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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轻如鸿毛 ...

  •   城里的高楼如柱,直耸入云,几乎要戳破了天际般的尖锐。

      天蓝得如洗过的布,清澈得有些泛白,饱和的颜色仿佛随时都会滴答往下坠的颜料般厚实。浓浓的云彩染着日头和煦的光,最西边已微微有些见红的迹象。傍晚的风清凉。
      路上行色匆匆,疾驰而过的电动陆行器擦着路面嗡鸣。市中央的的政府楼顶是电子的巨大钟面,此时正响亮的哔出五点半的时间,方正的蓝光陡然大亮数秒,引得行人驻足抬头,看清新发布的气候预报。两小时后将有雨。

      太阳正在缓缓的向西。风吹得人欲睡。
      如油画般和美的城市。

      矗立城西的大堂是最简单的样式,方方正正的排列着,如被水泡过的泛白纸盒。应该曾经是座教堂吧,现在却改成了陈列馆的外观。隐约还看得到正门上方十字架被拆除的痕迹。
      拱顶挑高,除了照明器外无什电子设备,石英窗染了各种颜色,筛下来的光斑将人稀的室内映得颇亮。玻璃箱反射着光,仿佛顽皮的眼。

      最大的箱里安静的躺着一对翅膀,旁边放着标签号码。八四七零七。
      每一片飞羽被小心的叠在一起,整齐利落的摆放,看不出一丝空隙。翅膀雪白,衬布是柔软的藏青,细密的暗纹层层缠绕,绣着带着藤蔓的花,不知名的。
      双翼皆在肩胛处被小心的切割了下来,骨架还在,原该富含血管的肌肉却早就腐朽成土,只余那副骨架,还有片片雪白的羽毛。
      这是一具保存得近乎完美的标本,也被人形电子管侍器处理得良好,外形栩栩如生。

      大堂纵深约百步,陈列着数十木架,或大或小的玻璃箱置之其上,无一例外的铺着绒布,小心翼翼的保存着一对死去了的翅膀。
      它们有些如蜂鸟般精致而色彩斑斓,有些鹰一般拥有宽阔翼幅,但皆如出一辙于肩胛处被拆下,年代久远的刀痕依然锐利。

      最远处原该放着讲台或者壁幔的墙上,数股钢丝悬挂着巨大的,支离破碎的一双羽翼。

      左翅断成三截,勉强能从残骸被摆放的位置看出生前有力的线条和手掌宽的飞羽,骨架约有三人共同展臂般宽大,仿佛肉眼都能见到翱翔时呼啸过的气流该是如何劲急。右边翅膀却只剩下了零碎残羽,那些幸存的飞羽也被烧得焦黑,看不出原本颜色。
      钢丝旁另有一标识悬挂而下,告诫来访人不得靠近。
      ‘此标本历时古旧,勿触碰。’

      稀稀落落的游客穿插而过,脚步的回音在拱顶间不断碰撞,回荡。
      下起雨后,夕阳也落了。堂内照明器的光并不刺眼,简单温暖的黄光,映着外面水声淅沥。
      堂外侯着不耐烦的女人,不时看向手中的时计器,随后从肩包里找出精致耳机,从播放器上的徽章能看出是最流行的‘奏乐者’第三代畅销品,还是限量发行的白金版。
      女人挥手让前头七八个人先行离去,不住敲击马靴的跟部,回头望堂内的旅人。

      一会,她径自离开,甩动的肩包,细跟的马靴光可鉴人。

      他着迷的望着玻璃箱内。他这么定定凝视着编号八四七零七已经很久很久,似乎还能看到下个日落。他不时低声的喃喃几句,连旁边陆续滑出清理的人形电子管侍器亦置若罔闻。
      直到有个管侍器不小心擦到他绑腿时,旅人才受惊般猛然跳起,背后的铁器受了震荡,顺着旅人背脊刷地展开。黑沉沉锋利的金属羽毛足有六人展臂宽,这么一展翅足足扫落半打箱子,有两个砸在地上,标本乱成一堆,幸而改良的玻璃质地坚硬,半点裂纹都无,只是巨大的声响被回音放大,刺耳已极。

