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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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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宣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人也精神了许多,她把孩子们挨个叫到身边,说了许多话,尤其看到五公主,瞧见她如今的变化,她很欣慰,大公主是之前见过的,越是到这个时候,她越要担起长姊的责任,开导弟弟妹妹们,怀安王如今也很好,诗书为伴过的很舒心,其他孩子们,她也放心,都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待在一起很亲近,幸好都见着了,知道他们都好好的,她相信子端会善待这些兄弟的。
最后她也见了子端的皇后崔凤笙,她已不如初见时那样清高,听说她只是李嫀同妾室生的幺女,本名也不叫凤笙,就叫崔小妹,真正的崔凤笙是李嫀的嫡女,嫁入戾帝王宫殉国了。如今身份暴露,也没有母族可依,宫中莺莺燕燕,个个都比她身份尊贵,她这个皇后委实不好当了,如今的她瞧着怯生生的,眼神飘忽躲闪,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我早便对你说过,既与子端成婚,便要清楚自己的选择,可你设计少商和亲,又暴露我出行的踪迹,本不应轻易饶恕你,可怜你也是苦命人一个,我便不追究计较了,子端是我养大的孩子,脾气秉性我都清楚,他会好好待你的,你好自为之,这皇后的位子,安心坐着,凡事,你母后会护着你。”
崔凤笙战战兢兢退下,想起初次见这位宣太后时,就觉得她一派清明,原来什么事她都知晓。只是当时她还自以为是的嘲笑她愚蠢,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为何要出宫,甚至扬言自己一定会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如今不出三载,自己这皇后之位如坐针毡,栖凤宫更是度日如年,才明白,她才是真的豁达之人啊,只不过她与先帝互相爱怜,有深情牵绊,而自己檐冰化水,冷淡森寒。
宣后最后还让翟媪搀扶着,去看了凌不疑,少商正陪在他身边,双膝究竟还是上了筋骨,腿骨错落混乱磨损,再难以正骨接上,医官如是说,日后想习武行军怕是难了,或可架拐勉强行走。
“子晟,少商,陛下的丧期,你们二人的大婚,恐又要推迟了。”
“无妨,反正他现在这副样子,也只有我可怜他,勉强会嫁给他罢了,少商相信,应当再没有哪家瞎眼的女娘,要争着抢着嫁给十一郎了,所以少商不怕。”
“母后,儿臣如今这副样子,你可得帮儿子看好这新妇,万一跑了,怕是这辈子都讨不到媳妇了。”
宣后欣慰,就是喜欢瞧着孩子们,他们这般嬉笑打闹,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放心,予了解少商,她不是那样的孩子。就是陛下一直尽心撮合此事,最终也没亲眼瞧见你二人成婚生子。”
“母后放心,儿臣成婚之日,一定亲自与少商去陵前给陛下敬酒。”
“好,多敬一杯。”
宣后知道,孩子们都是想让她欢心,故意说些胡话来宽慰她,先帝丧期,阖宫悲痛欲绝,可在她面前,却都要换上松快的神色,她神色如常的和众人说话,与翟媪回长秋宫小憩,晚间梳洗停当,簪了素白绢花,然后去给先帝守灵。她嘱托阿姮回长乐宫休息,后半夜再来换她回去,越姮看她神色还好,举止如常,便回去了。宣后便带着宫人一沓接一沓的烧着纸钱,入了夜,孩子们都被她赶去偏殿歇着,她颤颤巍巍的起身,慢慢行至棺木旁,在贴近先帝脸一侧的地方,轻轻倚着身子靠上去,喃喃自语。
宫人都以为宣太后忧思,想跟先帝再说几句话,便远观着,不敢上前打扰。
