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之核》琥玉

76、春节

　　96年1月天光

　　本月末最后一天是春节，王凯和爸妈预备年货也热热闹闹。

　　放鞭炮，看春节联欢晚会，晚上梁江波偷跑出来神神秘秘叫王凯跟他出去。

　　“这么冷的天咱进学校里干嘛啊？”王凯被哥们拉着翻墙，相当疑惑。

　　“别问那么多，你进来就知道啦！”梁江波心情很好，端手电筒小跑着往后操场蹿，四周围漆黑一片，但王凯隔开很远就通过沙粒感受到了操场上一个个摆放的纸箱。

　　“嘿嘿你可看好喽！”梁江波掏出打火机去点燃烟花。

　　明亮的光点随着尖啸蹿上天空，又爆发开来形成灿烂的焰火，王凯抬头看得很认真，梁江波点着一个就赶紧去点下一个，马不停蹄，一枚枚烟花飞上天空绽放开来。

　　“好看吧？”烟花爆鸣声中梁江波过来站到王凯身边，明暗交替中他脸上的笑容也印在王凯眼里。

　　“真的非常好看！”王凯抬头看得很认真。

　　黑夜里梁江波大着胆子从后头抱住自己的好哥们，下巴靠在他肩膀上：“只要你喜欢，我把星星都摘给你！”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王凯反手挠梁江波的脑袋，他没想到竟然是烟花。

　　梁江波终究没胆量去亲王凯的脸颊，只抓住王凯温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

　　焰火结束，王凯意犹未尽，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放烟花，说不感动是假的，梁江波要胆子再大点亲他脸他也不会生气。

　　嗐！但是好哥们要把关系搞得怪怪的也不好不是吗？

　　这样就可以了。

　　等上大学就好了，梁江波见到那些来自大城市的漂亮妹妹以后注意力自然会被转移，省得他现在这样尴尬。

　　浪漫的烟火看完以后哥俩又在街上散了会儿步才各回各家。

　　梁江波原本再三背诵的“发言稿”终究还是没有吐出来。

　　他没办法失去王凯，晓得自己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可能让两个人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他就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王凯对他那么好，那么仗义，毫无保留的偏袒他照顾他，但自己却满脑子都是那种肮脏的想法。

　　他是个不称职的朋友。

　　大年初一醒来王凯给爸妈拜年，拿了他俩给的红包，一家人开开心心吃早饭。

　　王凯家里比较轻松，社交活动比较少，不像梁江波家亲戚那么多，全都要走动，整个正月很少能脱开身。

　　王春城家里几个兄弟姐妹都不待见他，往年他上赶着提礼品去给人家拜年，人家收下东西以后应付几句就送客，去年家里太贫困更是连门都没敢出，亲戚们后来在其他红白喜事宴席上没少当众刁难他，批评王春城没有基本的礼数，让王春城头都抬不起来。

　　王凯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亲爹能够硬气点，干脆不跟那些亲戚来往，可惜王春城还是看不开，他唠唠叨叨跟儿子说什么“一家人”、“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之类的话，看样子就知道还是要去巴结他的兄弟姐妹们。

　　王凯能怎么办？

　　他倒是想不去理爸爸，让王春城自己去受亲戚们的侮辱，可他也狠不下心，如果他在，起码能维护下爸爸，不让别人欺负得太惨。

　　王春城听说儿子愿意跟他一起去家族宴席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还说亲戚们见到儿子现在的模样肯定吓一跳。

　　也是，明明都在一个小小的县城，王凯家却像被孤立在外太空一样，平常根本见不到那些亲戚们，仿佛大家不在同一个次元。

　　往年兄弟姐妹们根本不邀请王春城，都是王春城上赶着问人家时间和地点然后赶过去，今年稍微好点，妹妹专门通知了王春城，让王春城带着老婆儿子大年初一去大哥家吃全家族的团圆饭。

　　林佳音不愿意去，王春城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才劝动，不情不愿跟着丈夫出门。

　　出门前王凯准备好了硬钞票，给他爸妈怀里各塞了一小叠，让他们见小辈就发，别舍不得。

　　王春城知道家里经济情况并不好，本来想到要往出给压岁钱还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此时看到儿子给了这么多硬票立即欢喜起来。

　　大哥家不远，一家三口提着礼品过去也就十来分钟，进大门以后王春城欢欢喜喜给大哥和大嫂拜年，也督促儿子给大伯大伯娘拜年，王凯的大伯他们完全没认出来侄儿，大惊小怪了好一会儿，一边夸王凯一边掏出十块钱压岁钱给他。

　　大伯的儿子跟女儿年龄都比王凯大，本来正在里头招呼客人，被大伯叫出来以后给王春城和老婆拜年，一边用诧异的眼神看那个给姐弟俩拜年的“堂弟”。王春城受宠若惊，赶紧从怀里掏出钱也给侄女和侄儿一人一张。

