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何负雪》无木也乔

3、云州（三）

　　“呼……”床榻上的周伏茵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很显然是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还黑着，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等到黎明。她再无任何睡意，焦躁地双手环住头颅，回想起方才戛然而止的梦境。
　　“我会帮你的。”太医熟悉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却叫她心里一阵刀绞似的难受，泪水扑簌簌地往下坠。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孩，可是我失去了重要的人，就像当初失去芙蓉一样无力改变。”她捂着双眼自言自语，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不知不觉中，她披上了一件单薄的外套，摸着黑推门而出，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望月，昔日吵嚷热闹的庭院如今却寂静得可怕。
　　心烦意乱的她又提起一盏油灯往外走，有些酸涩地想着，从前就数自己最怕黑，连睡觉都要点着蜡烛，如今独自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怎么也不觉得害怕。
　　四周荒芜的树木被大风肆意摧残着，她出神地想，像不像一个老巫婆在发疯呢？空中舞动的树杈正好是一双骨瘦嶙峋的手，呜呜的风声是她为终将散去的雾霾而哭泣。
　　如此一不留神，她一脚踩空了，连带着整个身子都翻滚下斜坡，还好坡不算陡，顶多只是在地上轱辘了两圈，头发被卷得乱蓬蓬的，发丝里还夹着几片绿叶。
　　“倒霉催的。”她蹭了蹭嘴角的泥土，翻身而起，却惊动了一旁缠绵的鸳鸯。
　　如果她没有看错，这个雌鸳鸯是柳府的三娘子柳依依。此时她正沉浸在情郎的温柔乡里，早已将未婚姑娘恪守的本分抛在了一边，二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互诉衷情。
　　该死，她来的真是时候。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捂上眼睛逃之夭夭，还生怕和人碰上对眼。可她不能算是正常人，所以遇见这种事要用她独特的应对方法。
　　“三娘子，你今天真好看。”她抿着嘴笑，聚精会神盯着柳依依的脸。
　　柳依依确实是盛装打扮了一番，平日里常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这时候也学会了抹浓妆。丹砂红的嘴唇微微翘起，是她整张脸最惹人夺目的部位。
　　本应是情切切解语的良宵，却被突如其来外人打断，柳依依眉目间写满了不悦，招手道：“你过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早知大事不妙，还是喜笑颜开地凑了上去。
　　看不清柳依依眼中是愠是喜，她捧着周伏茵脏兮兮的脸颊，柔声细语，“告诉我，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三娘子今天漂漂亮亮的，还有……他，诶？他是谁？”周伏茵歪着脑袋，像打量一件物品似的盯着情郎，把他都看羞了，连连转过身规避。
　　柳依依正色道：“他是谁不重要，今天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外头赏月呢，知道吗？”
　　周伏茵笑得傻傻的，憨态可掬，“我知道啦，漂亮娘子。”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她自己听着都瘆得慌，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装傻充愣。
　　“好，如果我现在是夫人，那我问你，三娘子昨晚一个人在假山后面做什么呢？”柳依依轻抚她蓬乱的头发，和蔼可亲地问。
　　“三娘子在赏月呢！”她开心极了，若不是被柳依依捧着脑袋，估计都要原地跳起来转两圈了。
　　“好，回去吧。”柳依依满意地点点头，临了还在她眉心处用食指指腹轻轻点了一下。
　　“等下！”周伏茵刚以为自己要脱身苦海了，却被一直沉默不语的情郎喊住了脚步。
　　她僵硬地上前走了两步，正对上情郎犀利的目光，这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可不怎么友好，甚至说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做什么？”未等情郎开口，柳依依先是不满地推了他一下。
　　情郎揉了揉被搡的肩膀，只当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故而放缓了声音，带着谄媚讨好的意味道：“依依，我看她是个没正型的傻子，怕她瞎往出去乱说嘛。”
　　柳依依不耐烦地强调了一遍：“我知道，但她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她之前救过我大哥的命，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想做什么？杀之后快么？”
　　情郎乖乖地合上了嘴，半晌，用蚊子大小的声音道：“那不是之前吗……”
　　“行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我也累了，我要回去了。”柳依依一时没了兴致，披上外套便要起身离开。
　　这下情郎可急了，赶紧跟在柳依依后面追赶，走到半路不忘回头瞪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周伏茵，还是那道充满着敌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待他们都走没影了，周伏茵双手环胸，神色淡漠地凝视着铺满月光的草丛，边弯下腰捡东西，边自言自语道：“愚蠢，这种东西都能落。”
　　她打量着手里鸳鸯戏水的荷包，正面用金线绣着柳依依的名字，对应着背面情郎的姓名——钟风。
　　换做被另一个人捡到，这对苦命鸳鸯恐怕都要身败名裂了。
　　男方的名字忽然让她想起一句诗：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这柳依依好歹也是名门闺秀，怎么能看上这种货色的男人？”她微微仰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说不好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回想起方才自己那副出尽洋相的样子，她巴不得一头栽进地里。
　　与其这么丧尽颜面地活着，她宁愿睡死在梦乡中。可话说到底，一觉醒来后她还要继续装成傻子，而且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要这样。