她手里捏着那副血梅帕子,轻轻唤着棺中的人,“夫君,神谙嫁你,此生有幸,愿来世你我还能相见,报你爱重之情。”
宫人瞧着背影许久,缓缓下滑的时候才警觉不对。越姮在长乐宫惊醒,宫人来报,说宣太后随先帝去了,越姮放声痛哭,文帝咽气的时候,入殓陈棺的时候,越姮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她知道,只有她坚强一点,才能留住神谙阿姊,可现在,这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再无亲人。
宣太后在睡梦中,悄悄去见先帝了,她走的时候笑中带泪,没有遗憾,越姮知道,神谙阿姊怕文子丑在黄泉路上孤单,跟着去陪他了。
丧钟又一遍一遍传了出去,宣太后薨逝,索性孩子们也都在,不用再次奔波,不用再裁孝衣,她素来不喜麻烦旁人,连去后丧仪之事,都不让人额外费心,礼部仅多备了一副棺木。
越姮还是不能相信,明明她那一日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会这般突然,少商说她的身子已到强弩之末,本在寿春返程时就不见好了,后来又遭挟持,担惊受怕,风雪中受寒,又中箭伤,其实断断续续的一直伴着高热,只是先帝伤重,一直病在榻上,而她勉力强撑,才让人觉着她没那般要紧。
翌日,越太后懿旨,先帝曾言,入赘宣氏,现先人故去,着岑安之在城东郊宣府后山,再建陵墓,另备棺椁一副,收敛先帝与宣太后衣冠,停灵七日后,仙体入皇陵,衣冠合葬入宣氏坟地。
东郊的冻土难挖,都城百姓都道,因为工钱给的多,自发去了好些人,热火热天开干,三日整个陵寝便有规模,有人感叹,不就是个衣冠冢嘛,建的这般豪华气派有屁用,一旁人立刻让他噤声,虽是衣冠冢,可毕竟是皇帝和皇后的衣冠,那岂能不尊贵,马虎不得唻。几乎整个司隶的能工巧匠都被召集来,在出灵的前一晚,举着火把贴花砖,描彩绘,赶着时辰,正好完工清场。
出殡这天难得转晴,日头升空,照的人面生暖意,去皇陵的一路上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道旁跪满了相送的百姓,披麻戴孝的人浩浩荡荡绵延十几里。
越太后说,先帝和宣太后过于无情,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个世上,她不能原宥,就不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了。众子女都劝她宽心,切莫伤神,好好顾着自己身子,越姮端起酒盏痛饮,当然要好好爱惜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按照礼制,新帝、皇后,皇子公主们,都要去皇陵送灵,东郊衣冠冢,只派了人把棺木送过去,少商本应随着一起去皇陵,临了,越太后说,东郊那边她不放心,少商是宣府女管事,让她跟着棺椁一起去看看,务必万事稳妥,少商便跟着去了。
岑安之办事很妥帖,陵寝位置与宣府后院遥遥相望,是处绝佳的风水宝地,工期虽紧,但是修建的很好,少商瞧着人把合葬的棺木沉入墓室,匠人封好墓口,就着碑文如何题字刻写争论不休。少商思虑,宣太后这一生,幼年时期随着那缕青丝葬在寿春山间那棵杏子树下,后半生,便为家为国为儿女,操劳一生,她本不喜那条条框框束缚的规矩,可是因着身份,死后尸身还是得依着礼法葬入皇陵,宣神谙既然与宣皇后无法割离分开,那此处便还她一个清静自由之身,愿再世可以重来。
少商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宣氏女平奾婿文氏子丑,工匠拿到碑文诧异,七嘴八舌的议论开,先帝与宣皇后是这名讳?哎呀,你笨呐,真正的仙身在皇陵,这里自然要避开,不然犯忌讳,诸人皆认同他说的有理。一切事毕,少商在坟前祭拜,焚香祭酒,叩头下拜。不知为何,明明清楚这里葬的只是衣冠冢,少商还是伏在地上,痛哭不已,难过的不能自抑。直至晚间,程府的人寻来时,人已经哭晕过去。
