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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番外·CP视角的三千年前 ...

  •   被无数穷苦人家念诵的“客剑剑尊”称号,并非是他的本名。

      起初,他也是这样的人家的孩子。

      家里世代在土里刨食,春季忙着栽种,冬季担忧过冬,一丝不苟地依照人族小历法上的日子劳作,如此勉强够生活。

      平常也有许多要担心的。

      忧心高高在上的仙门从村子里过,肆意妄为,玩笑之间便焚屋毁田。也忧心邪物进村,闹出怪事害人性命。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童年算得上无忧无虑。

      因为是独生子,父母极为疼爱,每年秋季总要用新收的粮食给他做糕点,说这样能平安长大。

      农人不识字,父母却想着给他好好起个响当当的大名,每每有余钱,便总是藏在床下格子里,盘算着等他大些,钱够了,便去远处城里找先生,起个能保一生顺遂的名字。

      农人不懂修行,只以为这样便足够了。

      彼时他年纪还小,不懂名字有什么重要的,每日里便跟着村里的小孩赶着别人家的牛上山胡闹。

      遇事之前,他不过四岁,家人是断断不可能把牛交给他的。本来也不放心他满山跑,奈何农事繁忙,根本看不住。

      一日,他顽皮,钻进山洞里卡着,折腾了半天才出来。出来后一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知道要挨骂,跑到自己往日发现的隐蔽水潭边,细细洗了干净,又等灼热夏风烤干了滴水的短衣头发,这才往村子里跑。

      不想,这一日是他踏入修行的契机,也是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看到身材高大的怪异生物在田间游走。田地被血水浸染,那些司空见惯的稻禾菜苗,此刻绿得扎眼。

      他的伙伴,他的父母,他的同乡,都在怪物手中碾成了血沫子。

      他眼里只剩那些血沫子了。

      不知为何,骨骼在胀痛,血液横冲直闯,他全身上下都在痛。痛过某个临界点后,他眼神一片清明,能感受到了周边轻盈的气息。

      这些气息源源不断给了他新的力量。

      他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有新的力量,上前跟怪物打了起来。

      但,初入修行的小孩,定然不是魔族军队的对手。

      他三下五除二就被按到在地,等着按住他的魔族扭头叫其他魔过来时,他一扭身,人小,便泥鳅一般从田里滑走了。

      魔族分了一支小队过来追他。

      他往山上一钻,仗着熟悉地形,绕了大半夜,把小队绕进了先前卡住他的山洞里,在弯弯绕绕的石洞里兜圈子,最终竟反过来利用魔族急切想抓住他的心思,设下陷阱,把魔族绕得卡在了石洞狭小的石头缝隙之间。

      趁对方行动被限制,他用尖锐的石头砸死了魔族。

      砸魔族的时候,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血就像是凝固在他手上、石头上一般,他却只是恍恍惚惚,没有注意。

      他又在石洞里躲了些时日才出去。

      离开时,他摸过了那些魔族身上的武器,最后只将一把短刀别在腰上。

      对于年幼孩子的身材来说,所谓的短刀已经大得像是砍刀一般了。

      奇怪的是,他变得不太容易饥饿。周围的轻盈气息源源不断容纳进他的经脉里,他感觉自己在变得强大。

      他又回了已经沦为废墟的村子。

      这一次,他看不到了任何血沫或是骨茬,只看到田地里的植物郁郁葱葱,茂盛得可怕。

      他喊了几声爹娘,没有人回应。

      他又在原来的家门口坐了几日,最终揣刀离开了。

      自己能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繁茂的植物了。

      小孩漫无目的在世间游荡,途中见到了很多类似的村庄。

      他以为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小孩活下来,就像村里老人讲的故事一样,一切都是有定数的。

