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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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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午后的春雨。
她站在檐下,他站在台阶下。
雨水顺着檐角滑落,形成一道雨帘,雨帘两边是她和他。
他撑着青白的伞立在雨中,青衣下摆沾了些泥点,黑色的皂靴踏在水洼里。
油纸伞微动,露出伞下那张秀气的脸。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姐。”他的声音如同玉石坠地,朗朗有声,穿过雨帘直抵她的耳边,“我奉侯爷之命,来指导小姐的诗书。”
他腰间缀着一颗白色的铃铛,伴随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在那铃声中恍然如梦。
春雷乍响,雨势骤然变大,院子里的芭蕉叶被雨打得东倒西歪。
她在细密的雨中回过神来,说:“先生请进。”
言讫,她撤开一步。也许是站得久了,也许是天太凉了,撤开的时候她脚步有些微乱。
她扶正歪倒的发髻,却听到铃声中夹着一声轻笑。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到她眼前,手心里是她耳坠上的玉珠。
“小心点。”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与隔着雨帘的朦胧感不同,这回他的声音更加清晰。
他们隔得那样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凉的气息刮在她头顶。
她脸上发烫,心里却在懊恼今日自己为何答应冯姨给自己梳妆打扮。若是按照她自己的要求来的话,何至于出这样的丑?
她捏起他掌心的玉珠,抬头对上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眸子,说:“多谢先生提醒。”
——
第二天,雨已经停了,久违的日光穿过窗户的缝隙,投射在屋内的茶几上。
她没等冯姨给她梳妆,自己挑了一件黄衫穿上,长发只由一根簪子固定。
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传来碧儿的声音:“小姐,先生已经在吹梅院里了,正等着您过去。”
她探向剑的手停在半空。
她有每日练剑的习惯,侯爷为了让她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这才给她请了教书先生。在他来之前,她已经气跑了好几个先生。
她抬起手拍了拍发烫的脸,试图把昨日的事情扼杀在脑海里。
碧儿不见小姐开门,抬起手还想再敲,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
“走吧。”话音未落,她已经跨出了房门。
碧儿怔怔地愣在原地,说:“小姐今日不练剑了?”
她没有回答碧儿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向院子。
腊梅树下是他颀长的背影,他的袍摆在春风中轻轻摆动,斑驳的阳光洒在他青色的衣袍上。
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步。
他听到动静以后缓缓转身,眼里依然带着笑意。他朝她行礼,说:“小姐,屋外有些凉,我们进屋去吧。”
雨后的清晨,的确还残留着丝丝的凉意。她“嗯”了一声,越过他走进屋里。
身后响起清脆的铃声,一下又一下。
他没有像别的先生一样,上来就滔滔不绝地讲书中的内容,而是让她先提笔写字。
可是她一向写不好字,她不想在他面前再次出丑。
她捏着笔迟迟没有动,偏头时看到专心磨墨的他。
他一手按着砚台,另一只手握着墨锭,他的手骨节分明,因为用力的原因,指尖微微泛白。束发带垂在耳侧,睫毛纤长,鼻梁高挺,嘴唇带着浅浅的粉色……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睫毛轻轻颤动。他转过头,眼里重新覆上笑意:“小姐看我做什么?”
她仓促地低下头,却一不小心把笔尖上的墨汁甩了出去,墨汁陡然溅上俩人的衣裳。
她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
他按住她的手,说:“小姐是千金之躯,怎能劳烦你帮我做这些?更何况,墨汁洒在衣服上,是擦不干净的。”
她更加窘迫,匆忙收回手。
她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失态的模样一点都不符合侯府小姐的身份。
她迅速按下内心的悸动,说:“我们先换件干净的衣裳,再来习字吧。”
“好。”
经过这一次之后,她渐渐学会了如何在他面前稳住自己的情绪,避免再次失态。
春去秋来,中秋佳节悄然而至。
这会儿还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她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明月,忽然产生了想和他一起赏月的念头。
她是说做就做的人,刚产生这个念头,人就已经站起来了。身后传来碧儿惊慌的声音:“小姐,你要去哪儿……”
她任由碧儿在后面追赶,脚下的步子却越迈越快。
她带着欣喜叩响他的房门。一阵铃声响过以后,门从里面打开,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被一层笑意掩盖了,他说:“小姐,天色已晚,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明日是中秋佳节,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西街玩,可不可以?”明明是询问的话,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看见她眼里满是期待,于是轻声说:“好。”
中秋节那夜,她让冯姨给她盛装打扮,好让他见她时能够眼前一亮。
等她走出吹梅院的时候,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今日着着红色的里衣,外头罩着黑色外敞,在夜色里显得他更白。他看到她时有一瞬间的愣神,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心里高兴,立马把繁琐头饰带来的不便抛之脑后。
她走到他身边,说:“我们快走吧。”
西街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杂耍艺人们各自施展自己的拿手好戏。
她顺势拉起他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回头时,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光影掠过他白皙的脸,他眼里闪烁着明亮的灯光。
她觉得他今天特别好看,那是一种不同于平日里的好看。她忽然觉得,他不应该像平时那样清和疏离,而应该像此时一样肆意张扬。
他们跑到河边,从一位和善的婆婆手中买下两朵荷花灯。
她把其中一盏灯递给他,说:“听说在月圆之日放灯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他接过灯,笑着说:“那小姐有什么愿望呢?”