丧期过后,论功行赏。五公主的封地原本在是定在并州,新批的公主府就在太原郡,因着驸马崔景行将继任崔氏家主,原先清河郡所在冀州疆域太小,给他换个大的,五公主不要,她说太原郡是伤心之地,她不去,便还定了原来的冀州,大公主仍是原来的济阴郡,二公主在陈留郡,三公主在淮阳郡,四公主去了山陽郡,新帝说,让家中的女娘们都离得近些,年节了多回家看看。
怀安王也分了封地,在徐州东海郡,四皇子、七皇子、十皇子也都同意易姓入宣氏籍,朝臣们悬着的心尘埃落定,四皇子封为豫章王,封地就在楊州豫章郡,五皇子封了廣陵王,封地徐州广陵郡,六皇子封河東王,七皇子丹陽王,九皇子颍川王,十皇子说他要回宣氏原籍,新帝便让他去了九江郡。还剩下一个十一郎,子端问凌不疑他想去哪儿,凌不疑说,少商是程家唯一的女娘,想让她离家近一些,少商却说,她想去太原郡,新帝默许,霍不疑封定北王去了太原郡。
文帝给宣后建的那处府邸空闲下来,越太后偶尔出宫,会去小住几日,若逢小住,必会带着酒具去后山坟前祭拜,让人远远守着,一个人坐在坟前喃喃自语,似是与故人闲谈。府里安排着人洒扫,一应陈设,必须原样摆放,不许更换挪动,遇着年节了,会有王爷公主回来歇歇脚,少商每次回来,也都会在府里每个角落走一走转一转,这里也是她的母家,在此处,曾有一个比阿母还要好的人,给予她诸多关怀和偏爱,她更愿意把她当做阿母而非君姑。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太子已能临朝听政。越太后在长乐宫里,瞧着四方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有很多人变着法子想着花样儿逗她开心,她也不曾真正开怀,她不能再使性撒娇孩子气,那些把她当孩子宠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去了。现如今,她是宫里的老祖宗,儿孙们日日都回来看望她,后宫那些莺莺燕燕们赶着趟儿的巴结她,皇后崔凤笙却不常来,越太后一月里会去看她一次,便有碎嘴的人搅火,说她摆架子,越姮笑笑,皇后福薄,膝下只有两位公主,日子艰难些,自己便庇护一二,且神谙阿姊嘱托不敢轻待,是已未敢有人对皇后不敬。
无人时,越太后便对着先帝与宣太后的画像出神,有时也会失仪痛哭,身边小宫人依稀听得,她说什么阿姊你处处让着我,事事以我为先,那我便让你一次,当然,这都是她独自饮酒后的醉话。已近古稀的越姮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这些年她没病没灾,过的十分安逸,至如今,仍然精神矍铄,小宫人乖巧的帮她捶着腿。
“太后是有福之人,定然能活到一百岁。”
“是啊,予必须得活着,好好的活着,不能去打扰阿姊与陛下,可是予活的够久了,都活累了,这三十年来,予没有一日不在挂念着他们,可他们狠心,竟连一次都不曾入梦来看我。”
小宫人听不大明白,大约越太后又在说胡话了。
开春,越姮想要出去转一转,年少时,四处行军打马的日子是那般恣意,皇帝允了车驾护卫跟随。行至阳关,过阳翟城街市时,正巧碰到有人迎亲,吹吹打打异常热闹,随行守军让迎亲的队伍给太后的銮驾让行,越姮出声,不许耽误迎娶吉时,让迎亲的人先走,也许是想沾沾自喜,图个热闹,越姮撩开帘子一角,看着新郎官骑着骏马从旁边走过,眉目间与故人无差,她命人打听谁家迎亲,来人回禀,是薛家娘子嫁给了乡里的教书先生,越姮下了马车,带着随从跟着队伍去了府上,随了份子钱喝了杯喜酒,便悄悄走了,她看见旁人执着的喜帖上,新人的名字赫然写着,薛家女平奾嫁林家郎林荀,她就知道不会错,他们回来了。
回城路上,她又绕道来此,递了拜帖上门,遇到正扛着锄头准备出门的教书郎。
“林夫子还要亲自耕种吗?”越姮忍不住打趣,自报是当日随礼之人。
教书先生拱手还礼,“人吃五谷杂粮,有口腹之欲,便要亲自动手,丰衣足食。”
屋内妇人询问的声音传出,“丑夫,你在与谁人闲谈?”伴随着人声掀帘而出,手中还握着未收拾好碗筷,见有贵客至,复又回屋收拾妥当出来见礼,音容笑貌依然。
越姮忍不住落泪,“阿姊,你们怎么才来?”
