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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靠着一肚子数理化知识,唐荼荼震住了自己的技术攻坚团。不消说,赵德先生一行人恨不能扎根在山上,各换了一身粗服,埋头扎进了发明创新中。

      唐荼荼跟了两天,这头儿给赵先生提个建议,那头儿给古先生列个参考,竟成了最不招待见的那个。

      古先生无奈停了手。

      “姑娘口中那甚么流水线,我是听不明白的,你这图式画得也没法成龙配套,照你图上那么画,流水线动不起来。”

      赵德同样乜来一眼。连着几天相处,几人摸出了唐荼荼的脾性,说话更直。

      “唐丫头,你小小年纪,一个人长不出八只手,又要斟酌图例,又要核对开销,听说还要盯着年底工头们的奖惩考绩,你忙得过来嘛?”

      “我瞧你每天急匆匆来去,吃饭也急,走路也急,如何能稳得住心?丫头抽空歇歇,水磨工夫,不在一时,慢工才能出细活嘛。”

      唐荼荼听得一脑门愕然,顺着这话仔细一琢磨,窘得摸摸鼻头。

      她确实有这毛病。

      她总是计较细处,大概是上学那些年养出来的毛病,不敢慢,也不能慢。

      她穿越前跟着老师做过十几个项目,手里出过几百上千张工程设计图,绝大多数图纸却仅仅实现于数据建模,在反复的修改中变成三稿五稿七八稿、错稿废稿备用稿。

      要把数据核对了又核对,图例检查了再检查,生怕有一丝疏忽错漏。

      那样的末世,那样的废土重建时代,每一个工程单都像是打仗,上头催,下边急。施工计划要拆解得无比细致,各组工期拼命压缩,完成时间要精确某日某时,稍有脱出计划的部分,务必要修订施工表,哪怕通宵不睡焦头烂额,也要把稿改出个样子来。

      24小时运转的机器永不会疲倦,高压之下,总是能恰恰好好地达成目标线。

      唐荼荼把那样的高压带到了现在。

      将自己抽打成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天恨不能18个钟头紧紧盯着工程进度,在每个施工组都留了一名传话的工头,每日清早开会,各组报进度,挂瓦、填土、蓄水池防冻进程……处处都要盯着,哪哪都不敢漏一眼。

      这座工厂,砸进去的前期成本越多,唐荼荼越是怕出错。

      别人当她这大厂长是事必躬亲,毫不懈怠。其实,更准确的说,是她焦虑症的老毛病又犯了。

      几位先生竟一眼看透了她心里的焦躁不安。

      唐荼荼深吸口气,拱手作了一揖:“我明白了,是我着相了。”

      “嘿,认错倒是麻利。”

      古大猷大笑,口鼻间扑出一团白色的气雾。

      这青年二十五六,生着很俊的一张脸,实则家中女儿比唐荼荼小不了几岁,说话间带着老父亲一般的语调。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姑娘抽空下山去,好好裁几身衣裳。大姑娘家,成天住山上跟我们吃灰玩土做什么?等图纸画出样来了,你再上山不迟。”

      这是催着她去休息,去玩乐。

      唐荼荼被逗笑了,又叮嘱了两句日常琐事,回身离开工场。

      她放眼望去,这山上遍地干得热火朝天,乱中也有乱的秩序,一时半会儿没用得着她的地方。唐荼荼便静下心来,沿着山路散步。

      天冷,云层显得特别干净。

      天地旷荡,山峦粗朴,满山草木灰败了,唯独后山的松柏还生着翠,万顷松涛,风呼吁吁啸着鸣滚过去。

      这风景实在解郁,唐荼荼抬起手从枝头掐了些松针,踱着步回了自己的小院。

      没被雪冻过的松针,煮茶是最好,虽说冬天的松针没有春夏嫩,却不缺露水润养,就手扔进茶壶里,再爬上火炕,一条毛茸茸的织毯盖住腿。

      这滋味赛神仙。

      可是闲不住的人想静心不是易事,唐荼荼干坐了一阵子,做了套眼保健操,做了套手指操,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娱乐。