　　王凯的堂哥和堂姐接到钱笑得很真诚，他们基本没跟堂弟王凯说过话，骤然看到身型高大皮肤白皙的帅气堂弟都很欢喜，拉着堂弟想跟堂弟说说话，可惜王凯大伯娘过来把两个人手里的钱给收走，两人表情顿时都变得乏味，也不再去讨好陌生的堂弟，吊着脸去看电视。

　　王春城带着老婆和儿子往里走，他拘束地跟已经在屋里的亲戚们打招呼，屋子里抽烟的人多，烟雾缭绕，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不顾儿子微蹙的眉头拉过来要儿子挨个给长辈们拜年，亲戚们大惊小怪说王三的儿子怎么突然长得比几个堂哥还高，而且这么漂亮，几乎换了个人。

　　王春城局促不安地陪笑着，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就不停地拍儿子的背自言自语缓解紧张。

　　平常难得一见的亲戚们今天也很罕见地抬举了王春城一家，话题除了围绕王三的儿子长得高人白脸俊，还爱问王春城家小卖部生意怎么样。

　　就这种状况下王春城非常很感动，毕竟亲戚们有问他，所以他很认真地回答问题，还试图告诉亲戚们开小卖部的一些心得体会，比如哪些货比较好卖……

　　他很少能和以往对他们爱答不理的亲戚们凑到一起，虽然平常嘴上没少埋怨各家亲戚们薄情寡义，可真挤在人群中间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努力想融入大家的模样是做不了假的，王春城很紧张地应付着周围所有人，生怕惹人家不高兴，连说话语调都跟平时不一样。

　　可惜亲戚们听到他说出营业额以后就兴致缺缺，有些人还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王春城赖以为生的收入对于亲戚们来说太寒碜了，没人想听他讲那些无聊的细节。

　　王春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看周围人突然间冷漠下来，他很委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讪讪地找了个拐角不起眼的位置拉老婆和儿子坐下，看别人其乐融融地寒暄。

　　屋子里王凯同龄还有年纪小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年纪小从没见过王凯这样有棕色头发皮肤白皙的高个子，都忍不住偷偷看王凯，其中一个女孩咬着旁边亲戚小孩的耳朵说那个高个子的帅哥是他们高中实验班的班长，学校里很有名气，同伴们都啧啧称奇。

　　王凯出众的模样也让不少大人感兴趣，有的人还来问王春城孩子多大年龄，有没有对象，以后攀个亲家，让王春城乐不可支。

　　真的很热闹，但又很无聊。

　　王凯的大伯和大伯娘此时正一副优越的模样显摆自己家新盖不到三年的宽敞大屋，还有他们有出息的儿子跟女儿，但今天他们不是主角，他们是陪客，家里更有钱的三爷一家来了，顿时所有人都围着他们寒暄起来。

　　插不上嘴的就站在旁边陪笑，比如王凯的爸爸王春城。

　　没过多久，王凯的二伯、大姑、二姑家的亲戚们也相继来了，他们也争相围到三爷一家周围说吉祥话。

　　讨好的问候和甜蜜的恭维让三爷一家人非常享受，也慢慢解除本来高高在上的武装。

　　王春城挤不进人群，但他很羡慕被围在人群里的人，他拍着儿子肩膀用很崇拜的语气说：“看！那就是你三爷，他在市电视台工作，是里边的领导，你赶紧去给你三爷拜年！”

　　“我挤不进去，他们正说话呢。”王凯告诉爸爸。

　　“往进去挤啊！给你三爷拜个年！”王春城很生气，他说这种时候儿子可别丢他的脸。

　　“唉……他不知道吗？根本没人在乎他的存在，他没有面子可以丢。”王凯无奈地想。

　　很不愿意，但王凯还是努力挤进去大嗓门喊了声“三爷过年好”，里头的老头没听清声音从哪来，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后就被别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没有理王凯。

　　王凯回过头看到爸爸满足的笑容。

　　终于吃饭了，王春城一家也坐上了饭桌。

　　“老三，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好得都不像咱们老王家的种！”酒桌上二伯拉着王春城劝酒，看到侄儿，又看到他黑黑瘦瘦跟只小猴子一样的儿子，嘴里的话也酸溜溜。

　　他儿子今年十四岁了，也是不长个子。

　　以前的王凯模样比他儿子还要黑瘦穷酸，如果翻出王凯初中的照片，绝对没人怀疑他是几位堂哥的血亲兄弟，不过现在王凯已经不跟他们一拨了，他们说王凯染头发了像个外国人，而且个子长这么高在整个家族里从没见过，很值得深究。

　　跟王凯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小孩们听到大人们说他有病就没形象地哄笑起来，王春城和老婆脸都通红，可是他们没法为儿子辩解，王凯坐在他们所有人中间，他白皙的皮肤和浅褐色头发跟其他人粗糙的脸和蓬乱稀疏的头发对比太过强烈，扎眼到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