“可多了,比如爹爹能多回来看我、先生你能金榜题名、碧儿能嫁得好人家、还有冯姨的丈夫能够早日摆脱病痛……”她掰着手指把府里的人几乎都祝福了一遍。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小姐真是个善良的人。”
她走到河边点亮花灯,闭上眼睛许愿。
除了上面的愿望外,我还想和先生一直一直在一起。
身后响起一串铃声,她睁开眼,刚好看到他放下花灯,眼神落在水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见他久久没有许愿,有些着急:“先生你快许愿,花灯要飘走啦。”
他这才回过神来,闭着眼睛许愿。
他刚睁眼,她就迫不及待地抓着他的衣袖问:“先生你许的什么愿?”
他看着她眸中银白的月光,笑意盈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懊恼地蹲下来,说:“那怎么办?我刚刚告诉你那么多愿望,岂不是都不能实现了?”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因为最重要的那个愿望她没有告诉他。
“只要我不说出你的愿望,那它们就不会失灵。”他也蹲下来,偏过头对她说。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一抹甜蜜在她心里漾开,化在她的唇边。
她拉过他的手,跑向湖心亭,这时天空一声炸响。
响声来得突然,她被吓了一跳,他连忙捂住她的耳朵。
冰凉的手掌挨着她的耳朵,让她在惊慌中瞬间静下心。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的面颊已经滚烫起来。她慌忙甩开他的手,不敢看他:“多……多谢先生。”
他轻轻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说:“走吧,我们去亭里赏月。”
这回是他走在前面,她看见他黑色的袍摆拂过石栏,束发带伴随走路的动作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腰间挂着的白色铃铛发出清亮的声音。
他们坐在石桌旁,一边喝着买来的桂花酒,一边赏月。
她酒量不好,没几杯就醉了。她看见他还在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于是忍不住抓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没醉?”
他看着皎皎明月,没有回答她,依然斟酒、喝酒。
她趴在桌子上看他,清冷的月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她笑着说:“你真好看。”
这回他终于看过来了,只是眼里没有平日里的笑意。
第二天她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侯府。她撑着头艰难地坐起来,碧儿见她醒来,立马端上醒酒汤。
她接过醒酒汤,问:“先生呢?”
“先生回房了。”碧儿说,“对了,先生说小姐昨日喝了酒,所以今日不必读书了。”
她想起昨天喝醉前的事,不禁扬起嘴角。
碧儿看到自家小姐忽然发笑,觉得纳闷:“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她今天心情好,难得耐心回答她的话:“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
碧儿实在冤枉,小姐才十六岁,也就比她大两岁而已。
——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到了寒冬。
今日她没有读书,而是跟着先生在吹梅院里学弹琴。
她坐在腊梅树下,看着他纤长的指尖拨动琴弦,看似没有力道,却铮铮有声。
“今日我们来学《梅花三弄》。”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弹起了琴。
他专注的模样一如当年磨墨时。
她的思绪伴随琴声回到那年的屋内,现如今她回想起墨汁溅花二人衣衫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窘迫。
一曲终了,她却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只好出声提醒她:“小姐?”