      然而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定数。

      不管他走了多远,他都是唯一的幸存者。

      偶尔也会遇到活物,但那些都是魔族,跟害死他爹娘的东西一模一样。

      他起初还会躲,后来他发现,战斗对他来说,越来越轻松。

      到了最后,他走遍了这一界域,杀完了侵占这一界的魔族,看到了无数被繁茂植物覆盖的村庄,见到了坍塌的城镇。

      他不断地想,为什么故事里的神仙没有下凡帮助他们,而是听任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怪物的刀下。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十五岁上下。

      他的修为越加高深,能够做的事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日,他穿透了界域之间的虚空,落到了另一界,见到了繁华的人世。

      他在人世里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陌生人。

      遇到了同族,是仅有的安慰。

      但这些同族并没有被他当成安慰的自觉。

      不论他在哪个店铺门口停留久了,都会有伙计出面赶他:“走开,野狗!别把你的晦气带到我们店里!”

      他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清楚哪里出了差错。

      他只是狼狈地在一个又一个门店之间流窜。

      最后不知怎的,跑到了河边,见到一位眼中生有白翳的老婆婆失手将装满的鱼篓掉进了河里。

      把那些鱼抓回来,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老婆婆十分感激:“我也没有多的什么东西,不如你跟我回家吃顿饭吧。”

      他想,饭有什么好吃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不也还好好的?

      那好久没吐过人言的喉咙动了动,最终不熟练地说出口的却是:“好。”

      老婆婆便带着他走进小巷的深处,摸索着门框,开了门,朝没什么光照的房子里喊:“老头子,我回来了。钓鱼不难的,只要感受好钓竿的动向,我一个看不清东西的老太太都做得。”

      老头也许是病了,卧在床上,叹气:“都叫你不要去了。要是掉进水里,谁能救你?”

      “今天还真是遇到好人了!”老婆婆把少年做过的事说给老头子听。

      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特别不好意思地问:“小伙子,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少年抿了很久的唇,才道:“我没有名字。”

      “你家人怎么称呼你的?”

      “我也没有家人。”

      小屋里骤然安静。

      许久,老头才打圆场般道:“你便是客吧。忽然而来,也没个留恋处。”

      少年默默记下了客字。

      老婆婆提着鱼篓,摸索着去了灶台边。

      老头咳了两声,坐起来,从床下翻出一把剑,拿给少年:“这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了,你拿走吧,不要再来了。”

      少年握着剑,不明白好好的交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头道:“你还不走吗?你这红眼睛的怪物。你生来便不祥,走到哪里就把兵灾战火带到哪里。我儿子曾经寄信回来说,他遇到了你这样的怪物,说是修血杀之道的。过不了多久,我儿子便连同这把剑,被师门抬了回来。我们家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老是招惹到你这样的怪物?”

      少年丢下剑,转身就跑。

      路上遇到有人在卖竹笠,他想了想,上前问价。

      怎知卖竹笠的人同样称他为怪物,赶紧丢了个竹笠给他,挑着担子跑了。

      少年拿着竹笠站在街中间,如同站在荒野一样。

      许久,他戴上了斗笠,压低,遮了大半张脸,也遮了那双修行血杀之道而变红的眼睛。

      路人看他的目光依旧奇怪,倒是没有直接动手赶走他了。

      他重新走在繁闹的街市上,周遭依旧人来人往。不知为何,刚到时的欢喜淡了不少。他的目光扫过斗笠檐下过路人的衣角,心里默默念了客这个字,忽然觉得街市上的人变得遥远了起来。

      少年漫无目的在各界晃荡。

      有时也会遇到被魔族袭击的人。

      他把这些人救下来。

      被救的人想要报答救命之恩,问过他的名字,说是要回去给他立长生碑。

      他记得的不多的字眼从舌尖上过了一遍,最终道:“客。”

      “哪有单个字的名字?”被救的人不信,“您莫要推辞,要不是遇到了您,我今日便是性命都不保了。”

      少年垂眸看着从魔族手里抢来的剑,道:“客剑。”

      此后,他便成了客剑剑尊。

      再往后,他带了些无处可去的流民回了自己的家乡。

      流民问:“剑尊,这一界是哪一界?城镇在何方?”

