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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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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朦的天,凛冽寒风幌动老树枯枝,冷雨飘洒中春城入了冬。
方岁初背着破旧书包,正往城中村方向走,昨日她忘记带伞,放学途中大雨落下,她早了半小时回去,林红玉拿衣架狠狠打了她。
疼痛的教训总是能让人长记性,她得晚一些回去,方岁初刻意放慢脚步在老巷游荡。
“方岁初?”清瘦身影伴随自行车叮铃声响由远而近,停靠在娇小的她身旁。
方岁初呆望着面前的年轻女人,轻唤道:“李老师…”
李月见她衣着单薄,双手冻的干裂绛紫,不禁心疼起来:“近来天冷,我见你每日来上课怎还是穿这两件薄衣?”
“……”方岁初沉默立在一旁,只是低头抠手指。
李月又问:“老师打了许多次你妈妈手机号,一直都拨不通,之前家长会她一次没来,但下周是你小学毕业典礼,记得通知她来,知道吗?”
“我知道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李月从悬挂在车头的红塑料袋中,掏出一个苹果:“对了,这是老师刚路上买的,你拿着吃。”
“一会天该黑了,别在外面晃悠了,早些回家啊!”叮嘱中李月蹬骑自行车离去。
方岁初盯着手中苹果,苦涩地笑了笑,嗓子仿佛被什么哽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李月,那个拨不通的号码,其实是她胡乱写的。
李月总不吝啬,愿意给予她忘却已久的温暖关怀,可自己却欺骗了她。
天色渐晚,昏暗城中村牌坊后街,几间小商铺亮着灯,这里大部分居住着附近塑料厂的工人,由于文化低且薪资薄弱,为了节省开销,便拖家带口挤住在两三百元租来的村屋中。
方岁初路过二手家电铺,胖老板站在旧洗衣机旁,手里端个不锈钢盆,正往口中扒拉饭,流浪黑狗趴在路旁,张牙咧嘴摆弄着从臭水沟叼来的烂拖鞋。
到巷尾,一辆外卖两轮电动车,突的快速横冲直撞而来,方岁初急忙往旁挪靠。
“岁初,嘿……这边。”男人一脸笑意,冲她招了招手。
身后货物架上摆放的白色录音喇叭,夹杂不明噪音重复吆喝:“全场两元……全场两元……亏本清仓大甩卖……”
他悄摸将方岁初拉至一旁,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皱巴百元钞票,谄笑着说:“你回去把这个拿给你妈,就说夜里我来找她谈点事。”
方岁初无奈的点了点头,她对两元店铺老板并不陌生,他也是林红玉众多恩客之一,夜里男人们寻上门来,林红玉便会在老巷杂货铺给她买上一包零食,接着打发她到附近公园玩。
对林红玉的堕落,方岁初有诉不完的恨,可她终究做不了什么。
方岁初在屋前停下脚步,她将手伸入门上约莫20厘米的正方形小窗口探了探,挪开锁销后,又用力推拉几下,铁门开了“哐当”一声。
“回来啦,自己煮碗面条,吃完写作业去……”林红玉穿了件低胸红绒花长裙,任由头发乱糟披散着,精神倦怠的靠坐在木床旁。
见方岁初愣头愣脑站着,她从烟盒掏出一支香烟,语气极不耐烦:“耳聋了?没听着我的话?”
方岁初欲言又止,怔怔地看她。
林红玉翻箱倒箧寻着打火机,她斜眼瞅向方岁初,抬手暴躁的摔关上木柜抽屉“啪”一声。
方岁初被响声吓的瑟缩了下,她怯怯出声道:“下周,毕业典礼……你能来吗?”
话音刚落,林红玉扭过身来,便开始恶语咒骂:“吃饱了撑着是不是?老娘每日顾你吃穿,供你读书,哪儿来时间给你整这些有的没的!你咋不同你那缺德爹一同去死?”
“成日拖着我,不如早死早超生,烦死了一天天的……”
林红玉用力抓挠了两下鸡窝似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面孔,伴着打火机声响,胧在一片缭绕烟雾之中。
自方岁初记事起,嗜酒如命的方坤杨就常在外惹事生非,被派出所拘留几乎是家常便饭,平日里更是游手好闲,爱干些偷鸡摸狗的缺德事,母女俩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没少落村里人白眼。
那天方岁初远远就看到门前围满了人。
中年男人满面络腮胡子,正跟其他乡民愤愤不平说道:“ 可不得了,那刘二宝找着了,就在那西郊河边苞米地,给搁一破麻袋里头,活活捂没气了……”
“妈,妈!”