她蓦地醒悟,却发现自己一直在看他。
他的眼中浮上笑意,说:“小姐总是很喜欢看着我发呆呢。”
她有种被道破的窘迫感,忽然看见他头上落了一朵白梅。
也许是想逃离窘迫的处境,她朝他伸出手,说:“你别动。”
他就真的僵着身子没动。
她不够高,于是直接跪立起来,倾身把他头顶的白梅掸下。
但是往回撤的时候她没有站稳,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而他也下意识地撑住了她。
一时间四目相对。
风好像在此刻停了。
周围只剩下铃铛的余音和炭火盆的刺啦声。
鬼使神差地,她倾过身吻住他。
只一会儿,她便反应过来。她红着脸松开他的手臂,稍稍和他分开一些距离。
结果下一瞬,她就被他按在怀里,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梅花树被他们撞得颤动不已,枝头上的雪滑落,有一些落在她的衣领里。
她颈间微凉,唇齿间却滚烫。
她抓皱了他青色的衣襟,铃铛在此刻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响。
炭火盆还在燃烧,就像此刻的二人一样热烈。
今日以后,二人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这只是火盆里的一块炭,燃过便是结束。
眨眼间,又到了春雨连绵的时候。
她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的。
就在她熟睡的时候,门忽然被人破开。
碧儿哭喊着跑向她床前,说:“小姐……小姐!快跑!”
她看到碧儿脸上的血迹,顿感不妙:“碧儿,出什么事了?”
碧儿还没有跑到她床前,就被一把剑穿腹而过。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立马起身,拔下那把被她搁置许久的剑。
一群穿着夜行衣的人涌入屋内,杀死碧儿的那名刺客已经退在一旁,似乎在等一个人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她握着剑立在床侧,扫视屋内的不速之客。
“自然是报仇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有些不敢置信,等他进来以后,她踉跄了一步,扶着床榻才勉强站稳。
他把她父亲的头颅扔到她面前,语气寒意砭骨:“十年前,你父亲屠了我铁牙部五百余人,连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
她跌坐在床榻上,怔怔地看着她爹爹的头颅。侯爷大睁着眼睛,血丝爬满眼球,似乎死前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那场屠杀她是知道的。她的父亲有嗜杀之症,尤其是在喝完酒之后更为严重,一旦发病,便会头痛不已。那次侯爷奉命出征,前往北边平定叛乱,为了御寒,他喝醉了酒。不出意外,仗打赢了,但是他的嗜杀症没有得到缓解,于是他闯进叛军的城池,借城里的百姓缓解阵痛。
也就是因为那次的屠杀,皇上再也没有让她父亲上战场,她父亲自知罪孽深重,于是不久之后就出家为僧,选择扶弱济贫来化解罪孽。
他看着她,眼神冰冷:“如果出家能弥补过错的话,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她紧紧握着剑一言不发。
他拽下腰间的铃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它挂在身上吗?”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因为这样才能时刻警醒我背负血海深仇!”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瞬间照亮了屋内。她看到他们如同鬼魅一般死死盯着她。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她声音呜咽,“也是仇人吗……”
他当即冷笑一声,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你动心了吧?”
她无法对她父亲开脱,她也无法对自己释怀。
她提起剑,双目猩红:“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负心薄情的人!”
这一战,她必败无疑,但她不甘心自己的一片真心被玩弄。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一年没有拿剑,你还拿得动剑吗?”
她没有理会他,执意要上去和他决一死战。
事实不出他所料,只七个回合,她就败下阵来。
她倒在地上,冰冷的剑刃舔舐着她的脖子。她阖上眼眸,遮住眼底的绝望,说:“杀了我吧。”
剑没有往下。
她猛然睁开眼,拽着他黑色的外袍,歇斯底里地说:“杀了我!”
他身上还穿着中秋节那天的红色里衣和黑色外袍,她想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春雷乍响,仿佛有巨石砸落。她本该害怕一切骤响,可是此刻却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紧绷着唇扔掉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不是来杀你的。”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她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闭着眼睛无声落泪。
他没有杀死她,但她已经死在了这场春雨中。
她想起那场午后的春雨,他们隔着雨帘相望,是她,那么愚蠢地掀开那张帘子。
她想起去年的中秋,他们手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是她,那么执拗地要抓住他的手。
她想起雪后初晴、腊梅树下,那个短暂又热烈的吻。
“我本逍遥客,无意惹尘埃。
醒时梦中人,醉后方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