      他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一界被屠空了,没有人烟。他把情况说明以后,不知从谁开始,便有人称这一界为荒岭界。

      那便叫做荒岭界吧。

      少年如是想。

      他常常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看着流民们劳作,看着新的村庄在他们手上一点一点成型。

      然而,这些流民却好似都害怕他,被他盯得久了,大多都会躲躲闪闪。

      哪怕他们的态度极其敬畏,会叫他剑尊。

      少年觉得心口莫名被堵住,渐渐也就远离了他们。

      再看漫漫荒山,他已然想不起幼年时的家是什么模样。

      此后便再度持剑行天下。

      随着他走的地方越来越多,他遇到了不少跟他相似的人。

      他方才明白,原来他们这样不拜师而开窍修行的,被正经门派称为散修。正经门派认为散修不堪造就,素来是喊打喊杀的。

      “不过,”散修中唯一一位识点字的说,“近来魔族大举进犯,仙门腾不出手管我们。我们方才过得自在。”

      客剑对他的学识心生好奇,便多问了一些有关散修和正经门派的事。

      他方才知晓,如今世间的散修大抵都是遭遇了惨事,一时之间心中起了太重的念想,误打误撞有了道心,故而开窍修行的。

      别的散修也对他的道心好奇:“客剑,你年纪小,是什么念想让你踏上修行之道的?”

      他握紧了剑:“杀掉所有的魔族。”

      此言一出,别的散修也惊惧了:“这可是血杀道。世间诸道里,最容易生心魔的道便是这一条了。别说我们散修,便是正经仙门里也没把这条道走出头的。”

      客剑道:“我道心已决。”

      如此,别的散修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劝他多结善缘,多行走人间。平和的事看多了,兴许就能缓解掉血杀之道的心魔,多活些时日。

      客剑想,他已是孑然一身,如果注定不能达成念想,要多活的那些时日做什么?

      敷衍了过去。

      散修们时散时聚,没个定数,大家都没想过报团聚在一起做什么。

      然而天不遂人愿,过不了多久,一个散修被持天一道的弟子借着练手的名义随手杀了,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散修人心惶惶,生怕仙门针对散修的清洗又开始了,纷纷躲了起来,不再见人。

      这让无事可做只想找人攀谈的客剑接连吃了好几个闭门羹。

      便是客剑也忍不住了:“你们只管放我进去,若是出了问题,我去找持天一道的麻烦。”

      散修们叹气:“我们这些散修,生来便弱小,否则怎称得上是散修。便是再爆的脾气,也不敢直接对上持天一道。”

      客剑转身离去。

      等到散修们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十年之后。

      客剑身上的杀气越发浓厚,叫人触目惊心。

      除了杀气,他还带来了持天一道的手书:“我依照他们的要求,孤身前往魔族,杀了魔尊的直属战将。如今,他们便答应,不再为难入我麾下的散修。我还同你们做朋友,只是称呼要变一变了。”

      散修们见不用受到为难,纷纷松口气。

      至于这称呼,则请了散修里唯一的文化人来定夺。

      此后,世上便有了散修盟和散修盟的盟主。

      散修们也将住处和聚会地点搬到了荒岭界。

      他们担下了庇护荒岭界凡人的任务,时不时的,还有使者从持天一道过来,给他们一些强人所难的任务。

      客剑自认为担下了盟主职责,常常领了任务,万里奔赴魔族界域,取了不少魔族权贵的项上魔头回来。

      散修里也有脸皮薄的,觉得把责任压到了比他们都小的人肩上,不够厚道。

      便也纷纷担负起力所能及的责任,求个心安。

      客剑身上的血气还是一日重似一日,到后来,能丢了先前捡到的剑,真正以自己的道凝聚出一把本命剑。

      他留在魔族界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起初,他还觉得魔族都是当初毁灭他家乡的那种怪物。