薛娘子一时被吓住,没在意到她前面的称呼,以为是贵客嫌她太慢,接待来迟,便转向一旁责骂教书先生,怎不早些迎贵客入门,忙招呼几位进去用茶,越姮摆摆手,从袖中掏出自己的令牌递过去。
“八月初五是我的生辰,皇帝在宫里设千秋宴,到时,你二人同来。”
两人细看手中令牌,上面一个越字,再看来人的面相年岁,联想当日街上相遇,忙跪地叩拜,越姮转身窃喜,就当占你二人便宜了,悄然离开。
回宫后,便交代下去,今年的生辰宴,一定要大办,还一一去了书信,让封地的长公主们和王爷们务必都要回来,甚至越太后亲力亲为,安排了千秋宴的流程、名单、座次、菜品、酒水,事无巨细,皇帝见她难得有兴致,便由着去了。
终于到了这一日,儿孙们齐聚一堂,正殿里面坐的满满当当,定北王夫妇永远被安排在左侧靠近主位的第一个位置,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可是今年这右侧第一个位置竟然被空出来,不许人落座,已到时辰,还不见礼官宣布开席。
定北王妃程少商忍不住问了句,“太后,是在等和人?可要命人开席?”
越太后一直看向殿外,目光未有丝毫偏移,“再等等,予相信,他们会来的。少商,来,过来坐。”
程少商走过去,跪坐在越太后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跟着一起等。时辰过半,终于有宫人奔来,越太后面露喜色,高兴的说,“来了。”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殿外,只见一男子搀扶着一妇人,正在往过赶,在殿外跪拜,“因夫人身子不便,草民误了太后千秋吉时,请太后和陛下责罚。”
念安长公主正要出口训诫,殿上越太后出言,“快扶贵客起身,请上座。”
夫妇二人被扶起入殿,诸人皆才注意到,那女人挺着孕肚,着实有些艰难,再看眉眼,殿中片刻寂静,继而有人失声唤了句,“父皇?母后?”
原本端坐席位的王爷、长公主全部起身,看着来人的样貌,错愕愣在当场,越太后让定北王妃程少商去扶贵客落座。少商在他们叩拜的时候,瞧见了眉眼,与记忆中的模样对上了号,这会儿眼泪早落了好几回了。忙上前扶两人坐到上首位置坐下,两人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特别拘谨,越太后命人开席,底下的人竟然都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一个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壮汉,抹着鼻涕眼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自然在场的后辈们丝毫不知情,却也都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越姮要被他们气疯了,一个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拍了桌子斥责道,“哭什么哭,丢人现眼,没出息那样儿,给予闭嘴,一个个奔丧来了?再哭滚出去。”
四下噤声,再没人敢放肆,夫妇两个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应对,越姮又带着笑意安抚两人,让他们随意,放心吃喝。接下来拜寿,所有的王公贵女上前,先拜寿星,再拜帝后,最后拜贵客,吓得教书郎回礼都回不过来。越太后在上座和皇帝谈笑,问皇上给教书先生安排个什么样的官职合适,皇帝连连摆手,给何赏赐都行,做官还是免了,这样的臣子站堂下,他上朝有压力,还是等太子继位之后再说吧,越太后啐他,人家不一定想入仕呢。
心惊胆战的吃完千秋宴,夫妇二人都没数请,到底有多少个王爷公主皇子郡主,乱七八糟的都是显贵,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个定北王妃,待人谦和有礼,是个平易近人的贵妇人。宴罢,两人被送出宫,送了许多钱财赏赐,二人都没有收,可能这辈子,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何当朝太后要请他们入宫赴宴。
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宴过,越太后回长乐宫,躺在榻上赏月,嘴里念叨着,“陛下,阿姊,阿姮真的活累了,撑不下去了,阿姮想你们了……”,浅浅进入梦乡,她看到有仙侍来迎,便问他们,她的陛下和神谙阿姊在何处?
仙侍答曰,太原郡一战,死伤惨重,地府亡灵涌现,惠文皇帝与承安皇后扛了三年的孽债,又扛了七年国运灾祸,又帮亲人挡了三年病痛折磨……
越太后泪竭,自己当年偷梁换柱,为的是换你们自由相守,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冥冥中,有熟悉的声音寻来,“阿姮,我们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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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