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书铺》无址信

1、第 1 章

　　老街上的书店开了快有十多年。
　　从一开始的两排书架，扩展到了三间铺面、加起来一百平方的大书铺。原本的左邻右舍是两元店和文具铺。两元店的店家去了社区对面做餐饮；上年纪的文具铺老板去了外地的儿子那里享福，将铺面折价卖给了隔壁。书铺的一边就挨上了小吃街，另一边就挨着了快餐店。书铺对面是小学校的后门口。但是小学校在两年前合并去了镇上，之后卖小吃的流动摊贩就去了另一条街。快餐店的租借转让书也已经在玻璃上贴了大半年，从一开始的洁白如新，到现在斑驳酥脆。风吹过，就带起翻折的一片角。

　　乌圆三四年级的时候，爷奶回了老家，上下学接送的任务落到爸妈头上。但是两人都有工作，下班最早要比小学放学晚一个小时。乌圆的家从学校出发其实只要走过两个路口一个街区就能到达，“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能自己上下学吗？”妈妈说。乌圆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被电瓶车撞倒了。车主愁眉苦脸，左右看看没有路人上来指责他，扶起车就溜走了。乌圆在其他成群结队回家的孩子的侧目中扎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之后不能自己回家的乌圆只能在放学后待在书铺。其他的小孩手里有五毛一块的硬币买零食和玩具，有底气吃吃逛逛。但乌圆家没有发零用钱的规矩。整条后街只有书铺老板不收钱。只要不把书带走，爱在店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书铺老板是个眼皮耷拉的老头，前额秃秃的，挂着两条嶙峋的褶皱。整日里缩在柜台后面的藤椅上，盖着一件毛呢大衣当毯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不知道是不是他家养的黑猫，天生一张笑脸，健硕的很大一只，趴在柜台边上摇着尾巴，瞪着黄脏脏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从书铺门口经过的小孩子。

　　小时候的乌圆怕猫怕得要死。尤其是这家的黑猫，笑容那么诡异。每一次进书铺她都不敢和黑猫对视，一进来就往离柜台最远的隔角钻。躲在其他来书铺的小孩子后面，乌圆就可以看不见猫了。

　　小学生看的最多的还是漫画书。那时《中华小子》还没有被禁播，动画片在电视上正当火。大家玩游戏都假装你是小兰我是小虎。高年级认得字多一点，来自香港和日本的漫画也很受欢迎，什么《百变小樱》，《神兵玄奇》，虽然总有错字，画面映的也不清晰，但不妨碍大家的热情。漫画都在外头的书架上。乌圆挤在没什么人的里头，看的就是大人的书了。故事往往是十七八岁的男人女人谈恋爱。乌圆认字还不齐，等着父母来接人，等的心烦意乱，上一次看到了哪里，谁爱上了谁，谁又和谁吵了架，这一次全然不记得。

　　那时候乌圆最怕的就是下雨天气。放学时下雨，书铺里头人要比以往多，没带伞的小学生挤挤攘攘地塞在几家店铺里，争抢着给家里人打电话。等不了多久店里就空了，人散的比平常要快，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鞋印子和一室昏沉的气味。乌圆和柜台之间只剩下两排被翻拣过的书架。书铺老板慢悠悠地起身，拿拖把，藤椅吱——呀——地长长响一声，乌圆就心惊胆战起来。老板脚步走的拖沓，步子挪一下，拖把拖一下。动一下，咳一声。浑浊的气体黏在他的喉咙里，咳嗽声沉沉地从胸膛滚动出来，喉咙里的气球随着声音往上飘一下，又灌满了垂下来。乌圆假装看书，其实注意力全然不在书上。她时不时就要往书架的夹角空隙里瞟一眼，生怕爱笑的黑猫就要从哪片阴影里挤出来。老头在两排书架间没有尽头地穿行。乌圆把他也幻想成一只怪兽，走动的时候发出轰隆隆、吱嘎、吱嘎、刷拉、刷拉的怪异声响。要是他走到这边书架背后来怎么办呢？乌圆想，我就消失了，不见了，爸妈再也找不见我了——他们会以为是我离家出走了吗？