      留在魔族的数十年里,不输于人族的繁华城镇见多了,他便在困惑魔族是否真的应该杀绝。

      他见过魔族的风苏日,看到船只在水里扬起巨大的风帆,歌舞便围着风帆升了起来。有魔族打开笼子,放出不知为什么被关进去的其他魔族,然后摆上糕点,无事发生一般过节。

      他远远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热闹,如同隔着斗笠看着人世。

      其他节日也极为热闹。

      仿佛这个种族生来便分为了两个类别,一类魔族只知去人族地界上造下杀孽,一类被没有穷尽的狂喜支配。

      客剑提着目标的头颅远远路过节日里的城市时,觉得这并非不可理喻之事。

      人族不也有平平静静过着自己日子的升斗小民,也有如他这般只为杀戮而生的人。

      区别无非在于人族小民太过弱小,成日愁眉苦脸,不如魔族过得自在。

      想完便觉得,他只是仙门里的一把剑,在意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冷漠地回到仙门,又在下一次接到任务时前往魔族。

      如此这般古井无波过了几年。

      他身上的杀气重到了散修盟往日的朋友都不敢直面他的程度。唯一的文化人更是直白劝他,要么歇息一段时日,要么去躺棺材。

      客剑嘴上答应得好,一转眼,他拿着任务书又离开了。

      一个人游荡久了,他自己的生死便显得不重要了。谁会记挂他呢?就算歇息,他又能去哪里?

      幼年时的村子在哪个方向,他已经找不到了。

      然而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他被幻象缠身,迷糊了一段时日,再度清醒时,只见到一座魔族城池遥遥立在前方,他竟不知这是哪里。

      要进城去问吗?

      客剑踌躇。

      即便明白了魔族之中有两种生活态度,他依旧不想跟敌对的阵营有太多交流。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小伙子,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客剑悚然一惊,几乎拔剑。

      回头去看,只见到一位提着篮子的老太太。老太太温和笑着,没有半点恶意,故而不曾触发他的感知。

      老太太像是察觉不到他的杀气,道:“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吧?我见到那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魔,跟你一样愣。”

      客剑问:“从战场上下来的魔很多吗?”

      老太太叹气:“谁说不是呢?大家安居乐业过得好好的,魔侯偏生要征兵,说是要从仙门手上讨回以前受到的耻辱。我的孩子就是这样,走在了我这个老婆子前面。”

      客剑沉默。对方慈眉善目,却有可能是在人族作恶的魔的母亲。

      他该对这位老太太心软吗?

      老太太道:“不是老婆子我多言。我就是不明白,把仙门的地盘打下来做什么呢?魔侯难道会让我们跟人族混住吗?若是打仗就是为了把人族杀光,那也太残忍了。”

      客剑一下子把手垂到了身侧。这时他才意识到,刚刚他是要拔剑的。

      他说:“那是太残忍了。”

      老太太说着抹起了眼泪:“我家孩子生性良善,成年时也并未经历过什么仪式。他上战场的那几日,是如何撑下去的?”

      客剑则想着那些被他杀死的魔族,不知其中有没有几个称得上良善的。

      老太太兀自难受了一阵,回过神来,道:“我家孩子也曾上过战场,我一看到你,便想到了他。如今你独自出门在外,想必你父母知道了会很担忧。今日是长寒,老婆子我正要去城里卖饼,给你一块。趁热吃。”

      客剑有些茫然。

      老太太掀开蒙在篮子上的布,拿出一个饼,真的放进他手里。

      他想要拒绝,浓浓的米香一飘上来,便将他的话都封回去了。

      “早些回家。风落日过了。你消失个一两个月,军队里的长官不会太追究的。”老太太挎着篮子慢慢进了城。

      客剑拿着饼。饼上粘了用油炸过的坚果碎,点了芝麻葱花,咬上一口,又软又绵。

      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骤然浮现在他心底。

      彼时村子里成熟的稻谷高过了他的头,在高处参差成线,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稻谷被大人收割下来,脱壳碾碎,做成糕点,塞进他手里。

      看不清面容的人温声叮嘱他:“娘不要。这些稻谷都是刚刚打下来的,还是鲜活的。幺儿吃了它们,就能好好长大,壮得像牛。”

