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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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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
奢贵华丽的大殿里,几声呼唤飘荡进少女耳中。
姬如猛地回过神,大喘几口粗气。
点漆瞳仁透露着浓烈的惊恐,慌乱地张望四周。
婢女秋棠冒昧触上她的肩,神色担忧:“公主,您还好吗?可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熟悉的面孔映入眼中,让她暂且找回了些许理智。
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萦绕在鼻尖,她抽动鼻尖,嗅了嗅。
是她闺房里的气味。
人对声音和味道,总是比画面更加印象深刻。当伴她多年的气味传来,她这才恍惚有了实感,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人。
一转头,妆台铜镜里那张面孔稚嫩水润、饱满精致,洋溢着水蜜桃一般的少女气息,这是她自己的脸。
可她明明已经死了啊。
姬如秀眉紧蹙,无法确认眼前的景象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不,不可能是现实。
当时她跳下山崖,身体摔在山石上的痛楚是那样真切。一具活生生的躯体如同皮球一样滚落,她甚至都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座山崖实在太高太陡,脑袋在山石上磕碰多次,以至于她还未落地,便不幸在滚落的途中咽了气。
这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连那些疼痛也深入骨髓,记忆犹新。
此时这番景象又怎可能是现实?
“公主...”秋棠见她脸色不对,忍不住出声:“现已辰时末了,再过片刻便到了出发的时辰,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去同樊侍卫说一声,推迟半个时辰再...”
姬如忽地攥住她手腕,眼瞳紧缩:“你说什么?”
秋棠一怔。
这是…睡魔怔了?可方才梳妆时还好好的。
思绪间,秋棠将缘由归咎于即将入住摄政王府一事,公主定是太过害怕导致的,于是又轻声软语地安抚了几句。
可话还未说完,便见公主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发出一声痛呼。
清晰的疼痛给了姬如答案,她表情怔懵,红润的樱唇微张,喃喃:“不是梦...竟然不是梦......”
见状,秋棠叹了声气,跪下握住公主的双手,忍不住红了眼眶:“公主,奴婢知晓您定是十分害怕的,但您不用担心,您是千金之躯,摄政王即便是挟您做人质,也不敢真对您如何。奴婢今后无法伴您身边,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切莫与摄政王正面冲突,公主可记下了?”
这一番话言辞恳切,秋棠说到后面不禁淌下两行清泪,犹如生离死别一般,空气中蔓延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姬如知道,她的反应并非夸张。
因为今日,是她被送进王府的日子。
摄政王殷燮,也就是她的皇叔,是个野心勃勃毫不掩饰之人,满朝文武皆知他想夺取皇位。
偏偏她的哥哥才十七岁,羽翼未丰、军权旁落,即便遵照先帝遗旨坐上了皇位,却仍不得不受殷燮挟制。
而挟制他的方法其一,便是将她作为人质,掌控在摄政王手中。
故而前日,殷燮便当众提议,请姬如去王府养病。
她没有病,只不过因是早产儿所以身子弱些,可她有没有病,这不重要。
就像,满朝文臣没有一个人同意,甚至有不少人当面驳他,这也不重要。
她最终,还是会被送进王府。
姬如垂眸,不知思索着什么。
眼见着时辰已至巳时,再不出门怕是樊侍卫要来催了,秋棠只好出声唤道:“公主?”
她闻声抬眸,精致的小脸上绽出浅浅笑意,点了下脑袋:“嗯,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短短时间内,她已经深思熟虑过。
老天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便不能浪费。说不定这正是老天给的机会,让她回到及笄之年,想办法避免那样惨烈的结局。
她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一定!