　　翌日清晨，房间里。
　　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丫鬟拉紧了周伏茵的警惕。她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容如春风拂面，双手捧着茶杯递给周伏茵，“娘子，请用茶。”
　　“我记得从前没有喝早茶的习惯。”周伏茵心里觉得奇怪，思量起昨晚的事情，大概明朗了七八分。
　　丫鬟道：“从今天开始就有了，公子叫我们不能苛待了娘子，早上喝茶对身体有好处，娘子适应适应就好了。”
　　“太烫了，我一会再喝，可以吗？”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工具人丫鬟也不想多废话，于是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面上，便匆匆离去了。
　　待屋内没有旁人后，周伏茵独自冷笑一声，揭开茶盖闻了闻，便知这里加了能让人丧失声音的毒料。
　　这种自作聪明的小把戏她见多了，后宫毒案层出不穷，她若没点识毒的本领，还真活不到现在。不过这小情郎到底是个没多少心思的老实人，只会用最笨的一招。也是，对付她一个傻子，用得着耍什么花招呢？
　　她伸了伸懒腰，端起桌上还热乎着的茶杯，顺手浇进了花盆里。
　　“咚咚咚。”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传来。
　　“谁呀？”
　　“柳某人。”外面的人自报姓名。
　　周伏茵干想着门外的人，一时忘了撒手，听清柳瑜的声音后大声回应：“是柳公子呀，进来吧。”
　　当他推门而入时，看见周伏茵正蹲在地上的花盆边，手里还拿着一盏空茶杯，有些好笑地发问：“你在做什么呢？”
　　“额……我觉得这盏茶甚是好喝，想给花也尝尝。花花，你说好不好喝呀？”说着，她用手轻抚花的叶片，真像哄小孩似的。
　　柳瑜见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也忍俊不禁。他笑起来时极好看，温文尔雅的气质便如同一盏茶，芬芳四溢，余香满怀。温和坚毅的眼勾勒在剑眉下，尽显男子强健的阳刚之气。忽而一些古老优雅的诗词穿梭过脑海，她却一时想不出用哪句才能恰如其分地描摹出少年的风华。
　　“你跟我来一下，给你看个好东西。”柳瑜负手而立道。
　　“真的呀？”周伏茵从地上扑腾起来，满眼期待地看着柳瑜的眼。
　　“没错，跟我走吧。”
　　当她跟着柳瑜来到另一所院子的时候，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许多上好的绫罗绸缎叠摞在一起，刺绣金线在光下闪闪发亮，布料色彩艳丽秀美，质地细腻光滑，与宫中赏赐给宠妃的布匹不相上下，甚至说略胜一筹。
　　这些叠放的礼品后站着高束长发的沈明烛，他额前凌乱的碎发被春风吹起，更显少年意气风发。
　　她看见他时愣了一刹，随即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你不是最喜欢楚缎吗？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样式。”柳瑜拉着她的胳膊向前走，她却像脚下被按了钉子似的走不动路。
　　“喜欢。但是公子，你从哪弄来这么多崭新的绸缎呀，难不成你去打劫皇商了？”周伏茵一脸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的布匹，走近才发现做工远比她想象中的精致，真令人惊叹。
　　“柳某哪有那么大能耐，是依依要成亲了，这些都是楚王送来的贺礼。”柳瑜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她难为情地缩了一下脖子。
　　被忽视的沈明烛忍不住开口：“这可是第一时间拿给你看的，三娘子还没看见呢。”
　　一想起要成亲的柳依依，又想起昨晚那桩风流韵事，周伏茵替这俩人捏一把冷汗，他们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周伏茵受惊似的躲到柳瑜身后，他魁梧的身躯正好挡住她的身体，只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害怕地看着前方的沈明烛。
　　“不行，我不能要坏人的东西。”她委委屈屈道，流光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异样的色彩。
　　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沈明烛总觉得这个女子的眼睛很特殊，时而泪光闪闪，时而大放异彩，时而古灵精怪……他有点怀疑她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痴傻，还是说这只是她脸上的面具罢了。
　　“丫头，我没惹你吧？昨天不知是谁掉进水里呛了个半死，所幸被我捞上来，还踹了我好几脚，现在还疼着呢。”
　　周伏茵越听越脸红，好悬把牙咬碎了，冲着沈明烛瞪了一会眼睛后不堪重负地跑开了。
　　柳瑜望着她跑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面前崭新未动的绸缎，叹道：“拿一匹云水蓝的缎子给她送去吧。“
　　沈明烛双手环着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父王还给我寄了信，说要我回去带兵剿山匪，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成，现如今家父缠绵病榻，江氏又蠢蠢欲动，这时候我若离开，回来之后恐怕云州就要变天了。”柳瑜倒很想出去显显身手，他毕竟有是武艺在身，带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如今成日憋在州牧府里处理公务，甚是无聊。
　　“也罢，等我凯旋，若有空闲咱们再去河边喝酒。我一会就要走了，不过有件事你得留意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示意柳瑜靠近一些。
　　“令堂的兵符万不能落入江氏手中，你要比她先一步取出来。”
　　二人目光相视，柳瑜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嘱咐道：“此次剿匪的山寨位于蜀楚边境，你多留意些宋玹的动向。”
　　沈明烛算着时间要来不及了，话音中多了几分仓促：“他不敢插足楚国的事，无妨。你这边若是出了事情，别忘了及时传信给我。”
　　“好，保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