      魔族城外,客剑麻木地往嘴里一口一口塞长寒糕点。

      吃着吃着,一滴滴泪水落在糕点上。

      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剑尊,这一刻哭得像个小孩。

      他记下了这座城,来年日期差不离的时候,又来到了城外。

      这次,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收起剑,走进城里。

      他顺着街道寻找着老太太的摊子,走了不远,就被旁边开店的魔族叫住。

      魔族道:“小哥,你过来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客剑依言走了过去。

      骑着大型魔兽的巡逻队从店门口路过,最前面的魔兽的鼻子抽了抽,停了下来。

      巡逻队也停了下来,为首的魔族道:“这里怎么有仙门那些家伙的臭味?”

      客剑的法力骤然运转了起来,随时打算出手。

      手里却被塞进了一碗汤。若说这碗汤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碗底垫着一个软包。

      客剑愣住:“我……”

      开店的魔族大声道:“怎么?你信不过我的手艺?你去问问周边街坊,他们谁不说我厨艺一绝?”

      客剑不知该怎么接话。

      店外,嗅到味道的魔兽抽着鼻子绕了好几圈,什么都没发现,又离去了。

      巡逻队的魔困惑道:“可能是昨日吃坏东西了。以往都没出过纰漏。”

      客剑看了看手里的汤,又看了看门外的巡逻队。

      等到巡逻队走远了,开店的魔才道:“小哥,你刚从战场上下来吧?你身上的血味和仙门的味道都好重。往后进城,记得戴个香包。这些巡逻队,成天无事,只知道抓逃兵。有本事,让他们自己上战场去试试。”

      客剑问:“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开店的魔族道:“长寒刚过,看你在外徘徊,不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就是迷路了。大家都有家族兄弟,看到你这样,不免会想到自己的亲族,也就帮了。”

      客剑问:“长寒已经过了吗?”

      “前两天就过了。你在外打仗,可能不太清楚。”

      见客剑失落,开店的魔又道:“若是还没过节,今日不如留下来跟我们吃顿饭吧。”

      客剑谢绝了。

      往后数十年,他常常数着日期去这座城里,想要找到当初给他饼的老太太。

      有时候会见到,有时候不会。

      有时候正好是长寒,有时不是。

      但不论是哪一年,城里的魔族都待他极其和善。

      有的魔记性好,见他去了,还会道:“好久不见了。又回去过节?你不容易。来,我这摊子上的东西你挑样,算是我送你的。”

      漂泊的人心里渐渐安稳,就像又有了一个可以记挂在心上的家乡。

      直到这一处家乡再度尸横遍野。

      那一年,客剑站在城门口,看着曾经帮他、记挂他、送他礼物的魔族,一个个面色痛苦,歪斜在了街上,没有气息。

      他们被人抽走了一魂一魄,死去时没有外伤。

      客剑却好似看到无数的鲜血从地里冒出,无数白骨在鲜血里游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许久不曾发作的幻觉又开始了。

      他走进城里,将身亡的魔族一一安葬。

      清理到尾声,他近乎麻木地打开了城中一家店铺的后房,看看里面有没有需要安葬的尸体。

      只看到一团小小的怪物,触手抽搐着,艰难地往外爬。

      这是头一次,客剑见到魔族的本体没有一剑劈下去,更没有厌恶。

      他把虚弱的小魔族抱起来,用自己的魂魄温养着她的魂魄。

      他说:“别怕,今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我当初也是跟你一样,看着身边的人全都不在了,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也遭受我的痛苦。”

      安葬完魔族,他把这孩子带回了荒岭界,临时请工匠打造出一个院落,作为家。

      小姑娘是魔族,不能跟人太亲近,于是院落坐落在了山岭上,寻常人爬不上去。小姑娘是城里长大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又怕她无趣,于是院落便能望到山下的小镇。

