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和环游记2》安樵歌

16、鬼界篇—匕首（一）

　　鬼界，阎王殿，劫堂。
　　“这把刀，你的？”
　　南曹阎王绯衣坐高堂，左边青衣判官侍立，堂下打官分立两侧，此处与人界的官衙设置无甚区别。
　　牛头马面押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
　　判官吊稍眼从手中冥簿上移开，瞥向堂下女子。
　　冥簿记录，此女路途中遭遇山匪劫掠jian杀，身无长物，只留一把匕首。
　　原本死人入冥界，魂不沾□□，但这把刀却跟随主人魂魄一起来到冥界。
　　勾魂吏原本想抢过据为己有，却被刀气所袭，瞬间灰飞烟灭。
　　周围鬼众惊叫逃蹿。
　　谁也没料到一把平平无奇的刀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心思活络的另一个勾魂吏觉得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时机，于是便将此事上报阎王劫堂。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堂前会审。
　　“刀，拿出来！”判官一声尖锐怒喝。
　　女子又是一惊，她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双手奉上。
　　“叫你拿过来！”判官又喝。
　　女子淌着血迹的双腿挪动，引得两边的打鬼此起彼伏□□。
　　十七八个山匪，她被他们扒破衣裳，压在黄草堆里，她反抗，她嘶叫，她痛哭，她喊救我……
　　没人来救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晕死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
　　山匪不见了。
　　她的下ti溃烂流血不止，她一缕一缕拾捡起破烂的衣裳，哭着使劲擦腿间的血，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只好用破布将自己破烂的身体堪堪裹住。
　　她起身，头却突然不受控往后翻，她下意识用手扶，却摸到喉咙的肉窟窿。
　　“啊——”她恐惧尖叫。
　　黑白勾魂吏各举一白幡来到她面前，她不受控地跟着来到鬼界。
　　她意识到，她死了。
　　破布遮不住下身，她就在这些鬼差的目光侮辱与笑声猥亵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匕首被放在案上，阎王眼下。
　　阎王伸手欲碰，却又猛地缩回去，他偏头示意判官，判官又叫来牛头。
　　“牛头，上来。”
　　“啊？！我——”
　　“你敢抗命？！”判官手一拍，震动整个劫堂。
　　牛头哪敢，他心一横，眼一闭，手抓握住案上刀。
　　这一次，他并没有化作一缕烟。
　　“退下去！”判官欣喜，他小心翼翼触碰匕首，也没事。
　　阎王这才喜笑颜开，他拿起匕首在手中把玩起来。
　　“这把刀，你的？”阎王问。
　　“问你话呢？哑巴了是么？！”判官催。
　　“……是。”女子不敢抬头看。
　　“你初来鬼界，想必不知我们的规矩。”判官讲起来，“整个冥界只有丰都六司之一的斩鬼司和典狱司有处决鬼众生死的权力，私自斩杀鬼差，可是犯了死罪，要下十八层地狱！”
　　“大人饶命！”女子赶紧跪下磕头，“……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大人饶命！”
　　“你确实没杀人，你杀的是鬼！”
　　“……大人饶命！我没有杀鬼，是他自己拿刀我没给他他自己要拿的！”
　　“牛头马面，她可有杀死勾魂鬼差？还是说，另有隐情？”
　　“回南主，卑职亲眼所见，是她所杀！”
　　“！！！”
　　“你还敢狡辩？！”惊堂木狠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阎王捋须，眼色一使，判官再次意会。
　　“南主宽宏大量爱民如子，念你无心之过，特赐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大人！”女子狠狠磕头。
