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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何为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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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倏然断裂,小狼自怀中脱出,坠了下去。
“吾与!”萧謉松手翻出。
他始终追不上它。
并未如预想中的砰然坠地,骨肉迸裂。在手指触及吾与的那一瞬,一切皆失了色。
天地只余下黑与白。水墨世间。
像是载着风。风亦有形,萧謉看到淡墨描出的风,托着他缓缓下落。低头看,浓墨淡影与留白,一双骨骼分明的手。忍不住抬手摸向自己的脸,真实的触感,缘何眼中所见如此?
目光尽处,小狼跃了过去。
“吾与!”顾不得思索更多,萧謉急急地追了过去。
风云翻涌,水墨吞吐。
墨色本冷,灼热的气息却拢了一切,避无可避。萧謉抬头,他又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飞鸟,那双于梦中出现的,浴着流火重炎的遮天羽翼。
他没法迈开步子,他无可遏制地颤抖着,自魂魄深处而来的恐惧。
“吾与!等等我!”熟悉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回几分,萧謉寻着来处。
他从未见过吾与跑得那般快,身后四肢修长的小鹿竟几乎追不上它。天火不停淌下,它们奔着命。
玉舟?喜中免不得忧,萧謉仰头瞧着肆虐的天火,软着腿勉强迈了一步。目光中它们愈来愈远,萧謉心一横,提住一口气,冲了出去。
分明相隔几十丈,可不知怎地,抬腿几步便至。
“吾与!”萧謉唤它。
小狼全然未听见一般,仍是拼命跑着。
萧謉只好又去唤鹿妖:“玉舟,你们要去何处?”
玉舟也不理他。
它们自他身边掠了过去。
萧謉抬手去捉她的角,却只见指尖几缕淡墨消散。像是洗墨池中的痕迹,鹿角自他手间穿过。
“怎会如此……”
萧謉又逐上去。重炎划过,浓深的墨迹,灼得人睁不开眼。
小狼跑得更快了,几乎是在奔命。
萧謉扑在了地上,小狼在他怀中化为墨痕,旋即重又凝聚成形,自他手中脱出,仍旧奔跑着。萧謉愣愣地瞧着自己的手,抬头时,吾与同玉舟已远了。
那是西极山深处。结界内外。
“你们回来做甚?!”图画倏然转换,墨色的底,不见了日光。白头公的半边脸自半枯的枝叶中露了出来。
“阿公,同我们一道走。”小狼开口了,入了妖鬼之耳,是犹为稚嫩的嗓音,却很是坚定。
“胡闹,”几根带着新芽的枝条卷了出来,“虞渊乃鬼界与凡界交汇之处,妖鬼之气极为强烈。你一个凡间之灵,不要命了?!”
玉舟探过脑袋来,鹿角戳在枝叶上:“有我替他挡着呢。”
“谁叫你们回来的?!”白头公又急又怒,“你以为在冥王眼皮子底下将你送出去很容易么?!还不快走?!”
玉舟却是更急,一句比一句快:“冥王凭什么要将妖鬼全部困在里头?朱雀的神力一击便毁掉了大半个鬼界,多少妖鬼俱都魂飞魄散,莫非还要叫我们白白等着再来一击么?!我们不过是小兵小卒,哪里有那等力量与古神对抗?眼下就该放我们逃命才是!”
“全都逃了,留下个空空荡荡的鬼界,指着冥王一个去抵抗么?平素受他护佑,却在这般时候弃他于不顾?”枝叶打了过来,将玉舟与小狼甩了出去。
他们却又跑了回来,玉舟忿忿地:“那我也要留下!”