      索性捞起账本,核算今年冬天该发给工人的烤火费。

      这于她实在是轻松的活,不用太专注精神,权当是在放松了。困了躺平打个盹,腿脚焐得热乎乎的,吃午饭都不必下炕桌。

      旭日山有独立的账房,会计、出纳、审计职责划分得清楚,唐荼荼并不管钱,核算好烤火费便交给了账房。

      她院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到晌午,满山都知道东家要发烤火费了,几十个工属大院趁着午时热闹起来,高高兴兴等着领钱。

      大院是以天干地支排了序的,方便管理。

      丙寅字院里。

      “阎头儿,你怎么想的?”

      阎良心里压着事,眉头锁成了结,没听着这句。

      被社哥戳了下肩膀,阎良才猛然回神。他摇摇头:“姑娘养活咱们这许多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不能再给姑娘添麻烦了。”

      社哥急了:“不提不行啊!这才立冬,就冷得人打摆子了,真到了数九寒天,那要冻死多少人?”

      丛有志拨着炉芯里的炭灰,从里边拣出焙好的山核桃来。这人冷心肝,不会因为一个‘死’字皱眉头,听罢,只是嗤了声。

      “冻死人有什么稀罕,哪年冬天不冻死十户八户的?”

      “往年咱们四处求个避风处,东家求了西家求,带大家伙找地儿过冬,也没见落个好——今年各走各的阳关道了,他们还觍着脸求到咱们这儿?当初山上招工的时候都干嘛去了?不肯吃做工的苦,如今倒是敢觍着脸借钱?”

      社哥嚷道:“可姑娘有钱!姑娘心肠又软,咱们多求求她,姑娘从手指缝里漏点钱……”

      “说的什么混账话!”

      阎良一巴掌刮他脸上:“姑娘有钱怎么?姑娘该咱们的?账房的郑三就住在丁字院,你自己去问问,姑娘每个月往镇上钱庄跑,每个月背回来一口袋赊贷票!”

      ……赊贷票?

      一屋子人全呆住了。

      姑娘那样财大气粗,每个月底召集工人发月钱的时候都带着一脸笑,她盖起几十个工舍大院,开了学馆、请了先生供娃娃念书,还建了慈善院收容老人,每月那钱撒不尽。

      姑娘的钱竟是从钱庄贷来的……?

      “是我不该,我猪脑子!”社哥又呼了自己一嘴巴:“我再不提这茬了!”

      小少年胡乱抹了把眼泪,在一屋子人的愣怔中最先跑了。

      阎良站到窗前,看见外边滴水的树梢,眉头拧得更紧了。

      昨天夜里那棵树上竟结了冰滴子,今晌午大太阳出来了才开始化。头场雪还没下,窗上的冰花已叠了三层。

      今冬冷得不寻常。

      往年的天津,这个时节还不算难熬,飘在海边的疍户会潜下海翻翻沉船,捡拾些宝物去孝敬私盐场的头儿,带着全家老小躲进私盐仓里过个冬。

      可今年夏天,因一场大案,朝廷下令严查天津、山东几地的贪腐,从官到商掀了一层皮。

      其中盐政首当其冲,海边派驻的官兵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私盐贩子夹起尾巴逃得比狗都快,私盐仓一个接一个被查封。