　　“此刀乃非凡之器，为你一介凡人所得也是机缘巧合，你本阳寿未尽，为山匪劫杀实为不幸。南主念你诚心悔过，今日许你还阳重返人间，你意下如何？”
　　“……”女子闻言，愣了一下而后果断摇头，激动道：“我不想活了，大人，让我死吧！不要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再受折磨，让我立刻死！刀就给你们了！”
　　“你竟敢不领情！不领情就下油锅日夜蒸煮！”
　　“大人饶命！”女子再三磕头。
　　“南主这份恩情，你领还是不领？！”
　　“……”女子别无选择。
　　“不过，有一条件。”判官手持朱笔挥下一纸契约递到女子面前。
　　“在这张契上签字画押，匕首为你自愿赠予，过后不悔不赎。”
　　“……”女子没有听明白。
　　判官见她不解，便不耐烦道，“给我们这把匕首，放你回人界，再赐你五十年人寿，同不同意？”
　　“……”
　　“典契上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看！”一纸典契丢在地上，落在她面前。
　　她不识字。
　　“想清楚了就画押，别耽误上路时辰！”
　　“……”她不答，照做就是。
　　“这南曹有哪个孤魂野鬼有还阳机会，还不是看在你与神物有际缘的份上，好好珍惜吧！你还在犹豫不情不愿什么呢？”
　　判官拿过典契递到阎王面前，阎王摆手示意。
　　接着，三鬼吏各端来一盏油灯。
　　一盏灯放在女子头顶，两盏置于其左右两肩，判官将三盏灯一一点亮。
　　“此灯为阳火引灯，沿着它照亮的路往前走，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否则，恶鬼吹灯，灯一灭，你就再也做不了人喽。”
　　“你若回头，还不了阳，可与我们无关。机会给你了，自己没抓住，要怪就怪自己。”
　　“送她上路。”
　　牛头马面又押着女子出劫堂。
　　鬼界此地，天色凝阴，永远黑雾弥漫，不见日月。
　　牛头马面将女子扔到某处空旷地，甩手走人。
　　三盏引路灯被阴风吹得左右摇晃，她根本不想活。在阳间，她已被父母贱卖，早已无亲无故，乱世路上，又遇山匪……
　　她跪坐在地，抱头痛哭，眼泪流不出来。
　　她不想回去，可如今到此境地，又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
　　身心遭受折辱，这具破烂的身体又叫她有何颜面苟活？
　　她想死，可她已经死了。
　　死了还要记得生前的痛苦，她已经是鬼了，还能怎么死？
　　“啊——”女子绝望的哭声响彻整个荒野。
　　又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什么涌动的声音蓦然响起，在阳火照亮的光三尺围外，一具一具白骨骷髅爬行着向女子聚拢。
　　它们的牙齿上下摩擦碰撞，发出密集瘆人的咯咯声，尖锐的嘶鸣声将女子惊醒！
　　“……火……”它们没有肉身，白骨照样能发出凄厉疯狂的嘶叫。
　　“……火！”嘶叫声突然震耳欲聋！
　　“啊——”求生本能驱使女子慌乱爬起，她沿着引路火照亮的前路拼命奔跑。
　　白骨骷髅在她身后追赶，白骨手时不时抓到她的小腿、脚踝和胳臂。
　　血没有流出，剧痛感却丝毫不减。
　　“火！”
　　“啊——”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随着火的指引终于跑到一条河边。河上有一座红木小桥，阳火的光照射在桥面。
　　快了！快了！跑过去！
　　女子没有意识到，在离黑水红桥还有一里处时，骷髅鬼全部停止了攻击，它们快速默契地退回黑暗中，无声无息。
　　“把这娘们儿扒了给爷们爽爽！”
　　“哈哈哈哈！”
　　女子脑中瞬间空白，这声音，她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还挺有钱的。”一男子掂量着手中的钱袋。
　　“摁好了！”
　　“这是什么？匕首？”
　　“扔远点！没金石宝玉镶，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
　　“我先来！”
　　“哈哈哈！叫啊！你叫啊！再大声点！听不见！”
　　“啊——”女子尖叫，跌倒在地，“救命啊！不要！”
　　她同生前一样，拼命反抗嘶叫，可是无济于事。
　　“不要！救我！”慌乱中她抓起地上的土竭力朝身后甩去。
　　“不要！”