“有我们便足够了,”白头公斩钉截铁,“用不着你。”
玉舟梗着脖子:“一面说不能背弃冥王,一面却要我逃走,这算什么?不,我不做这背信弃义的事。”
“吾与,”白头公不再与她辩,转对小狼道,“拜托你。”
“阿公,比起魂销魄散,”小狼黯然道,“我更不愿见到的是,独留于世。”
离开与留下,不知孰更残忍。
那一刻,虞渊亮如白昼。耀目的白光几乎夺去了世间一切色彩,墨色褪为极淡的影。
在天穹的尽头,萧謉在水墨之外,瞧见了一个俯视众生的巨影。白底金纹的虎,那双映照万物的眸子烁着仿佛能够净化任何污浊的皓光。
目力消失前,白头公最后见到的,是小狼将玉舟撞入了结界。
而后,极夜喷涌而出。天与地,似被分为了两半。
极夜深处,萧謉看到一个暧昧模糊的轮廓。夜为衣,星为发,血一般的双瞳,洞悉了最为幽暗的秘密。
极净与至浊,分庭抗礼。
而在那已渐不分明的交界,小狼溺于狂风骤雨,拼命挣扎着。白昼洞穿了它,而后极夜浸透了它。
萧謉扑了上去,乱了一方水墨。
小狼在他手中重又聚形,它缩成一团,呜咽声愈来愈低。
萧謉听到玉舟在唤着它,他亦在不停唤着它。可他始终无法将它抱入怀中。像是一个水墨画出的幻影,看得见却触不到。
景致忽又轮换。
白入青,黑染赤,黄交织。高穹浴火,又被浇熄。坤灵龟裂,木叶再生。六神之力纠缠着,毁天灭地亦是开天辟地。
最后仍归混沌。
万千魂魄消散,却亦诞生。
混沌中,青色的巨龙之侧,一条背生白翼的长蛇缓缓坠落。在它身下,被唤醒的大地之力护住了凡鬼两界的无辜生灵。身形销,长蛇蜕出了神魂,而后散作满天星子,如落雨纷纷,融入大地,重回生命本源。
“这是什么……”
“那是腾蛇正神。”薄纱拂面,醉人的气息。
不期而遇,比起料想不到,更是未解其玄:“毕姑娘,毕月乌。想必你亦非凡人罢?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曾见过你,”比起先前,毕月乌的笑淡了许多,“无论是天之六神还是冥王,谁都无法承受他们的力量。而一个小小的凡间之灵,却在两股力量交汇厮杀间活了下来,甚至重塑了魂魄。”
“鬼仙。”萧謉已无心去笑。
“神有神魂,为生。鬼有鬼魄,为死,”毕月乌道,“而鬼仙,既有神魂,亦有鬼魄。非神非鬼,非生非死。”
萧謉慢慢转过身来:“这是幻境?”
“这是七万年前,”毕月乌抬手,墨迹勾出皮相,“你所亲历的真实。”
“我看到的,是吾与。”荒诞,是不真实。
毕月乌道:“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那些梦境解着他的疑,藏了他的惑:“我……是吾与?”
毕月乌不置可否。
“吾与又是谁?”何者为真实,真实的它又为何者。
“何为真实,”毕月乌望尽他的眼,又或是,她亦有同样的疑,“你如何以为?”
萧謉觉着可笑:“至高无上的神,会向凡人寻求答案?”
“至高无上的不是神。”轻纱在风中翻飞着。
水墨翻涌,风在吟唱。
“是天地给予众生力量。若无天地,神一无是处。”
“天地,”萧謉的指尖微微颤抖,“这天地当真是公正无私啊……给予仙神无可比拟的力量,却叫凡人,叫妖鬼,叫混沌之魔,成为俎上鱼肉,承伤痛,受屠戮,以卵击石,劫数难逃。”
落雨未住,未能幸得庇护的魂魄将残破的不甘扭曲为最后的凄厉嘶吼,控诉着天地。
“腾蛇正神以自身为祭,化入坤灵,护住了本会被屠杀殆尽的下界生灵。这样的神,入不得你的眼么?”
雨落于手心,浸润了皮肤,净化着魂灵。
“青龙正神亦为守护凡间之灵,守护妖鬼魔,最终不敌四神联手之力,重伤力竭,被封于西极山七万年。这样的神,亦入不得你的眼?”
落雨打湿了萧謉的眼睫:“青龙……是谁将它封……”
他未说完,毕月乌亦未给他答案:“我并未见过那场大战。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么多。”
萧謉瞧着她:“你既未经历过,又如何知道这些?”
毕月乌望着水墨浓淡游走,默了许久,开口轻轻道:“欠下的情,终究要还的。”
“谁的情?”萧謉问。
毕月乌并未说透:“你只需知道,我并非与你对立,便够了。”
萧謉的目光移开了:“这幻境,是你造出的?”
“这是尘时卷,记载着过往的岁月。”毕月乌手指划过,千万个时岁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在眼下呈云烟掠过。
萧謉眸光闪动:“是不是……”
“它只能记载所持者曾经历过的岁月,”毕月乌知其所思,断了他的妄,“六方大战后,你们便再无交集,它无法讲述从未见过的时岁。”
失落中是暂且的相安无事:“它并非是你所有之物?”
“这不过是尘时卷的其中一页。”毕月乌言及半意。
风云在他们身周变幻着,迷了眼。萧謉捕不住,谁也捉不住:“将残页交与你的,便是欠下情的……是么?”
毕月乌重又问出那个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何为真实?”
这一次,萧謉并未再驳她,他瞧着那千年一日,万时一瞬,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心里头空空如也。
空得无以复加,无处安放,不知所措。
何为真实?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何为真实?
所历即真实。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