      旅人手忙脚乱的将背后的金属翅膀收回,将铁器压回簧扣中,把散乱的皮带系好,挺直背脊免得被金属的重量压坏骨头。他望着狼藉的堂内皱眉,懊恼。
      背后有人忙乱奔来的脚步,旅人一惊回头,这次没忘了动作放轻。翅膀不再乱动,却被扭头的动作差点闪到脖子,龇牙咧嘴。

      “呀,原来是个装了仿翼飞行器的外地人。”男人打赤膊,头发肌肤乱七八糟的沾满了油漆灰尘,腰带上一列电子修复具和仪器,一走路便叮叮当当的响,是个维修员。“我们这展览不错吧?几千年来完整的标本可惜就只剩下这么些了,现在可是砸一个少一个---请看好您的飞行器啊。”

      旅人脸一红,慌忙将背上还不大安分的飞行器拆下来,于肩膀固定处扭了三扭将其转成收纳形态,三两下塞进已然鼓鼓囊囊打满了补丁的背包里。“真对不起。那几个被我摔乱的标本,很难修复吗?”
      “那是小菜一碟。”
      维修员晃了晃手中还拿着的小型管侍仪,点开机器电源,随手放在箱子上就让它转来转去的忙活起来,堪比针细的触手柔软纤长,毫不费力的分别夹起数十片羽毛归回原处,不一会整副标本便恢复原状,甚至连衬布上的灰尘都被扫除。

      拾起任务完成自动关机的管侍仪,随手挂在了腰带上,男人将玻璃箱扶正,擦掉上面指痕。
      “您瞧,半点也不麻烦。来这里的游客中难免有像您这样,装着飞行器行动不甚便利的外地人,我们维修员都配备了一个小的管侍仪,就是专门处理这类意外的,没什么没什么。倒是您看来风尘仆仆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啊,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呢。就在流沙海和‘半岛’交口那里。足足飞了我三天三夜,飞行器才这么老是不听话。”旅人咧嘴笑笑,拍了拍行囊,听到里面不祥的吱嘎声这才连忙缩手,连打两个哈哈。“贵市真是画一样美丽的所在呢,山明水秀的,难怪千年前能是翼人居住的宝地。”

      维修员骄傲的挺胸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当然,老祖宗千年前就学会了把初生婴儿的翅膀剐下来,这座城这才能被我们发展到现在。政府今年才心血来潮让咱们把这些老旧东西拿出来展览,也让年轻人看看他们成天神神叨叨念着的自由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是些骨头架子罢了,连个榔头都比不上。但是咱们政府也英明呀,这展览开了才几天,咱们城里便来了好些您这样神秘的外地人呐,也算是长了见识。”

      旅人却瞪大了眼张大口,楞如木鸡。好半晌才讷讷说出话来,不忘抱紧背包不让飞行器变形。
      “---您们老祖宗把婴儿的翅膀割下来?这么说您也是个翼人么?”

      “说什么翼人,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儿了。”维修员却不在乎的扬扬手,仿佛族人在千年前能御风飞行不过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翅膀那种劳什子,不要也罢。”

      旅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转向窗外。

      夜晚的城依旧忙碌得规律而繁华,对环境光害减到最小的电子照明器走马灯般不停在各大楼边上转个不停,巨大的标语字样不时被光柱拼出,而后又在旋转的光柱间自行拆碎,另一个广告不一会就在原地形成。
      变幻着的霓虹乱闪,在大楼边上溜着绕着,四面皆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那些灯光立体的窜上去,像柱子。
      街道上半个人没有,是因为城下地底的路线已经四通八达,入夜时分,除了陆行器偶尔驰过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在地上出没。
      静默如光,无处不在。

      在这样平常晚间都好像烟火大会般亮堂的城里,抬头居然还能见到密布的星星。
      灯光绚烂却寂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的巨大城市,还有天际碎钻般洒满了穹顶的繁星,这样的景象就如同飞行着却没有扑动翅膀的鸟,有种少了什么的诡异。

      但是旅人却没有注意那些。他不过怔怔的望着窗外,好半晌才轻声道。
      “---我可是愿意拿一切来换,只要能得到一双真的翅膀,什么都好呢。”

      维修员顿时皱起眉头,好半晌才想通了什么似的,双手抱胸大笑起来,用力拍拍旅人的肩膀,差点让他一头撞进墙里。“原来您也是那些爱幻想的人之一啊,看不出来呐,我还以为到了我们这年纪早就不会再幻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呢。但是无论如何总要看清楚吧,翅膀的确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啊。”