　　她睁眼，眼前没有任何山匪，泥沙落空，被阴风吹落回归地面。
　　无形的鬼聚集起来，轻吹一口气。
　　“……”
　　阳火引路灯三盏全灭，它们发出咯咯的怪笑声。
　　奔涌的河流和红桥瞬间消失不见。
　　眼前一片黑暗。
　　……
　　人死身灭，魂魄七日内会被勾魂吏持幡引入鬼界，经过堂、审讯、判决后，魂魄通常有三种去处：往生、刑决和民鬼。
　　无罪魂魄，多数会经由往生三桥，喝下三碗孟婆汤清除记忆，往生池中浸泡洗濯七日后，分离成千丝万缕。这些分成片缕的魂魄彼此交汇缠结，重新组合成新的三魂七魄，转世投胎重新生为阳人魂魄。
　　有少部分无罪魂魄会被选为鬼民，他们拥有在鬼界定期居住的资格，当然，前提是得遵守鬼界的规矩。
　　有罪魂魄，会被判刑，轻罪者入鬼狱，重罪者受流放或者灭却之刑。
　　丰都六司之一的奉天司，顾名思义，奉天司上承神庭帝令，同时也参与鬼界要事决策，奉天司是鬼界规矩制定的决策者之一。
　　它最让鬼众噤若寒蝉的是它掌管着鬼界最可怕的两处极刑流放地狱：亡鸣之地、十八层地狱。
　　传说进入这两处的，至今无鬼生还。
　　灭却之刑，即为入猛火地狱，火刑。魂魄瞬间气化，连飞灰都留不下。此处归典狱司掌管，若有鬼从亡鸣之地或者十八层地狱生还，它最终的下场依旧是彻底“消失”，这是比灰飞烟灭还要彻底的死亡。
　　魂魄过劫堂受审判之前，先入鬼门关，渡奈河、登望乡台、过恶犬道，最后便可来到劫堂。
　　人世纷乱，南曹地狱又新来一批亡魂。
　　鬼界不照日月，所以永远森冷。
　　昏风吹十里，亡人哆嗦着跟着鬼差来到一处城门前，黑色高耸的城墙中间，大门紧紧关闭。
　　城额上刻有三个血字：鬼门关。
　　领头白衣鬼差叩门，城门开，同时两鬼差举幡高喝：
　　幽冥鬼门关，身灭魂犹存；
　　无关生前事，魂魄不复还。
　　闻声，许多亡魂纷纷回头哭泣，阴阳两隔，他们与亲朋爱人从此永远分离。
　　亡人进城，鬼门关上。
　　入得城来，四周仍是一片昏暗荒芜，风沙更大，亡人更冷。
　　无涯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领头鬼差手中引魂幡是唯一的白。
　　亡人跟着这一醒目的引魂白往前走。
　　黑暗中潜伏着不知名的鬼，他们发出咯咯声，似哭似笑。
　　亡人惊恐，他们尽力聚拢在一起，紧紧跟在鬼差身后。
　　幽冥鬼界的时间仿佛也坠入这森冷的黑暗中，落地无声，无影无踪。
　　又不知走了多久，亡人只觉全身越来越冷，许多身上已经结出冰碴子。
　　终于，他们听到哗啦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横亘在他们面前。
　　“亡人止步！”鬼差高喝一声，随后他们先踏上朱红木桥，三步而过。
　　他们站在河对面，亡人站在湍急的河流另一边。河上的红桥自两鬼差踏过之后便消失不见，亡人只能止步与鬼差隔岸对望。
　　鬼差又开口：
　　亡人污秽，需涉水渡河，奈河水净，洗濯尔等秽身。
　　“……”亡人面面相觑，看着湍急的河流犹豫不敢下水。
　　“可它看起来很脏啊，闻着也臭，我很干净的哦！”亡人中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少惹事，闭嘴！”又有另一个青年赶紧捂住他的嘴。
　　这人气急，又上脚狠狠一踹。
　　“……”青年怒火中烧，但也得先忍着，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他心里也实在烦躁，当个鬼还这么多事！要他说，应该直奔丰都斩鬼司，一脚踹开斩鬼司大门，找司长打一架！
　　话音一落，对岸齐刷刷出现一排狱卒，他们沿着河边站，又整齐划一同时将双眼转向青年人。
　　“……”
　　扑通一声，他第一个跳下去，奈河水浅，只及他腰部。
　　入水瞬间，刺骨的冷将他冰得一个激灵！
　　“渡河。”领头鬼差冰冷地命令。
　　水里有东西围在他周围，想也没想，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将双手探入水中。
　　滑溜溜的触感，他抓不住，这像水草的东西速度很快。
　　与青年同行的另一人第二个跳下河，岸上人仍在交头接耳观望。
　　两人行到河中央时，才有第三人、第四人相继下水。
　　“啊——”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登时发出。
