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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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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凝平日里很少在花园里走动,加这两日间园子里又整新了一遍,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就失了方向,只能随着感觉走,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管家的声音.
"南宫先生,少爷说了,先生一进京城一定先来这儿,早准备了等着先生呢."
不觉心里一惊,就见着有人正朝着自己走来,也来不及想,一侧身躲进了一旁的一片竹林里,还没等他想到自己赌的誓,便是一阵轻的若有似无的荷花香,抓住了心绪.
透过竹林,眼前是鹅卵石小径,一旁一大片的绣球花盈盈的紫,假山庭院的温雅之间,有人缓步的走来,一边看着景,一边回头和管家说话.那侧影就让弦凝移不开视线,脑中想的却是那副画中的才子墨茗叶,若把眼前的人和画中一比,风老板是否会大喜的说,像,真是像极了.
宽衣广袖,一身素白,衣摆上一副黑墨荷花图随着脚步像是随风翩跹一般,发及腰间,只是松松的拿一根淡色缎子束着,转过脸时,他惊讶的不禁叹出了声.
那张脸,如画般雅致清秀,一骨子书卷气,眉眼之间尽是诉不完的温柔,飘然的带起于世清绝的意味,但看着这边笑时却又如孩童不自主的微微侧着头,让人觉着像是喝了温茶一样惬意舒服.
看起来比慕二少爷还年轻,未及弱冠的年岁,好生和气,可举手投足淡定从容之间却带着让人不易察觉到的稳操胜券的自信.
慕枫聿口中的老先生,京城里人尽皆知的门客第一席,竟是这般年轻温婉,弦凝看着只觉得吹来的风都在荷花香里变轻了,正想多看几眼,就看到南宫晚照在竹林前停下步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自己方向看过来,他觉得心头一跳,竟不知是想被他看到还是想躲.却在下一刻,那眼神又轻风一样的移开,只听到他说话时声音也温和.
"这园子真和江南一样,你们家少爷可是费了不少银子呢."
"少爷可是把娶姨太太的银子都给用到这园子里了,就是想留住先生."管家一路送他入了正厅,一面不忘按着主子交代过的应话,"这园子的名字可都是特意为先生取的,叫花间院,这亭子是花间亭,那边的楼是花间楼,都是为了'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可真是高抬了晚照了.就怕这直白的名字,坏了一园子好景色"笑声也清澄.
"就怕这一园子假江南,入不了了你的眼"正厅里,慕枫聿已经让人把茶都泡好了,见他到了,挥挥手,管家鞠了个躬便退了出去.
南宫晚照也不说话,笑盈盈的看着满屋子的名画挂轴,古玩玉器,转了一圈视线又回到了慕枫聿身上.
"我说,你这个门客,回了京城也不先到云翮府报个到,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晚照一路回京,多亏各府道台盛情款待,询问之下,得知是慕二少爷吩咐的,于是先来向少爷道谢."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费了我点笔墨,客气了"
"当然,少爷信上要各地官员采办的东西,晚照也顺道带回来了."早知道慕枫聿是借着自己敲了江南地方官们一笔送礼费,他也不恼."杭、嘉、湖三地待府送的玉屏风,玉珠帘,玉饰物十余件,和苏、松、太府州地送的锦缎刺绣,还有少爷让我带的兰珠阁制的发簪,首饰.只是...."视线又看向他,一脸的为难.
"只是,晚照此行没带那么多银子,挑夫的工钱还欠着呢,若是回了云翮府怕老爷怪罪,只好先来少爷这儿,可否请少爷连着租轿子的赁金一起付了."
"你们啊,一个个都只知道问我要银子."他一脸的无奈,又指指墙上挂的两幅荷花图,画上都留着若生君难的印章."你在江南要钱就自己去慕家钱庄的分号取,何必把画卖了,还要我去京城的字画店拿几倍的价钱给你买回来.能买回来也就算了,要是被人先一步得了,到时候看你后悔死."
"要没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拿出去卖"自顾着坐下,一手端起茶杯,微微的泯了一口,闭起眼似乎是在细细的品,笑也有些悠远.
"那么急着回杭州去做什么?"
"去修坟"放下茶杯"我爹过世那么多年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仪式都是亲戚办的,后来也没好好的祭拜过,这次回去,算是了桩心愿."眼中并无太多悲哀之情,毕竟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反倒是礼仪上的敬重更多一些.
"你也是,什么时候回去不好,云翮府那么大的事,按理消息也早传到江南了,也不见你着急."
