灼灼注视着贺玉迟。
旁人不信也罢了,你一定会信我的,对吗?
贺玉迟沉默良久,不肯出声回答。
“你信我的,对不对?”路欢不知所措,喃喃道。
他一直坚定地以为贺玉迟会毫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但这回,他真的动摇了。
贺玉迟扬起头,声音冷冽如冰。
“你的理由和解释,恕我无法相信。”
路欢心如刀绞,惨淡一笑。
果然,在贺玉迟心里,自己和许之远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猛地走进,双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贺玉迟的肩,一手抬起他的下颔,逼他抬头直视自己。
赤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威压犹如暴风骤雨袭来。
他几近癫狂,气愤怒吼:“我堂堂振威将军,他一小小翰林学士,如何值得我费尽心思杀他?他配吗?”
他浑身散发着沉重的戾气和杀意,好像要将身前人完全吞噬。
似是意识到话说重了,路欢又发狠地紧抱着他,似乎要把他禁锢在怀中,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也不分开。
“你明知,我心悦你啊。我怎会伤害你的朋友?”
他声音发颤,好像迫切想抓住什么,生怕失去。
贺玉迟被他的力道弄得生疼,一时喘不过气来,难受得秀眉紧蹙,内心越发悲凉。
见他情况有些不对,贺玉迟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恐惧地往身后倒退好几步。
慌乱之中,他触碰到案沿边放置的一把剑。
他来不及思索,迅速抽出长剑,直指路欢胸口。
执剑的双手不住颤抖。
“你别再过来!”
“我都知晓,你在朝堂之事上与许之远起了冲突,又因我心悦于他,所以你把他当做情敌,怀恨在心,所以杀了他是吗?”
路欢已经心如死灰,反而上前一步,一手直接握住银白锋锐的剑刃,手心立马泛出血迹。
“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小肚鸡肠,阴险狡诈之人。”他自嘲笑道。
“那你便刺吧,替许之远报仇。”
他骤然上前,任由剑锋穿过层层衣布,深深捅刺进自己的胸口。
一时间,鲜血如破蛹而出的飞蝶,迅速蔓延浸透里衣,止不住汩汩流下。
同时,他眼间流出一滴清泪,顺着脸庞缓缓淌下。
这是路欢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流泪。
贺玉迟嘴唇咬得乌青,心下一惊,急忙抽出剑。
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桥归桥,路归路。”
“我贺玉迟,再没有路欢这个朋友。”
贺玉迟面色悲凉,步伐决绝离开,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听到书房内传来童景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