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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云州(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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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们互相帮对方整理头发和衣物,周伏茵的站在原地不动,思绪早已游离于天地之外。
说白了,宋玹只是名义上驻守西川的将军,实际上已经是一片地方的割据势力。他手握西川军政大权,完全不受朝廷管辖,而所谓将臣也不过是委婉的说法。
周氏天下四分五裂,北部还算稳定,毕竟有国都长安庇佑;南部的西川六郡、楚国、吴国、南越。它们称霸一方,养精蓄锐、富国强兵,也蠢蠢欲动。
宋玹的将军府修得像诸侯王的宫殿一样气派,说是富丽堂皇也不足为过。作为一个被锁在幽宫里十年的人最有发言权,周伏茵一看见高高的宫墙就心里发慌,像一只刚从牢笼中逃出的鸟雀又飞进了囚禁它的地方,阴云笼罩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一个传信的下人来报:“回禀各位娘子,将军在忙,不便见诸位。”
本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人群中却站出来一位漂亮的女子,趾高气昂道:“凭什么呀,我们车马劳顿三天才到西川,将军却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下人单膝跪地,双手握拳,“这是主公的吩咐,小的不敢违令。”
女子长叹了一口气,双臂环胸,水亮亮的眼睛里诉满了失望,“这样啊,那就全听主公的安排吧。”
屋内。
一身墨袍的男子坐在桌案边,手里握着半卷书,另一只手拄着下颚,兴致勃勃地望向窗外,啧啧两声道:“仲平,你看外面那个大声说话的小娘子,生得真不错呢。”
被唤作仲平的男子安静地站在一旁侍奉,闻言只是抬眸望了一眼窗户,并不在意窗外是何等风景,冷笑一声,道:“主公,您身在屋内,心却飞到了屋外,不如不坐在这里。”
宋玹讪讪地转过头,将手中的书信铺开在桌面上,“不色令智昏就是了,不过这小娘子我还真得收下,正合我心意呢。”
张仲平什么也没说,盯着桌面上的书信有些出神,半晌,道:“你要是这么欣然收下了她送来的美人,不就代表咱们西川服软了吗?”
宋玹冷静分析道:“刚开始是咱们主动出手,以为能狠狠坑他们一笔,怎知被反将一军了。亲事没结成,那四个郡得按规矩划给云州,我还沦为了天下笑柄。横竖都是我吃亏,不如就敞敞亮亮的,还能少些损失。”
言罢,他心里又挠痒痒,忍不住望向窗外寻觅佳人,无意间注意到人群中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即使是一道单薄的背影,也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和风吹起周伏茵帷帽上的白纱幔,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副姣好的面容。柳叶眼,秋波眉,美中不足便是她的神情太过淡漠,美人若是高处不胜寒,便少了几分风情。
宋玹心底一抽,一股热血直往头顶上冲,把他的意识都冲糊涂了。
他给窗纸戳了个洞,仔细观察。那女子真的是周伏茵吗?他的直觉告诉他,是。
“主公。”张仲平皱眉呼唤道。
宋玹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怔怔地凝视着窗外的人,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张仲平忍无可忍,一拍桌案,“你若是想看便出去看,只会躲在暗处觊觎女子,算什么正人君子?”
“你不懂。”他的眼角耷拉下来,“我好像看见了一位老熟人,没太看清,一时有些着急。”
“什么熟人,风月场上的吗?”
“不是。”宋玹忙纠正道,不在意对方出言不逊,乱了心思。
张仲平讽刺地笑了笑,点头,道:“好,那便不扰主公雅兴,告辞。”
“诶诶,别走啊,我唤你来商议各郡征税的事,还没个着落呢!”
对方却连停下脚步的意思都没有,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您还知道找我来是有正事呢?”
“真倔。”宋玹明知他铁了心要走,也不强挽留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反身肆无忌惮坐回椅子上,坐姿比先前更随意了些。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盏陈旧的铜镜,大约只有孩童手心大小的尺寸,被他仔细打磨了一阵,镜面上倒映着他的容颜,镜中人自言自语道:“居然还在。”
娘子们都被安排到了后院的统一住所里。不幸的是,傅纤凝从小身体一直不太好,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是水土不服,刚一安稳下来就晕倒了。
周伏茵用手贴着她的额头,温度不算太热,可她实在是头晕的厉害,连身子都起不来了。
坐在床边前来探望的另一位女子建议道:“不如你去请姑姑吧,傅娘子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待周伏茵硬着头皮把管事的女人给请来了,人家却满脸不耐烦地走了个过场,觉得傅纤凝是在矫揉造作博取将军垂怜。
“过两天她自己缓缓就好了,你们没事做就去抄佛经,少在这里起哄。”女人冷漠地瞥了众人一眼,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那她要是挺不住怎么办?”
“挺不住?那就是她自己命薄福浅,还怨得了谁!”女人连最后的耐心都没有了,径直穿过人群离开了房间。
周伏茵紧攥双拳,眼里藏着愠怒之意,不过转瞬间便消失了。
她给榻上躺着的傅纤凝掖了掖被子,向身旁的人嘱咐道:“看好傅娘子,我去去就回。”
女子焦急地挽住她的衣袖,生怕她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千万别把姑姑打一顿,咱们以后还得靠她活着呢!”