却见他眉眼一挑,笑得有些不能自持
"我故意的~"看上去似乎是心情很好"你知道我最怕喝酒了,要是我早到些日子,大小筵席,觥筹交错的,万一我胡言乱语说错了话,那岂不是毁了云翮府的名声.还不如在杭州多住几日.我还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十坛江南最好的酒,也得向少爷借个地方藏着"
"几千两?你哪来那么的银子?"刚才还穷的连画都卖了,却又拿几千两买了酒.
"当然,也是记在慕家帐下的."抬手喝茶,袖子遮了表情,慕枫聿有种他绝对在暗笑的直觉.
"这半年,我可是一直希望回京城能和枫聿好好的喝一次酒"重新搁下杯子,看着他的时候,透着一目了然的期待,也不再拿少爷称呼他,云翮府相遇起,这四年间两人私下舍了尊卑礼仪,都以名字相称,连慕仆射都觉得惊奇,清静自持出了名的南宫晚照居然和自己家日日胡作非为的小儿子成了至交.
"你想我还不想呢"白了他的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有多麻烦,我有几次真想把你打晕算了,或者下次可以试试把你扔到长情楼去找几个姑娘好好服侍,再让人把花资送到云翮府去."
知道他是玩笑话,晚照也不反驳,很享受的慢慢喝完茶,上好的茶叶透着满杯的清香,隐隐有些茉莉的味道.他原本就是爱茶之人,喝惯了江南清雅温和的茶,倒都不如这一杯如同雨后花林一般的静谧,居然有些沉醉.
"你再不走,待会君知就得找上门来了."见他喝完了茶还一脸悠然的坐着,慕枫聿倒是催促起来.
"这茶,是不是应该叫花间茶,留得晚照实在是不想走"笑起来一脸的万年无害.
"管家"慕枫聿摇了摇头,朝门外喊了一声."把这茶叶包了给先生带回去,把轿夫挑夫的工钱也付了,再拿我的轿子送先生回去."
"那真是谢谢少爷了."微微的一欠身,又有意的望了望墙上挂着的两幅荷花图.
"好歹我花了几千两让我在这挂两天还不成么?"
"好是好,只是少爷安个心,可别让画积了灰尘."
慕枫聿借着话便想讨个便宜.
"你要不放心可以天天来看着,我让人给先生准备好茶,就是别忘了把你的琴带来,先生弹一曲一百两,弹满了这画的钱,自然就让先生拿回去"
人说曲为知己,慕枫聿开口就拿银子算,倒是终于记起了慕家祖训,天下生意这四个字.
晚照却很认真的想了想,又看了看厅里的名画,门外一园的美景,和那杯上好的茶,许久才点点头,温温的说了一句.
"怎么想都觉得,晚照不亏."
于是揽尽天下财的慕家少爷第一笔生意终于没能狠赚一把.
(深夜,碧水荷花园旁南陌阁)
"浮云终日行...恩...浮云...."君琦第一百零一遍求助的看向晚照.
"恩..没错呢,是浮云"笑着朝她点点头.回了云翮府到正厅道过安之后,他就一直在南陌阁的书房里陪着君琦背诗.几个时辰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生好歹是断断续续的背了几十首,他倒也不急,一脸耐心极好的专注.
"浮云终日行....行...."君琦见他不接,又实在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无奈只能盯着他拿在手中的诗册,却又怎么都偷看不到.
"先生...你才刚回来远途劳顿,还是早点休息,这诗我明个再背...."用完了喝茶吃点心的借口,这次倒是关心起他来.
"没关系"从诗册上移开视线,朝着她摇摇头
"听君琦背诗,很有趣"好看的眉一挑,笑着端起茶,杯子里一股茉莉的幽香,却发现已经只剩下一层茶叶落在杯底,于是又放下.
机灵的眼睛一转,君琦抢在一旁的丫鬟之前端起茶杯"我给先生泡茶去."
"哎"伸手牵住她,把诗集放下,又将她拉近了一点,君琦身上有淡淡的八宝冰糖茶的甜香,带着不设防的孩子气.
"好了好了"宠爱的抚着她的长发,想来她也是临时准备的,能背上几十首也很不容易,便也不再为难她."夜也深了,不如这样,琦儿背一首我最喜欢的诗,背的好就把那三百篇抵了,怎么样?"
眼睛一亮,脸上刹那间就没了倦意.
"好~~!"一把拉住晚照的手,"这可是先生说的哦~!!"说完又退后两步,负手而立,故意装出一副伤脑筋的样子,摇头晃脑许久才慢慢的开口.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念完,一脸期待的看向他.