这次迁居王府,不用带什么金银细软,王府里应有尽有,因此梳妆完毕后,秋棠便去打开了房门。
通亮的阳光越过门前之人的肩直射进来,看清来人时,二人具是一愣。
“参见陛下。”秋棠立即福礼。
玄色的金纹靴迈过门槛,一道挺拔英气的身姿出现在姬如的视野里,她正要上前福礼,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拦住。
少年帝王面如冠玉,清逸俊朗,只是一双星目此刻难掩其悲伤,直直望着眼前的姬如。
“满满......”他声音略微有些哽咽,“对不起,父皇临终前让我护好你,我...我没做到。”
姬如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笑颜一如既往的甜净:“哥哥已经做得很好了。哥哥明知我们并非血亲,可仍当满满是亲妹妹,护了我十五载,如今满满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啦。”
姬如的身世并非秘密。
国人皆知,姬如乃为国战死的永冠侯遗腹子,侯夫人当年生下她第二日,便自刎于家中殉夫。
永冠侯不仅是与先帝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更是卫国子民心中的英雄,因此先帝便收养姬如,于先后膝下抚养,封为公主。
这么多年来,先帝先后一直将她视如己出,兄长殷衡与她一起长大,更是从未在意过她与自己是否为亲兄妹。
他们之间,与亲兄妹无异。
加之朝臣们对永冠侯无不是敬佩景仰,大家默契地想护住姬家唯一的血脉,这便成了摄政王必须要将她握在手中的理由。
拿捏住她,便等于拿捏住了少帝和朝臣。
如此明晃晃的心思,身为帝王的殷衡却无力反抗。即便相依为命的亲人被迫去做人质,他也只能心情沉重地叮嘱道:“满满,你与皇叔接触得少,不知他是何等狠戾无情之人,你切记不可惹怒他,凡事尽量躲避就是。满满,再给我一些时日,届时,我一定让他亲自送你回宫。”
这番承诺说得诚挚,但姬如的思绪早已随他前面的话飘至前世。
若换作以前,她确实不大清楚殷燮的为人,关于他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以至于在她心里,这位皇叔简直就像一个索命吃人的恶鬼。
可后来住进王府,这位恶鬼却并没有吃她,她也没有遭受到任何想象中的虐待。
即便如此,生存情况也依旧“艰难”。
殷燮一贯倨傲,从她进府便一直将她视为空气,从不过问她的生活起居,偶然遇见也懒得瞧她一眼。
主人尚如此,下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像无意识的傀儡一样,只照顾她的日常生活,绝不会与她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她唯一能与之说话的,便是府里那些花花草草、飞鸟游鱼。
除此之外,她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殷燮的监视之下,想要走出王府一步,万万不可能。
因此在王府那三年,她感觉自己的精神状况急剧下降,说不上来是不是生病了,只觉得自己每日睁眼便是无尽的绝望。
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对那样的日子感到恐惧。不过,这一次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未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了。
思绪落定,姬如迅速打起精神,唇角绽开一抹明媚笑容:“好啦,哥哥嘱咐的这些我都记住啦,你放心,我一定会与皇叔相处得很好。”
经此一番,时辰又过去了一刻钟。
立于一旁的秋棠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公主,时辰不早了。”
与其说不早,不如说是迟了,也不知摄政王是否等得不悦。
其实他只派樊侍卫来就够了,但也许是怕她中途跑路,所以今日他竟是亲自过来迎接,她不好迟到太久。
于是姬如收手,与殷衡一道走出宫殿,在他不舍的目光下,坐上了去宫门的轿辇。
起轿出发的刹那,她双手不自觉紧握在一起。
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仍旧会下意识感到畏惧。
她畏惧见到殷燮,除了会想起那段无比窒息的人质岁月以外,更多的,是来源于他之后所做的事情。
可以说,是他间接造成了自己跳崖而亡的结果。
不过既然要改变上一世的结局,她自然不能再怕他。
不仅不能再怕他,还得亲近他、蛊惑他、改变他,让他心甘情愿爱上自己,到不可自拔。
可殷燮那样狼子野心的人,想让他放弃争夺皇权,仅仅只是让他爱上自己是远远不够的。
最好......