      他稳着小姑娘的魂魄,最担心自己常年独来独往,怕惹得她不喜,趁她还晕着,特地去跟周围散修请教了如何跟女孩相处。

      其余散修起初还以为他有了心仪之人,起哄一番,最后发现被收养的小姑娘才十来岁,哭笑不得。

      大家都没跟那个年纪的小孩相处过,只能搜刮着自己的回忆,遥想遥远的童年他们曾经喜欢过什么。

      客剑综合一番,一边感慨他们的童年生活丰富,一边去定做了好几只会跟着手动的手套玩偶,学了几声唱戏的腔调。

      等到小姑娘模模糊糊醒来时,他便在一旁怪腔怪调问人家哪里不适。

      问了好几声,看着小姑娘懵逼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把人家吓着了。

      小姑娘特别懂事。

      哪怕跟个怪人相处,她醒来后什么都没问,去院子里走了一圈,看了山下的小镇,回来便对着客剑拜了下去,道:“多谢救命之恩。”

      客剑当时便觉得心里难受,却又跟他以往难受的感觉不同。许久之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名为心疼。

      小姑娘只道前尘往事忘了大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客剑知道没有名字的苦,要去请散修里唯一的文化人给她起名。

      小姑娘不同意,只缠着他,要他给个名字。

      客剑为难半天,搜肠刮肚一番,想起捡到她的那一日明明该是长寒却天气晴朗,十分反常,道:“叫你霜止如何?”

      那就是霜止了。

      霜止特别喜欢这个名字,每次见到外人,都要炫耀一番。

      于是散修盟和山下小镇皆知,那位剑尊不再是孤单一人,有个小姑娘很得他看重。

      客剑也确实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这年冬夜,他深夜杀完魔族,带着一身血腥味赶路到荒岭界,山巅小院里的烛光骤然闯入他眼中。

      烛光被山巅的夜风吹得摇曳不止,不知怎么,客剑的心忽然安定了。

      他想立即回到小院,靠近时,又止住步伐,拐去了山涧溪水里冲掉满身血腥气,这才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只见桌上点了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还趴了一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魔族。

      也许是刚刚失去魂魄的缘故,小魔族睡熟了就不能控制自己了,毛笔毫毛似的细小触手从她头顶、脖子、手腕冒出来,趴了满桌子。

      小魔族在等他回家,等着等着就失去了清醒的能力。

      客剑想笑,又怕把霜止吵醒了,轻手轻脚走过去,把一摊魔族拾掇起来,放到了床上,自己坐在床边。

      这里是他的房间,因为没什么贵重之物,常年不锁门,被小魔族趁机溜了进来。

      如今夜深,外面寒风很急,再把她送回去,大抵路上就会被吹醒了。不如就在这边过夜。

      燃到底的蜡烛闪了闪,回光返照片刻,彻底熄灭了。

      已经躺床上的霜止翘起来,含糊道:“我不能睡,我还要等客哥。”

      客剑提起被角给她披上:“我回来了,睡吧。”

      他感知到小魔族躺了回去,小心翼翼收起了触手。

      此后,客剑没有再出过远门。

      持天一道递过来的任务被叫嚣着要自立自强的散修们接了过去,又陆陆续续带着伤回来,越挫越勇,越战越有名气。到了后来,他们甚至会为了保护人族,主动出击。

      等到霜止开始修行时,散修盟已经有了一溜仙尊。

      客剑则专注地在家里陪着这只小魔族。

      在霜止身边,他就不再是客了。他有家。

      他也不愿霜止等自己等得那么辛苦。

      他想过霜止成年后的光景会如何。她会回到魔族吗?她会因为他是仙门的剑而讨厌他吗?