以后?没有以后了。
周伏茵淡笑着拨开她的手,“我不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
院里的红豆树开的极旺盛,一串串红艳艳的小红豆背倚着片片绿嫩叶,随风轻轻摇曳,更显玲珑可爱。
树下的少女仰着头观察树上结的小红豆串,满是新奇。
春风袭来一阵噪,盖住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沉浸在观赏中毫无察觉,却见身后突然出现一位陌生男子,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下颚,似笑非笑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周娘子这是第一次看见红豆树吧。”
她依旧仰着头望树,还未反应过来,“是啊,我之前……不对。”
如同一锤子敲醒了周伏茵。她懊恼地在心底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无由来地怎么还童心未泯了?一棵红豆树有什么可看的,明明有要紧事在身,一时糊涂竟驻足在了这里。
“抱歉,您挡路了。”她不悦地盯着对面的墨袍男子,皱眉道。
“你要去哪?”他微扬眉梢。
“跟你有什么关系。”周伏茵一眼看穿他是个不正经的人,也懒得废话,向另一边跨了一步,径直绕开他。
“诶!”
男子叫住了她。
“干嘛?”她不耐烦地回过头,双臂环胸,满眼倦怠。
“你是要去找宋玹?”他又凑近了,似不怀好意道。
周伏茵沉思了一瞬,立马切换成一双星星眼问道:“你知道他在哪?”
男子笑意更深了,指着身后的红豆树道:“他就挂在这树上呢,周娘子若是想见他,就爬上去找他吧。”
这人无不无聊啊?周伏茵刚想转身离去,忽然这声“周娘子“让她发现有点不太对劲,他怎么知道她姓周……
她扑到对面人身上,捧着他瘦削的脸颊,目瞪口呆道:“真的是你吗,宋玹?”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铺满了柔和的光。
记忆中的宋玹还是一个喜欢爬墙头的小胖子,一副肉墩墩的脸颊,浑圆的身材,还有一双神似猪蹄的细皮嫩肉的小手,这些都让她记忆犹新。
而面前的男子身材高挑瘦削,皮肤也不似从前那么白皙,身上布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除了那双深邃如黑曜石般的丹凤眼依旧如故,她实在找不出他身上前后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了。
这些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摇身一变,成了周伏茵认不出的模样。
“坐下说。”他指向一旁的石凳。
周伏茵摇摇头,“不行,我还有正事呢,需要你出面帮忙解决一下。”
“什么事?”宋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视线已然模糊。
“和我一同来的傅娘子病倒了,管事姑姑扯皮推诿,你能不能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周伏茵双手叠放在身前,乖巧道。
他点点头,“可以。”
趁着周伏茵分神的功夫,他眨了眨眼,强收回了眼中呼之欲出的泪珠。
她注意到了。
转眼间,少女已经坐在石桌的对面,笑吟吟道:“小将军,你什么时候还添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
他羞愧地别过脸,“才没有。我一直以为你死了,虽然不太相信,可是全天下人都说你死了,盖上一卷破草席扔进乱葬岗里。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真想打向长安,替你报仇雪恨。”
周伏茵平淡的反应似乎早就忘了这段饱含血泪史的过往,“你没去给我报仇就对了,瞧,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们中间错过了太多,一时的三言两语交代不清楚。
“算起来,总共有十年没见了吧。”她拄着胳膊,望向头顶的红豆树。
“嗯。”他低头闷哼了一声,“你的病怎么样了?还总犯吗?”
她顿了顿,咧嘴笑道:“被关起来那十年倒是没犯过。不过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既然是个不治之症,揪心也没用,能凑合过一天是一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父皇宫里明明就有竹骨丹……”
周伏茵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用走路缓解内心的焦躁不安,表面上故作豁达,“嗐,他有好东西怎么可能想着给我?宋玹,我们不要提他了。”
随即二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周伏茵心里失魂落魄,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宋玹低着头深思,半晌,沉重地开口道:“那你死里逃生出来之后,为什么不找我呢?”
这话里的语气,有一分埋怨,抑或是责问。
“我阿母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她只说让我去云州,而且非去不可。母命难违,你应当理解吧?”周伏茵睁大双眼道。
宋玹却不依不挠:“那你现在已经去过云州了,不如就留在西川吧。我待你总比柳瑜亲近,你不必装疯卖傻讨人喜欢,我把最好的都给你,再给你许一门好亲事。”最后,他话音恳切道:“你就留下来吧。”
那一刻,周伏茵内心真的有过动摇。她怎么能拒绝宋玹发自肺腑的好意呢?二人自幼相识,情比金坚,她如果选择留在了西川,没有人会反对,而且日子要比在云州过得好多了,只是……
她笑着婉拒:“我知道你想让我过得好一点,我身上还有个难治的病,你怕我留在云州有个三长两短。不过——你要相信人各有命,或许我的宿命本就不是躲起来安稳度日,那样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要的。鸟儿若不插翅而飞,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