　　这时候小汽车的喇叭就在外面叭叭地响了，妈妈在外面扯着嗓子不耐烦地喊：“人呢——？”乌圆就把书往哪个空档里一放，噙着眼泪跑出去。黑猫依旧黏在柜台上，微微笑着，眼睛盯着乌圆，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尾巴。

　　高考结束的假期乌圆无所事事，妈妈说：“你这样太荒废人生了。我去帮你联系个兼职吧。”乌圆没有拒绝的权利，于是辗转托到了小学后门口的快餐店当服务生。可能是小学时候看的书多，中学时乌圆考上了隔壁省市的私立学校，家离得太远，就念了寄宿制，整整六年在学校的时间加起来要比在家乡多得多。也因此，乌圆对后街的变化一无所知。

　　她也不知道小学校关了后，快餐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幸而是小本生意，从厨子到柜台用的一应都是自家人。乌圆来当服务生纯粹是沾亲带故，工资只要了市面一半价钱，顺便还要给原来的服务生、老板娘的女儿、也就是刚上高中的小老板娘做作业辅导。乌圆想起书铺现在是占了三家铺面的大店家了，就问：“隔壁书店的生意很好吗？”小老板娘晃一晃马尾辫，笑嘻嘻地说，“那谁知道呢……现在谁还买盗版书呀。”

　　快餐店没有客人，小老板娘嗑着瓜子看电子书，时不时笑两声。乌圆百无聊赖，强打起精神，去隔壁串门。书店的柜台换了位置。藤椅上依旧盖着一件褪色的毛呢大衣，鼓鼓地压着一团什么东西。乌圆好笑地想总不会是个人吧。她探头往柜台里望。老板不在。猫也不在。

　　书铺确实是变得窗明几净了，原本踩得脏兮兮的地面铺上了米白色的瓷砖，歪扭的木书架换成了金属制品。书架正中央是崭崭新的大辞典，工具书，一套套耳熟能详的习题册子。书铺的顶灯着实不太亮，和外面的天一样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雨。乌圆无头苍蝇似的转悠着，在陌生的角落里找见积灰的老漫画，没拆封的恋爱小说。“这本我是看过的。”乌圆兴致勃勃地想，正要去拿，看着塑封上整片儿的灰印子又迟疑了。

　　“哔——哔——”车喇叭声响了。乌圆往外头一望。没看见车，但是小老板娘撑着伞匆匆跑过去了。乌圆想走了。她最后站在书店门口，掏出手机，想凑近了照着里头拍一张柜台和藤椅的照片。毛呢大衣就在这时突兀地扭动起来。乌圆张大了嘴。一张毛茸茸、黑漆漆的脸从毛呢大衣的领口钻出来，黄幽幽的眼睛和乌圆对视一眼，眼皮垂搭，诡异地笑着。乌圆叫了一声，“啊！”

　　黑猫或许被她吓着了，在大衣里奋力地挣扎起来。它看起来简直长得有一个人那么大，那么有力气。它蹬着藤椅，奋力地向店门口蹿出去。藤椅在原地打了个转，发出像是“哎哟”那样的呻吟。乌圆下意识地追着黑猫跑了出去。正和车主做着告别的小老板娘发出了惊叫。小轿车的车头被活物猛地砸了一下。发动机呜地响了又熄了。车主打开车门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乌圆，“他从哪里来的——你看见了。这可不是我撞的啊。”

　　书店的老头就那么躺在地上，浑浊的眼睛张开了，望着阴沉沉的天。怀里的一袋子旧书掉在雨地的水塘里。黑白色的漫画人物吸饱了泥水，眉眼都变了样。硕大的黑猫蹲在他脚边，望望他，再望望面面相觑的三个人类一眼。它漠不关心地舔着爪子，晃着尾巴，露出一张无忧无虑的猫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