      旅人的背包鼓胀得像要爆开,里面的飞行器叽叽嘎嘎的叫着,簧扣差点又要崩开。他脸上苍白,忽然才注意到了维修员的背后。
      肌肤是被晒过了几十年才能达到的黝黑,从肩胛骨到腰侧却没有预料中的疤痕,却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片畸形歪曲的羽毛,灰灰黑黑的几不成形,生在肩背和颈部连接的部位,烂烂的,仿佛死去了已久的寄生菌,顽强的尸骨还依附在宿主的背后。

      “---啊,你看到了啊。”似乎对翅膀的残骸感到羞耻,维修员连忙套上沾满黑色油污的衬衫,盖住了灰败的翅膀根部。“我们千百年前就放弃的翅膀偶尔还是会在婴儿身上长出来,于是父母们就会把它们切除。我可是亲身经历过那种痛楚的,因此更加相信翅膀这种事物不被需要。”

      旅人安静地听着,眼神从未离开过维修员背后。
      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凝固在那里。

      “明明能够飞翔这件事情,是自古以来所有人类的梦想吧。”好半晌他才茫然的轻声说道,不自觉抚摸着行囊里的假翼。“我小的时候,光是飞行两字都能让我兴奋好半天呢。”

      “但飞行却对人类的发展一点好处也没有。”维修员断然道,背过身躯开始一一检查玻璃箱,轻敲锁扣以确认它们的牢固。“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了。我们人类可是天生群居的生物,没有彼此就不能活,并且对农业和科技来说,定点的居住地是不可或缺的。”
      他像是找到了玻璃面上的一点瑕疵,往下弯腰歪着头看,好半晌直起身来才继续说。
      “就是因為长了飞羽,鸟才会居无定所,头脑空空。除了食物和□□外毫无他念。有翅膀的话,该怎么行驶电动陆行器,怎么搭乘地下陸行器?天生的羽翼可没办法向您的飞行器这样折叠起来放在背包里呐。在这样的城市里,翅膀有什么用呢?”

      见旅人依然失魂落魄,维修员啧啧两声,很不耐烦的走开。
      留下一地被石英窗划碎的月光。

      旅人在教堂里待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离开了展览厅。

      深夜的城寂静无人,于是他解开行囊,将不听话的飞行器重新装上背脊。
      稍稍从肩膀用力就能将羽翼展开,金属的冷光反射着满天繁星,脚下却是铺列整齐,一丝不苟的石板路。马路上疾驰而过的陆行器越来越少,最后连路设照明器都为了节省能源而稍微暗淡下来。
      金属的飞行器依然展开着。几乎再用力就要撕开旅人肩膀的撑到极限。他站在幽暗的光中,半低着头,仿佛迷途的飞鸟。
      最后他扬起脸,重重顿脚。

      在平地起飞的状况下,加上飞行器连续被使用了这么多天的确有些故障了,旅人的飞行并不是很顺利。
      但他很快找到了夜晚被吸往城外的气流,痛苦的张开着羽翼到最大,滑翔着。
      直到他看到了城墙,于是如鹰凖般将飞行器缩起,降落在那里。

      只有这座城的墙是和大陆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的,绕着中心呈完美圆形,并且在离地十几米处连接了一根根光柱,直射上天。
      据说那是防范未经允许的外来者的,只要没有事先办理入境手续或者身份证上没有表示能通行大陆各地的绿色字样,乘着任何飞行器经过这些光柱进入城里的人类都会被拦截下来,或者被更里面一圈通电的光丝烧上伤。
      旅人是规规矩矩的飞到城外,收起飞行器,然后去了城外的出入境管理处递交了申请表,等了三个小时才走进来的。

      这个时候他却觉得无比讽刺。

      ---不是因为放弃了翅膀,因而建了这座城。而是为了这座城,连飞行都忘记了。

      那些光柱,此时看来极度地像鸟笼的杆。是人们取下翅膀后,一片片一点点的亲手焊死的。
      剩下的只有教堂里旋转破碎的光斑,还有墙上悬挂的巨大遗体。

      城墙毕竟是千年的古迹,再怎么保存良好也总是不免老旧。
      你看,墙里还偶尔看得到腐朽得只剩外壳引子的飞羽残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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