　　“好痛！”
　　“好冷！”
　　“有东西咬我！”
　　“啊——”
　　“救我！”
　　两人闻声回头看，面露惊讶。
　　原来，奈河的水位深浅，每个人涉入的都不一样。这一行中，有许多是奈河水过其肩，他们忍受着刺骨的寒意吓得赶紧往回退。
　　对岸狱卒冷冷看着河中的人逃窜，这场面他们见过千千万万次，早就习以为常。
　　他们每退一步，水便深一寸，而回头的岸似乎怎么也到不了，明明不过走了几步的距离。
　　往回逃的亡人周围的水流突然更加湍急，水中无名鬼怪同时撕咬着他们的身体。
　　又是一片哀叫求救声。
　　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六七个最先往回逃的人魂魄形体被鬼怪扯入水中，眨眼就消失不见！
　　这下，没人再敢往回逃了。
　　他们哭叫着往对岸走去。
　　有的亡人，下水水深才刚刚及脚踝，越往前走，水越深，直到没过口鼻，水中鬼怪没有放过他们。有的亡人，下水时水漫过肩，而越往前水越浅，身体感受到的寒意也越来越淡。
　　有的亡人，一边走一边哭叫，水未淹没他们的头顶，水鬼却在水中肆意噬咬他们的魂魄皮肉。
　　两人看到这般景象，对这过奈河的规矩也算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如此。”狂花大悟，“这奈河水不会是只让好人过吧？！”
　　“说不准。”枯木反驳他，“你算好人么？”
　　“怎么不算呢？”狂花回以善意的微笑，“你看，我要上岸了！”
　　说着，最后一步，他翻身一跃，身形漂亮地落在对岸，只是有些不凑巧，他没算准，一头撞上其中一个牛头狱卒。
　　“对不住！对不住！”他赶紧将倒地的狱卒拉起，又给他拍拍灰尘。
　　狱卒站回原来的位置，不言不怒一脸正气，继续监督着过河的亡人。
　　“……”
　　枯木也来到岸边，不过他没有武功，想要来个漂亮的后空翻有些不太现实，所以他只能爬。
　　“拉我一把。”他叫狂花。
　　“好。”狂花听话地乖乖过来。
　　他下蹲伸手，枯木刚碰上，狂花抬脚就朝枯木右肩狠狠一踹。
　　“啊——”枯木跌入水中，呛进几大口奈河水。
　　“还你的。”狂花站起拍拍手走开。
　　“有本事自己上来。”狂花抱臂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枯木。
　　从前就看他不顺眼，成了鬼，还是看他不顺眼。
　　枯木无法，只能自己想办法爬上来。
　　亡人陆续上岸，只是身上衣物全无，有的光着一具肉身，有的成了白骨骷髅，除去被奈河淹死吃掉的，这百十来号人，骷髅身的约摸七八十，而没穿衣服光着肉身的，仅有五人，加上枯木狂花连衣服都完好的，肉身无所损的亡人，也不过七人。
　　待所有人上岸后，鬼差又道：
　　“做人不易，为鬼更难，奈河已濯净尔等秽身，今剥除凡俗累物，有形者可着鬼衣。”
　　“……那我们呢？”一具白骨骷髅问。
　　鬼差不回应，转身又举起引魂幡继续往前走。
　　……
　　奈河对岸，女子倒在地上，鬼差径直往前，仿佛没有看见她。
　　“这不是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吧？”狂花枯木走在亡人队伍最后，当然也看到了她。
　　前面的人看到了，同样的当没看见。
　　枯木过去将她扶起来，女子近乎赤裸，任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女子下身时，仍是尴尬。
　　他倒是想脱下衣服给她蔽身，但他的这一身衣服别人还真穿不了。
　　“到前面给你找件衣服穿，我扶你去。”枯木想扶她。
　　可女子却像是死了一般，任由他摆弄也不自己站起，扶不起枯木就想背她。
　　“看她这样子，是被奸杀的吧？”狂花轻描淡写道。
　　“啊——”女子听到忽然发疯大叫。
　　“杀了我！杀了我！啊——”
　　“你已经死了，还想怎么死？”枯木突然反问，再乱动就要背不住她了。
　　“杀了我！杀了我！”女子不听，依然大吼大叫。
　　“至于么？”狂花也怒了，“放下她！”
　　枯木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女子也不听，依旧挣扎乱动，大喊大叫。
　　狂花最听不得，他一脚狠踹上去，女子痛叫一声，被踹翻倒地。
　　“已经落队了，跟上去啊。”