晚照不禁觉得好笑,不过这半首江南忆倒是句句入心,一句不差,便笑着点了点头.
"先生最疼我了!!"终于摆脱了这几日梦里都出现几回的那三百首古诗,不觉心情极好,君琦抱着他的手直摇.
他移了移位置,搂过她的肩,让她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我小的时候,先生也是这样,让我背一首他最喜欢的诗."
"那先生背了什么?"抬头询问.
"我么?"晚照费了些时间似乎是在回忆,而后将右手放到桌上,指尖轻轻敲着节律,就和着词牌曲轻声唱"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君琦一直极爱听他弹着筝琴唱词,这次少了筝音,但他声音里那股江南烟雨的清和流连倒是越发的清晰.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 "
一曲未完,他却没来由的停住了,君琦不由的看向他,却见他像是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在下一刻回过神来,手也不打拍子,也不再唱,缓缓的念出最后两句,
"似也恨,人归早。"
眼神收了回来,重新落在君琦身上,他眼里是盛不住的笑.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无论我背什么,先生都说喜欢"
"原来先生的先生也和先生一样好."想到原来自家先生以前也有背不出诗词的时候,她倒是觉得很有趣.
一曲不够,便缠着要让他讲江南的故事,无奈已是深夜,君琦的落桐居离南陌阁有些距离,晚照就吩咐了丫鬟为她在一旁的客房准备了寝具,自己便回门客们住的容绝坊去.
云翮府原本是前朝王爷的旧居经过了几次整修,后花园里尽是几人合抱的大树,月影之下,路径不甚分明,晚照走的很缓,却见不远处荷花湖边,橘色的烛光围绕全湖一圈分外的惹眼.
走到近处,他才看到甚至湖中都零星散着船灯,随着夏夜晚风吹起的波纹微微摇摆,映照的湖中的荷花别有一番静谧的风情.
湖旁的亭中,君知一人独坐着,一身青衫很是随和,腰间一块白璧流苏就再无任何配饰,发还是和早间上朝时一样整齐的束着,神情少了些郑重,只是随意之间却看不出心思.
"少爷,"晚照上前作揖,宽大的袖子合着一片素白."晚照回京本应该先向少爷贺喜,失礼之处,还请少爷责罚."
君知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仍然看着一池荷花,似乎是移不开视线.
"今天傍晚我从夏府回来的时候,经过荷花池.才发现,这荷花今天开得特别好,我怕夜深了你看不到,就让人点了灯."他转过头,"夏铭峰以前说,京城的荷花,要数这里的最有江南风韵,我回答,那是因为有人在这四年之间,日日都在湖边弹唱江南的曲子,于是这荷花也有思忆江南的情."
"晚照那些迤逦闲情的曲子不过是江南书生们闲来无事的涂鸦之作,不敢在人前弹唱,只怕消磨了门客们的心志.只能对着一池湖水,没想到居然弹得京域的荷花也没了飒爽的风姿,少爷这么讲,看来以后晚照得关上房门弹琴才是."摇摆烛光里依然笑的从容.
"花中君子来哪方,婷婷玉立展娇容."君知对着一池开得极盛的荷花,随意的念着诗句,不紧不缓的极有韵味."暖日和风香不尽,伸枝展叶碧无穷.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 "
晚照听着,也不再接,一时一片沉默停在湖面上,许久唯有夏虫的鸣声由远而近.
"君琦的诗,背得怎么样了?"与其说是关心,倒更有点好奇的味道."我猜,六十首."
"六十三首."想到那丫头一脸决然的背诗的模样,他就觉得有趣.
"这孩子啊"君知方才看不出心思的表情.现在带着明显的宠溺"都怪我太宠她了,娘死的早,爹也很少管她,本想给她找个严格的先生,没想到."有些无奈的看向晚照,这个先生虽是终于制住了君琦整日疯玩的脾气,可是功课方面,却是宠的比君知还厉害.
"就是少爷想管,晚照也狠不下心."
"都说严师才能出高徒"君知站起来,伸手,拉住他的左手,看似无意的有些用力"晚照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烛火映照之下,晚照的脸色明显的一沉"少爷,可是做足了功课,就等着晚照回来呢."
"哪里"君知笑的却很放松"别胡思乱想,我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拉着他的手放开."好了,我明日还有早朝,你也早些休息."
晚照看着他渐远的背影,一旁是满池荷花香气四溢,几乎是不自禁的用手抚住刚才君知握着的左手肘,轻轻的念出了他没有念完的诗.
"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
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