      客剑忽然难过。

      捡到霜止的那一日,他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然而,抛开这段经历,霜止仍然是一个魔族。他们之间横亘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计算着霜止的年纪,只道距离她成年还有很久,而后自欺欺人投入家的日常当中。

      他并未做好霜止早早离开的准备。

      于是,十六岁的霜止跟他提要出去闯荡,他只觉得突然。

      但那一天的霜止看起来好高兴。

      他不忍拂了她的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这些年攒到的钱都放进了她的手里:“在外小心。钱不够写信告诉我。有人欺负你了就回来,客哥给你讨回公道。”

      霜止走了。

      他独自在小小的院落里等过了一度春秋。

      他听到她的传说在四方涌起,想过去看看,又怕惹得想要离家的小魔物不高兴。

      于是枯坐着,听着她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

      第二年,她立了大功,剑意也足够强,可以被称为剑尊了。

      他反复揣摩了霜止杀魔族的心情,闭上眼睛,沉沉叹气,去了其他界给人驱赶魔族和野兽赚了点钱,准备等霜止回来给她在酒楼里订一桌,接风洗尘。

      数月之后,他才知道,霜止偷偷上了牙山台录了剑意。

      他去了牙山台,在留影石碑面前站了许久,伸手,往留影石碑里灌入些许灵气。

      剑意激发而起,凌厉又霸气,非常漂亮。

      他怔怔盯着剑意消散的天际,问:“我哪里对不住她?”

      周围的散修要站在他这一边一同谴责霜止。

      他阻止了,独自回到了小院里。

      用旧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他便坐在桌边,开导自己,听着她的传说也不错。

      霜止是真的讨厌他了。他没必要凑到她跟前去当那个讨厌的人。

      怎知,霜止离开后的第四年,传说也没有了。

      客剑便再也坐不住,拿起剑,沿着霜止最后一年走过的足迹找了过去。

      最终在两族交战的界域看到了已经是魔族战将的霜止。

      她跟年少时大不相同,不像在自己面前那么软,指挥作战、统御魔族时威严不已,平日则谈笑风声,肆意潇洒。

      比她在散修盟时自在许多。

      也陌生了许多。

      她叫做秋阳,抹去了他们之间那一份联系。

      客剑知晓,自己知道了她的近况,可以放心了。

      他应该离开,不对她的前程造成影响,这才是为她做打算的态度。

      然而,他挪不动脚,也移不开眼。

      他就像是久在深渊底的人骤然见到了璀璨的阳光,只想伸出手,紧紧抓住那丝阳光。

      他想把那只肆意妄为的魔族留在自己身边。

      不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不论是以怎样的身份。

      他为骤然冒出来的想法忡怔了片刻。

      他不是魔族,没有魔族百岁年龄差当做同辈的观念,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又为何不能有呢?

      世间往来的人那么多,只有她会为他留一盏灯。

      如今她彻底改换了名字,抹除了过去,往后只会跟魔族将士们同甘共苦,只会跟大魔后裔对坐痛饮。

      她的未来,将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雪夜里灯光的记忆骤然被撕毁,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骤然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到了水塘边,摘了竹笠,用水洗了脸。

      他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水塘里。

      随着修为的增长,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只是早已习惯了戴着竹笠,摘下竹笠就不愿见人。

      这些年,他没有心思关注旁人的长相,更不知何为美丑。

      他看着自己的倒影,想不明白霜止能不能看得上他。

      思来想去,他去找了魔族卖人宠的贩子,要他给自己的长相估个价。

      贩子见到肥羊大喜:“你这张脸够配魔侯,价格嘛……我出什么价你愿意做人宠?”

      客剑抄到了答案,转身要走。

      贩子都做这一行了,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场就要使手段拿下他。

      独独没想到没想到这人是位能在魔族界域里单杀魔侯的剑尊。

      被剑钉在地上时,贩子吐血道:“你分明是来耍我的。”

      客剑摇头:“我只想知道,我够不够格追求我爱的……魔族。”

      贩子吐着血诅咒他:“你追求不到,最多也只能做人宠。”

      客剑知道人宠在有权势的大魔手上的待遇。

      他见过大魔拖拽着锁链,扯着修为被废的修士。那些修士全然被当做取乐的乐子,尊严脸面,全都被魔族作践。

      更别说人宠寿命有限,容颜易朽,魔族只是玩个新鲜。

      以前他觉得人宠苦,现在他觉得,要是霜止愿意接受他,套上锁链、废掉修为也不是不行。

      可霜止会愿意吗?