　　枯木想道也是，他们有任务在身，耽误不得。此刻泛滥的恻隐之心毫无意义。
　　“你想要死，那就去丰都吧，路途遥远，我祝你一路顺风。”枯木自觉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够了。
　　“走啊，磨蹭什么劲？”狂花在前催。
　　两人赶紧跑起来跟上队伍。
　　女子继续在黑暗中绝望痛哭。
　　……
　　约行十里，亡人终于得见一棵巨树，树上挂着许多白色衣物。
　　鬼差与守树老妪交接亡人簿，树上白色衣物掉落。
　　有白色骷髅抢先去拿，却怎么也触摸不到鬼衣，老妪一棒打向那具骷髅，骷髅脑袋顿时四分五裂，嘎嘣一声，碎了。接着，整具骷髅倒地化作一缕灰尘飘散。
　　“有形亡魂可着鬼衣。”鬼差道。
　　这下骷髅们老实了，赤裸的亡人捡起地上衣物穿上身。
　　枯木与狂花也着上白衣，将原本刺绣黑衣遮住。
　　队伍继续往前走。
　　漫漫昏雾中，渐现一座高台，四周巨石高叠，台高约十丈。左边一条小路延伸过去，路宽约三尺，仅供一人单向通行。右边同样一条单向小路。
　　左边路口立碑，上书：上路。右边碑上书：下路。
　　仰望过去，高台够广大，所容纳人数绝对可观。
　　“尔等已为亡魂，人间再归不得，冥路望乡台，尔等可在此处见阳世牵挂之人最后一次。”
　　亡人陆陆续续拾级而上，很快高台上传来声声哭泣痛喊。
　　只有枯木狂花二人站在上路前不动。
　　“不上去么？”枯木问狂花。
　　“……”难得的，狂花神情很肃穆，他坚定摇头，“不去。”
　　叛军围困，他被万箭穿心，已成亡国孤魂。
　　人世间没有他留恋的，只有不甘。生为人，不甘，成了鬼，他依旧不甘。
　　好在他想通了，虽已为鬼，但他可以重新开始。
　　他与方才所遇女子并不同，他不沉浸于过去的伤痛。
　　宫主给的机会，他会抓住。
　　“总有一天，我会有我的千军万马。”他笃信。
　　枯木也不去，他也会抓住他的机会。
　　他们所求不同，但一定会得偿所愿。
　　“我还是想去斩鬼司。”狂花有些急躁，“那里肯定有我们要找的人。”
　　“那你去。”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也好。
　　“……”狂花暴躁地捏了捏拳想打人又收手，“我怎么会和你这么个窝囊废分到一块？”
　　“不会武功不等于窝囊废，你最好分清两者的区别。”枯木一脸正经，反问“你去，我不拦着你，真要去意已决，还用跟我说？”
　　狂花又抬起拳头，叹口气，还是狠狠放下。
　　算了。
　　服从指令是将帅第一守则。
　　可是鬼界这么大场子，要找到所谓的合适的人，得什么时候去了？
　　此时，两人心中都有些迷茫。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望乡台过后，再经恶犬道便可来到审判劫堂。
　　所谓恶犬之道，奈河洗濯不净的魂魄经过恶犬地，有罪的一定逃不过犬类的敏锐嗅觉，恶犬只咬有罪魂魄，那些侥幸逃过惩罚的亡人不一定能全须全尾过了恶犬道。
　　亡人队伍刚下望乡台，走不过一里，四周黑暗中突然响起狗叫声，众鬼还没反应过来，恶犬便从迷雾中冲出，他们扑向白骨骷髅鬼，七个完整的人当中亦有两人被狗撕咬。
　　他们痛得大叫起来，原本完整的骷髅骨架不是缺胳膊就是少条腿，人形鬼也被撕咬露出大片白骨。
　　这些恶犬好似感知不到枯木狂花的存在一般，唯独对他们两个没有发起攻击。
　　很快，这批亡人中半数白骨骷髅残缺，被咬的三个有形之人，一个双腿，一个脑袋，一个双臂，成了白骨。
　　这些伤残之鬼全在哀叫，这一路上的鬼叫声就没停过。
　　过了恶犬道之后，也不是立马就能进入接劫堂接受审判。魂魄需要在流魂地住七天，七天之后才可前往劫堂。
　　鬼差将亡魂们送入流魂城之后便关闭城门，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亡人们怎么叫也不应。
　　至于他们为什么叫唤，因为饿了。
　　流魂城也如人间一般，有街有坊，有住户的屋舍里会亮起一盏白灯，他们这些新来的只能找空着的屋舍。
　　不巧的是，适逢人间王朝更替，因战乱而死的人数激增，他们忍受着饥饿走遍整个街坊都没找到空房。道上坐着躺着很多七天内死亡的魂魄，他们也只能找个空地坐下躺下。
　　狂花翻身一跃，选择躺房顶，人少，鬼叫声也小点。
　　枯木翻不上去，他只能挤在人堆里听着永不停歇的鬼哭狼嚎。