让他成为自己的鹰犬、爪牙、仆臣,甚至是——
剥夺他的人格,让他永远臣服于她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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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和暖,金黄的光束拂过檐角铜铃,在鎏金轿顶上洒下一片雀跃的光晕。
姬如在秋棠的搀扶下走出轿辇。
溶着春光的暮云灰宫道中,出现一抹亮丽的桃红色,冗长的宫道终于不再似往日那般肃穆沉闷。
只是,姬如的心情却十分沉重。
因为十步开外,便是殷燮的马车。樊侍卫此刻正静立于马匹旁,等待着她自己走过去。
“这个樊厉,真是不知尊卑,竟也不上来迎接公主。”秋棠忍不住低声抱怨。
姬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其实她知道,秋棠抱怨的哪里是樊厉,分明是下此命令的他那位主子。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她接过秋棠拎着的包袱,冲她笑了笑,然后小步走向马车。
樊厉搬来车凳,伸出手臂供她搀扶。
姬如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垫在他的小臂上,玉指轻扶,抬脚走上车凳。
右手将将收回,丝滑的帕子倏然飘落。
樊厉正欲弯腰,忽听她道:“不用捡了,脏了。”
说完,她背过身去,望着双开的车门,伸出去的双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反正早晚是要面对的,于是深呼吸一口气后,细白的手指握住了门环,缓缓向外拉动。
醇厚的奇楠香扑面而来。
奇楠香乃极品沉香中的极品,珍贵无比,她也只在皇室祭天礼佛时才闻过,没想到摄政王平日里竟比皇帝还奢侈。
沉香贯能镇静安神,但此刻,却无法安抚她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马车内空间极大,甚至比先帝坐过的马车还要大。她一眼便看见脚下铺的虎皮,玄金相间的皮毛锃亮,一看便知有专人养护。
视线顺着那张皮毛往前,是一颗完整的虎头,而虎头正面对着的,则是一双暗纹玄靴。
她不禁吞咽一口,莫名地不敢再往上看,抬脚迈进了马车。
身后吱呀一声,车内光线立时昏暗下来。
姬如弓着腰,小步走近。
许是太过紧张,又许是光线不够充足,方才明明看见前方有一颗圆滚滚的虎头,却在靠近时仍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啊!”惊呼之下,身子突地往前扑倒!
瘦弱的身躯砸在一具厚实温暖的胸膛前,奇楠香味更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同钻进鼻腔里的,殷燮的呼吸。
她眼眸圆睁,仿佛被定住似的,一眨不眨盯着眼前这张脸。
熟悉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俊朗刚毅,似被女娲偏心般,将最俊俏深邃的五官,画在了一张恰好适配的面容上,又赐给他一副比常人高大的身躯,以便让他的压迫感发挥到极致。
比如现在,即使是被压在身下,冷厉的眸子仍能以睥睨的姿态,凝视着她。
姬如头皮一紧,忙欲起身,手掌下意识撑在了他的胸膛上。
嗯?竟是鼓的。
她愣了下。
出于好奇的本能,白嫩细直的五指自觉曲起,捏了一把。
下一瞬,周遭突然升起凛凛寒意。
她转动眼珠,看向身下脸色黑沉的殷燮。
确认寒意来源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思考,硬着头皮展颜笑道:“皇叔,你身材真好,我,我能摸摸另一边吗?”
“……”
要想吸引他注意,让他不再把自己当空气,“不要脸”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果然,殷燮成功变了脸色。
只见他额间青筋一跳,眉眼间顿时迸出一丝愠怒,下颌角咬得梆硬,冷冷吐出:“下去。”
“哦...”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起身捡起自己掉落的小包袱,乖乖坐在他身旁。
还好还好,这样唐突的话竟没让他当场卸掉自己的胳膊,看来还是有效的。
正想着,身旁的殷燮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不耐地瞥了她一眼:“坐那边去。”
他指的是专供旁人坐的左侧座位。
姬如看了一眼,摇摇头:“好硬,屁股会坐疼的。”
说完,便将方才试过的方法贯彻到底,特意往他身侧靠了靠,小小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臂膀。
那里确实硬多了,不像殷燮坐的地方是一张小型罗汉榻,大小足够姬如躺下。且上面铺有毛毯,比左侧那一排木板要软多了。
可殷燮却蹙起了眉,他的命令还是第一次被人拒绝。
而且,这小姑娘往日里见了他都是躲得远远的,怎的今日却如此大胆靠近?
说话也不似往日那般得体,什么“你身材真好”“屁股”,这种粗俗直白的话,倒像是他会说的。
莫不是入王府一事打击太大,导致精神不正常了吧?
殷燮双臂抱胸,斜睨着她。
小公主神色如常,看起来不像是惧怕他,或是精神不正常的样子。倒是脸颊上浮有一抹红晕,连着耳朵也红得滴血。
“很热吗?”他忽然问。
姬如转头:“啊?不,不热啊。”
他没再开口,视线转移至她胸前抱着的包袱,出声询问:“带的什么?”