方岁初不知道方坤杨又做了什么众怒难犯的事,她火急火燎喊着,好不容易挤进里屋,可眼前的场景却令她震惊的呆立在那儿。
林红玉披头散发,极其狼狈的被两个同乡的壮汉按跪在地无法动弹,而方坤杨被麻绳紧捆手脚,整个身子弯曲侧躺地面,施暴的男人脸色灰暗,拳脚不断重重发狠朝他身上踢打,方坤杨嘴被破布堵住,正呜呜叫唤。
“二宝,我可怜的二宝啊,方坤杨你个挨千刀的!”跪坐在地的年轻女人眼中只剩绝望,她反复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嘶吼着叫嚷:“作的什么孽啊,儿啊,娘可活不成了……”
方坤杨因拐卖儿童杀害罪被抓的消息传出后,她们母女成了万人唾弃的过街老鼠,所有人的态度不再友善,取而代之的只有鄙夷目光以及詈骂。
“你们听说没?她爸拐卖小孩,我妈说那小孩被装麻袋里头,被他爸给捂没气了……”
“真的假的?太吓人了!”
“我爸妈说了,千万别和她玩,他们一家坏透了!”
方岁初无力去反驳并非虚假的事实,只能默默忍受孤立霸凌,而方坤杨给她们所带来的厄运,却远远没有结束。
方坤杨被执行死刑后,受害人家属隔三差五便带一行人上门寻闹,不依不饶逼迫林红玉和方岁初向他们下跪磕头。
与方坤杨曾有过节的乡民,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每到屋前便吐口水喋喋詈骂,急眼了捡来石头砖块便往屋里头扔。
林红玉做工的小作坊老板娘,也支吾着找借口让她别再来了,尽管她低声下气再三恳求,也无济于事。
万般无奈之下,林红玉只好带着方岁初离开乡镇,生活的窘境,最终也将心力交瘁的林红玉推向绝望深渊,后来为了维持生计,她甚至自甘堕落出卖自己的身体。
方岁初掏出袋中的钞票:“给……”
林红玉余光扫了眼她手中的钱,下一秒便恶狠扯住她的头发:“死丫头,哪来的钱?你说!”
方岁初头皮被拉扯的生疼,连连呜咽道:“妈!我疼,你松开。”
“说,谁给你的钱?好啊你!敢偷背着老娘,在外头搞些不正经的勾搭,看我今个儿不打死你!”说着林红玉随手扯下悬挂床头的衣架,就要朝她身上挥去。
方岁初脸色一白,急的直喊出声来:“是两元铺老板让我给你的,他说夜里找你,找你谈事!”
听她这样说,林红玉才肯罢休,她随手将衣架一扔,利索弯下腰捡起地面上那团皱巴钞票:“死丫头,早说不就没事了,找抽——”
小学毕业典礼如期而至,这一天对方岁初来说是难熬的,她沮丧等待时间分秒逝去,只期盼典礼早些结束。
傍晚回村屋时,林红玉正好有恩客上门,她嬉笑着冲矮胖中年男人说了两句话,上前来就是一顿连推带拽,扯着刚准备进屋的方岁初出去。
林红玉习惯的在老巷杂货铺买了一包零食:“给,到旁边公园玩,晚些回来,听着没有?”
平常方岁初都会默不作声接住零食,偏今个这孩子却魔障了般:“我不去公园!”
说完她伸手紧扯住林红玉绒裙一角,林红玉啧一声,瞪着她心烦气躁嚷道:“我数到三啊……一,二,给我松开!”
好一会,见方岁初仍倔着不肯撒手,躁怒的林红玉抬手便将她推搡在地:“反了你还,找抽——!”
阴暗的夜笼罩世间万物,没了光明,林红玉将那包零食往方岁初身上丢去,她满不在乎的拍了拍绒裙,一往而前消失在寒风肆虐的老巷。
知其不可奈何,那天之后,方岁初便一股脑扑在学习上,她原以为这种阴暗困窘的日子,会一直一成不变重复下去。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班主任神色凝重将她叫到办公室,这是方岁初第一次见到林凤瑛,面前的妇人一脸愁绪,声泪俱下将她紧紧拥住。
林红玉死了,她浑身僵硬冰冷躺在木床,地上凌乱倒放着2个高度白酒瓶和农药罐子。
方岁初没有哭,只静静站在那凝望被白布遮盖的林红玉。
火化那天,春城下了一场寒雨。
方岁初在村屋整理东西时,发现抽屉的铁盒里放着两千块钱,底下一张老相片映入眼帘,年轻女人面庞笑容明朗,手牵着一个穿红袄子,约莫4、5岁的女孩站在梨花树下。
她轻轻拾起相片,任由泪水不断涌出嘀嗒落下。
跟林凤瑛走的时候,方岁初反复回望身后被上了锁的斑驳铁门,她红着眼眶,眼神却淡淡的。
林凤瑛带她回了乡镇,她们将林红玉的骨灰葬在了城南的一座荒山上,在乡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纷声中,再一次离开了这个曾是她生长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