      这也导致海边的疍户寻不着地方过冬了。严冬码头一封,连个遮风处也无,疍民赤天裸地地睡在沙岗上,立冬不过十来天,竟冻死了人。

      可姑娘手头拮据,养他们这千数工人已经用尽了力气,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

      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嵌在砖槽缝里的两扇琉璃窗嗡嗡震响。

      窗板不够亮,不够薄,也不够平整,透过窗子视物有点哈哈镜的效果。可琉璃窗是半透明的,保暖效果也极佳。

      这是厂里琉璃作坊烧出来的廉次品,技术并不成熟,唐荼荼倒也没急着精进技术。

      天下有十多个琉璃作坊,各家都有一手制上品琉璃的精妙技术,制出来的琉璃器五分之一供给皇家,五分之一做了佛七宝,其余通通供给了大官豪商。

      尤其是琉璃彩窗,几乎仅存在于御物赏赐中,是妥妥的天价奢侈品无疑。

      唐荼荼从一早起想做的便是低端产品,重点是把材料成本一压再压。

      像高端琉璃所用的原材是稀有元素矿,烧制温度普遍在1400℃左右。她厂子的锅炉鼓风设计好,拿钢水做测温工具,估摸着烧制温度能达到1600°以上,这就有余地往元素矿里掺廉价的石英砂,成本蹭蹭往下掉。

      先压成本,再慢慢练工艺。如今这么一扇窗与上好的桃花窗纸相比,其价格几乎能持平。

      不知量产后,能不能走入寻常百姓家。

      一瓦罐红糖老姜甜薯水垫着湿布,放在炉子上温着。

      芙兰掀帘进屋,带进来一阵冷风,看火上煨着甜汤,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半碗:“呼,爽快。”

      又神神秘秘凑到炕桌前,说:“刚才路过丙字院,听着里边在嚷架呢,我站墙角听了一会儿,看见社哥哭哭啼啼地跑出来,半边脸上顶着个巴掌印。”

      唐荼荼合了书,皱眉:“谁敢打他?”

      芙兰悄悄说:“阎罗揍的,一点没留手,不知道是什么由头。”

      “他们居然打架?”唐荼荼起了火,蹬上棉靴,抬脚就往那院去。

      阎良,诨号阎罗;丛有志嘛,外边人称翻江蛟。听这诨号,便知道这几人是什么脾性的人物。

      山上招工招的杂,其中五成是流民。

      在盛朝建朝以前,天津三岔口以东的数百万亩土地都是荒地,是犯下大案的恶囚发配之处。

      流配边境者,其子孙后人会沦为罪奴。女人嫁给良民,改换夫姓,还算是条出路,男人只有掏钱脱籍这一条路。

      没钱的贱民脱不了籍,无籍,不得进城进乡镇,不得买房置地,不得做生意,不得立婚书嫁娶。

      这法案乍听合理,实则会一代一代地涌出更多的流民——没钱、没地、没吃喝,病得早,死得快,生前落魄,死埋沙岗,孤凉凉一条命。

      到了嫁娶的年纪,因流民不能上婚书,是不说嫁娶的,而是无媒苟合,生下的娃娃上不了户册,还是流民。

      天津东沿海,便是这样的烂根底。

      岸上不许他们活,流民便把家建到船上,一家老小守着条船活,吃喝拉撒不离河,小木船脆得像颗蛋,经不住半点天灾人祸,故称“疍民”。

      官兵踩一脚,渔村宗族踩一脚,海盗盐枭踩一脚……把疍民深深踩进了泥。

      人穷到了根上,道德法律便不算什么了,十个流民五个怯懦,五个歹恶,歹恶者会以武力制定一套规则,怯懦者跟随,又会形成码头帮、船帮,反抗官兵和地方宗族剥削。

      阎罗、丛有志这一伙,便是疍民里的头儿。

      说起来都是可怜人,各个一条苦命。

      唐荼荼敢用他们,却不敢信,把这伙头目打散了分住各院,减少来往。

      山上有一千二百工人了,她不愿意工人间拉帮结派搞小团体,有小团体就有争端,有了争端,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便都跟着来了。

      就算要结小团体,团体中心也必须是有德望的知识分子。旭日山上的图书馆、学堂、大饭堂,全是在绞尽脑汁地把流痞往正道上拉,把立于悬崖者一点一点地拽回来。

      大家一起勤苦劳动、勤苦学习,慢慢扭转“谁心狠手辣谁活得好”的观念。

      自上山来,这伙人很是安分,各个一把力气,做事也勤恳,唐荼荼没费什么心。

      今儿怎么又打架了?