      她在仙门界域时已经不给他回信了,如今又一言不发到了魔族,分明不想见他。

      客剑想了很多次应该如何开口,都在看到霜止时退却了。

      他担心霜止觉得他阴魂不散,无比讨厌。

      却又舍不得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离去。

      他磨磨蹭蹭了一年半,最终在霜止得到魔侯之位时去见了她。

      好歹有个借口。

      要是她表现出半点好感,他就留下来。

      要是她生气了,他……就再找一个人宠贩子,真的卖掉自己,想搏她心软。

      若是做到那一步,所想所愿皆不能成,便是生不如死也甘愿了。

      回首一生,除了霜止,他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和事。

      他做足了讨好她的准备,在夜里敲响了她的门。

      他看到了霜止的本体,已经跟年少时截然不同。她的身上触手层层叠叠,棘刺丛生,别说看她的表情,便是她的头脸都难以找到。

      客剑心中忐忑,只做足了引诱魔族的姿态。

      过程比他想象得轻松许多。

      那只魔物很容易就把他卷了过去,收敛了刺,小心翼翼,生怕划伤了他。

      便是如此,客剑也从未经历过,被一只魔物当做玩物对待。

      他失控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次日他便想,他的表现不够好,霜止是不会要他了。

      结果比他想得要好。

      那只魔族偎在他耳边道:“你归我了,不许反悔。剑也不会还给你了。”

      客剑道:“好。”

      求之不得。

      那只魔族摆出凶恶的模样:“反悔也晚了,你进门前就该知道,我可是一位魔族,才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笑了笑,低头吻过她的触手:“不悔。”

      魔族不再说话,更多触手缠了上来,静静卷着他。

      客剑又道:“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霜止想了想:“会很过分。”

      客剑便等着她做过分的事。

      然后,他便被霜止拉到城里,换上了好看的衣服。

      他穿惯了竹笠和麻布罩袍,对此很不习惯。

      霜止得意洋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卖家在一旁夸了几句,霜止便把衣服买了下来。

      她拉着客剑参加了魔侯大典。

      魔尊那边派来的使者问:“这位是?”

      霜止道:“我的人。我的!”

      使者只道秋阳魔侯喜好美色,养个漂亮的人族也正常,没有多说。

      客剑不觉得霜止过分,反而觉得霜止对他太好了。

      举办完大典,霜止搬进了魔侯殿,熟悉了几天,好容易清闲下来,神神秘秘找到客剑:“之前都是开胃小菜,我真的要对你做过分的事了。”

      客剑只觉得她禀性纯良,已经紧张不起来了。

      霜止掏出一只金环,套在他脚腕:“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预想推迟了那么久,客剑反倒有些诧异:“让我做人宠?”

      “对。”霜止把牵着金环的链子扯得叮当响,“我是魔族,很恶劣的,你来找我之前就应该想到我会这么做。”

      她不看他的眼睛:“你要不要恨我,骂我恩将仇报?”

      客剑朝她走近了两步。

      霜止气势全无,退了两步。

      又靠近了两步。

      又退。

      客剑无奈了:“收人宠不是应该废掉人宠修为,在人宠身上打下烙印的吗?你退什么?”

      这次换霜止惊讶:“你为什么把我想得那么凶残?我舍不得那么对你。”

      客剑抬了抬脚,扯动锁链,又确认了一遍:“让我做人宠?”

      霜止:“我这不是以为你不懂,想逗逗你吗?我就是想确认你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

      客剑无言半晌,心情复杂:“你这小魔物。”

      霜止又拉了拉锁链:“我喜欢你这样,要不,委屈你多戴两天?”

      客剑拖着锁链走了两圈,没觉得哪里不好。

      他应了一声:“戴着吧。”

      便又看到霜止得意洋洋,心满意足。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只摸了摸霜止的脑袋。

      既然一切都是他求得的,那么,如她心意又何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番外·CP视角的三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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