　　“这地方待久了，还是会让鬼想死。”狂花枕着双臂，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夜空。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这里让刚成为鬼的他还很不适应。他原本不觉得，现在才发觉人世间里有日有夜有星辰的日子是那么珍贵。
　　“连活着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像个傀儡一样的这些人，也不知道七天之后会面临什么。”
　　“你想多了，他们现在只想着怎么填饱肚子。”枯木接话。
　　“原来鬼也会饿肚子。”狂花又涨了一点见识。
　　“听屋里那叫唤声，有床睡也没办法生火做饭吃了。这七天估计是要饿着捱过去了。”
　　“不知道丰都是什么样的？”狂花又对未来多了一点期待，虽然并不多。
　　“丰都有昼夜之分，至少比这里好。”
　　“你怎么知道丰都有昼夜？！”狂花吃惊，他猛地坐起来。
　　“这上面写着呢，谁让你不读？”枯木被鬼挤来挤去，恶劣嘈杂的环境丝毫不影响他求知的心。
　　狂花从怀中掏出一个与枯木一样的卷轴，《鬼界闻录》，是宫主给他们的。
　　他走到屋檐边往下探头，枯木正盘腿借着屋内的微弱白光专心致志阅读。
　　这胜负欲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又翻下来，也找到一处白光照亮处打开卷轴。
　　“有了这个，至少不会对什么都大惊小怪。”
　　“……难看。”他看了一列字就头疼起来。
　　……
　　女子一心求死没死成，肚子却饿得痛起来，她在奈河边躺了三天，不断有鬼差领着亡人队伍经过。
　　第四天，饥饿感终是战胜求死心，她一路经过望乡台、恶犬道，进了流魂城，又生生饿了七天才进入劫堂。
　　南曹阎王和判官再次见到她时也是一惊，惊罢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一次，堂下打官们依旧对她□□，即使她已经换上了鬼衣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看来命数如此。”判官走到她面前，“南主已经给你机会还阳，是你自己不争气。”
　　“鬼界也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判官接着道，“你既已死，那就按照我们的规矩来吧。”
　　女子此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她听不清判官在宣读什么，但她竭力伸手扒拉住判官的官靴。
　　“求求大人，给点吃的……”
　　判官低头一笑，将脚挪开，“亡人姚女，生于隋开皇一十六年，路遇山匪遭奸杀，卒于隋大业十四年，非常因而亡，系枉死。但其生时，犯大恶两条，诸类小恶共八十九条。”
　　“罪条一：七岁，不从父管教，偷摘左邻柿果被抓拒不认错，并将其过推诿于弟，为不孝；罪条二：九岁，鞭打血亲幼弟致其晕厥，为不敬；罪条三：十三岁，不从父母媒妁之言从家逃婚，为不孝不敬……”
　　判官宣读着善恶簿。
　　女子想开口争辩些什么，她想说不是的，不是她的错，但她实在太饿了没有力气，话到嘴边成了嘶哑的啊啊声。
　　流魂城就是为了让你不能开口说话的，判官内心冷笑。
　　“罪条九十：年二十，第五次不从父母媒妁之命，离家出走，弃生养父母，为大不孝，大恶！”
　　“罪条九十一：年二十二，以不洁不净之身玷污劫堂，为大不敬！”
　　判官宣读完便用朱笔在善恶簿上批注：现判决罪魂姚氏女，发配枉死城，服劳役二十二年，刑毕，方可为鬼民入鬼册。
　　女子蜷缩在地，饥饿感就如钝刀在她腹中反复翻绞。
　　接着判官又拿出食料簿，计算着应当分配给她的鬼食。
　　“冥鬼多饥苦，人得一饱，可耐七日；鬼得一饱，可耐一年。然而鬼得这一饱，须得人世至亲祭祀。”
　　“你死之后，你的双亲并没有为你立碑祭祀，所以，你一颗食料不得。”
　　“……”
　　“但念你献刀有功，南主开恩，特许你食料一旦，还不快谢恩？”
　　判官见她不应，便上脚去踢，他又将话重复一遍。
　　女子这才撑着起身伏地磕头谢恩。
　　很快，她被逐出堂外，连着一袋食料和脸上被铁烙下的赤红“役”字，她被押到枉死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