      *

      天干地支六十个,排在前边的院子住的多是工头,离得近,开会方便。

      一有点风吹草动也传得快,唐荼荼走来时,屋里坐了好几个工头,各顶一脸愁容。见东家姑娘来了,忙把最中间的位置腾给她。

      唐荼荼:“……赊贷?”

      她稀里糊涂听了会儿,算是听明白了。

      振华钱庄是她娘——她亲娘名下的资产,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这事。

      实则建工厂花的是户部的拨款,只是因为户部下拨的是银票,县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流通现银,不好置换,华琼特地从京城运了现银来,存在钱库中。

      每个月她拿着大面额的银票,去钱庄兑换现银,给工人们发钱。拿回来的账条也不是什么“赊贷画押”,而是会计凭据,一式三份,钱庄一份、发还户部一份,她自己手头也会留份底。

      阎罗等人看见白花花一摞票,就这么想岔了。

      听完这前因后果,唐荼荼颇有点哭笑不得:“钱的事你们不用愁,我有钱的,没事。”

      她今年十六,在场的除了社哥,人人都比她大。这些人精精惯了,好似谁都能从这轻飘飘的宽慰底下听出实情。

      角落里蹲着的工头嘀咕:“姑娘就打肿脸充胖子吧,你多久没换过新衣裳了?这半月天天是那么件灰袍大褂。”

      唐荼荼:“……那是工作穿的防尘服,我有五件防尘服,脏了轮着换的。”

      阎罗一副“你不必装模作样了,我们大伙都懂”的了悟模样:“姑娘随身带的那茶壶,上回我倒出来喝了一口,寡得没一丝味,一撮茶叶你泡一天。”

      唐荼荼无语掩面:“……我不喜欢喝浓茶,喝浓茶头晕,有个淡淡的提神作用就够了。”

      屋里大伙儿都不说话,重重浅浅地叹着气。

      唐荼荼都叫他们气笑了:“我有钱,饿不着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摊开讲,瞎揣摩什么。”

      大概是她天天蹲工地、穿灰袍、盘鸟窝头、戴着花里胡哨大袖套、腰挂一串印章钥匙叮呤当啷的形象深入人心,谁也不相信她手头还有钱。

      海母娘娘派下来的活菩萨,是宁肯割肉也要饲鹰的啊,自己宁吃糠咽菜也要给工人发烤火费。

      唐荼荼听着这屋里一排叹气声,还怪感动的。

      手一挥:“行了别说了,疍民受冻的事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吧。”

      屋里几个工头沉默着没吭声,不知在想什么。

      唐荼荼没多品他们的心思,要出门的当口,她回头瞧了瞧这一屋的苦出身,忍不住落下一句。

      “当初我说了给你们挣一个新活法,我没说虚话。都是吃过苦的人,如今且算是上了岸,别把比你们更苦的人撇下。”

      “那些受冻的疍民里有不少是咱们工人的爹妈姊弟,能帮则帮一把,别叫他们寒了心。”

      社哥听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重重应了声:“哎!我就知道姑娘肯定有法儿!”

      他不似阎罗他们心狠手辣有手腕,他手上除了杀鱼没沾过别的血。上头四个姐姐没了仨,剩下一个大姐,当初为了给他攒钱嫁了个渔夫,二两彩礼钱拿到手,扭头就牵着他到阎罗面前磕了个头,按着他脖子逼他认“义父”。

      他姐拿卖身钱给他求了份庇护,自己却还在码头上挨饿受冻,今年还怀着身子。这么冷的天,社哥光是想想就发抖。

      他眼巴巴回头,颤巍巍叫了声“阎头儿”。

      阎罗又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教育完这小子,阎罗沉沉点头:“有姑娘这话,我们便知道如何做了。我那份烤火费不必发了,要想俭省些,先从我们这儿扣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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