冷淡的声调让姬如一怔,心里不免多想了下,他应当是警惕自己带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吧。
于是她将包袱置于腿上,坦荡打开,露出里面几册话本。
回道:“是我没看完的话本子,还有哥哥送给我的睡前故事,秋棠每晚都会给我讲这上面的故事。哦,秋棠就是我的贴身侍女,方才是她陪同我过来的。”
“......”
话好多。
殷燮随手捞了一本,翻了翻,旋即嗤笑一声:“幼稚。”
话落,手一抬,书册便被随意扔在身后,滚至车壁。
他继续抱着双臂,懒得再去翻另外几本,可就在视线扫过姬如脸庞时,却蓦地怔住。
方才还在说话的樱唇此时唇角向下,扁成了一条弧线。圆溜乌亮的杏眸泛起泪花,直勾勾看着他。
泪水肉眼可见地越蓄越多,似乎下一刻便要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纵使常年行军打仗,却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更何况她还小了自己十岁,他哪知道小姑娘这么不经逗,扔本书就委屈得要哭。
殷燮掩饰住自己的慌乱,淡定地将那本书拿了回来,抚平书角,轻轻放回原处。
“还给你了,不准哭。”他僵硬道。
姬如低头看了眼完好的书册,不免有些讶异。
他竟然还给自己了?
这样毫无伎俩技俩的示弱行为,竟也能奏效?
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天地一般,她赶紧抬手抹去即将坠落的泪珠,吸了下鼻子。
随即抬眸,拽了拽殷燮的袖角,细软的声线里略带着鼻音:“皇叔,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若是你答应,我便不生你的气了。”
“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诧异又无语地轻笑一声。
生他的气?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世上有谁敢生他的气?
虽然觉得好笑,但秉着不与小孩儿计较的精神,便配合着问了一句:“什么事?”
他这一问,姬如顿感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旋即笑起来,将他送还的书册又重新递到他手上,声音也轻快了许多:“满满认床,怕今晚入眠困难,皇叔可以给满满讲睡前故事吗?”
“......”
殷燮只觉额间青筋似乎又跳了一下,无语得他再次冷笑一声:“殷姬如,你以为你住进王府是来做客的吗?别太得寸进尺了。”
他眸光冷冽,神色明显不悦,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再说话。
可尝到甜头的姬如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姓姬,不姓殷。先帝说了,我虽被封为公主,但入的是姬家族谱,我永远是姬家人,不用冠皇家的姓,皇叔不知道吗?”
“......”
她怎么总能有让他无语的本事?
殷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底的烦躁,将书册还给了她:“王府里有侍女,让她们讲去。”
“我不要侍女。”她蹙眉撅唇,任性地挽住他臂膀不放,“我就要皇叔。满满自小无父无母,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将我抚养长大,皇叔不也是亲人吗?所以才怜惜我身体羸弱,将我接入王府照顾,难道不是吗?”
这番违心的话,她说出来竟异常顺畅,且十分期待地盯着男人脸上的表情。
若是这个办法确实奏效,那便说明殷燮是吃示弱这一套的,今后她便有思路与之相处,想要改变自己的结局也就能看到希望了。
平日里,殷燮也算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虽然“怒”很少隐藏,但“喜”却是从不暴露在脸上。
可此时疑惑却又委屈的情绪砸进殷燮耳中,伴随着少女身上独有的清香,竟让他的思绪恍惚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这个紧抱他手臂的小姑娘,那双澄亮清澈的眼眸,似乎真的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
若换做平日里,他一定冷笑一声,告诉她别做梦了,自己收养她不过是想拿她当人质,用来挟制他的侄子。
可现下却不知怎么了,这些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尤其是当他听见那句“皇叔不也是亲人吗”,他竟生出一丝诧异。
原来这小姑娘心里,一直将他当作亲人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得是天真无知到何种地步,才敢把他当作亲人。
连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皇位上的亲侄子,都不曾将他视作亲人。而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却称他为亲人?
真是好笑。
殷燮哂笑了声,略有一丝自嘲的意味。
随即看向面露疑惑的小姑娘,轻而易举便将她的双手掰开,解脱出自己的手臂。
姬如亮着微光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
看来示弱这招果然不管用,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才是。
正当她为接下来的日子暗自叹息时,身旁人忽然低低出声:“知道了,会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