　　餐桌上男女老少快乐地说着王凯，夸赞和诋毁都毫不避讳，在王凯眼里他们全都像一群妖魔鬼怪，他们跟芦河村的泥腿子们没有什么不同，没法让王凯生气或者难过。

　　……有意思吧？

　　他的爸爸这么多年努力着，就算做梦都想得到这些人的认同，所以王凯早晚都该圆他一个梦，让他别永远都有这样低劣的遗憾。

　　饭桌上的饭菜并不差，好些菜做的比王凯手艺还好，可王凯没什么胃口。

　　王春城已经被灌醉了，晕晕乎乎找不着北，别人套他话问他们家小卖部一个月赚多少，他直接告诉人家能赚六七百，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不约而同露出鄙视。

　　“那够干啥？”王春城的二哥嗤笑着说王春城夫妻两个出去扫大街每个月也能赚六七百。

　　王春城晕晕乎乎听不懂其他人的鄙夷，只是喝酒吃菜，其他人也懒得再理他。

　　不过也有人对王春辰好的，搂着王春城很亲切，聊王春城家里房产的情况，嚷嚷着明天就上王春城家拜年，那热切的劲头让王春城喜笑颜开。

　　王凯几乎都能想到这些叔伯们明天提点东西来说点溜须拍马的吉祥话，然后就开口问他爸借钱的模样，也期待他爸别被人吹捧昏了头，把家里辛辛苦苦赚的一点点钱葬送到别人手里。

　　如果不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王凯家小卖部生意不太好，说不定今年会稍微给他们一些面子，可惜王三夫妻俩实在是不争气。

　　往年王春城和林佳音总会被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轮流数落和修理，毕竟他们是所有亲戚鄙视链的最底端，最软弱可欺，就连被人指着鼻子骂也要好声好气受着，皱下眉头都不敢，怕被人给直接赶出去。

　　今年比较特别，大姐开口想要在饭桌上教训弟弟和弟媳的时候呼吸困难，连喘气带咳嗽，缓了好半天才顺气，一顿折腾大家都没了折腾弟弟和弟媳的心情，王春城的二嫂笑着说老三夫妻俩今年运气好，少挨一顿批。

　　回家以后王春城吐得昏天暗地，喝了葡萄糖水跟解酒药以后他沉沉睡过去，林佳音跟儿子大眼瞪小眼。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特别失败？”林佳音问儿子。

　　“我什么都没想说。”王凯耸耸肩膀，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林佳音叹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王凯说他要是站在爸爸的位置，就会跟那些亲戚老死不相往来，可爸爸有那个骨气吗？

　　“他没。”林佳音说得很肯定。她丈夫就跟一条丧家犬一样，家里人早都不要他了，把他踢远远的，可他却一直惦记着他们，做梦都想要听到他们的夸赞，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悲哀，悲哀到无药可救。

　　“明天我爸的亲戚肯定会来吹捧我爸，然后找他借钱。”王凯说。

　　林佳音吓一跳：“不会吧？”

　　“会的，不信你看明天。”

　　“那咋办？”林佳音愁得直皱眉。

　　“你知道我爸会把钱送给他们？”王凯抬眼问她。

　　“你爸在他亲戚面前就是个废物！”林佳音恨得咬牙切齿。

　　婆婆还没去世的时候有一天偷偷进王春城家里翻他们的箱子，翻到王春城替厂里保管的钱拿了就想走，林佳音发现了，跟婆婆争执起来，丈夫回到家婆婆让他打老婆，丈夫二话不说就把她毒打了一顿，林佳音跟他说厂里的钱被婆婆拿了他根本不听。

　　厂里要交钱的时候王春城交不上，丢了工作，差点被告去坐牢，婆婆还四处说林佳音的坏话，污蔑是儿媳妇害她儿子没了工作。

　　如果不是已经有了儿子，林佳音就跟丈夫离婚了。

　　公公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大哥二哥都不愿意照顾他们，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公公婆婆就住在林佳音家里，公公还稍微好一些，婆婆性格很坏，总喜欢搬弄是非，动不动就挑拨离间，她总让儿子打老婆和孙子来证明儿子的孝顺。

　　林佳音的丈夫很听父母的话，因为公公婆婆跟他说好等他们去世以后房产跟存的钱全给王春城一个人，其他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一分都得不到，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照顾过林佳音的公公婆婆哪怕一天，还总盼着他们快点死。

　　结果公公婆婆去世以后大哥和二哥拉着大姐跟二姐带着人打上林佳音家，把她家门窗砸得稀巴烂，不顾公公婆婆的遗嘱强行瓜分了遗产，连本来林佳音家的东西都抢走分了，让弟弟和弟媳家一贫如洗，可林佳音的丈夫不但不敢反抗，还想着讨好他们。

　　如果不是丈夫这么没用，林佳音也不会跟娘家关系搞那么僵。

　　林佳音跟自己娘家人都几乎没来往了，王春城却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兄弟姐妹们，希望能够得到人家的认同，林佳音说丈夫遇到亲戚就变废物真是一点都没有冤枉他。

　　林佳音愁眉不展，但对王凯来说却没什么关系。

　　今天已经是月底，就算有人来借钱对王凯来说也是下个月的事情了，他不着急。

　　王凯的爸爸虽然废，但也不代表别人能随便欺负他，至少王凯还在这里的时候没人能欺负到他们家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