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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纪三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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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贵此次与纪四见面,没有选在上次碰面的“中间地带”桐渚港,而是挑了个实打实的自己地盘榕关港。
榕关港靠海贴边,出了港三里水路就是福建地界。这地方只出不进,是汪贵用来走洋货、销私盐的老窝,地头熟、人都听他使唤,外人别说动手,连个声都不好出。
纪四倒也爽快,接了口信,当晚就押着两个活口提前抵达。
祁韫和袁掌柜蒙了眼罩、口塞麻布、身体捆得严实,被一把推在那密不透风的仓库中坐下,眼罩和麻布虽解,手脚仍死绑在椅上。
纪守诚全程看着手下将二人“处理”毕,目光沉沉地瞧了祁韫一眼,转身出门,那意思分明是: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这盘局、甚或他们漕帮千余条人命,便交给她一人来撑了。
祁韫心跳猛地加快,几乎要冲出喉咙,激得她一阵恶心,只得强压下去,转而打量四周。
海风腥咸,仓布猎猎,这里分明是大港。但谈判地点没选在四面通透的帆布仓,而是结实封闭的木仓。四壁光秃,藏不了人。等汪贵进来门一关,她和袁掌柜的命,便真落在这枭雄手里了。
不,不必怕。她不是来跟汪贵拼命的,论智谋、谈买卖,她自认从未输过!
祁韫在黑暗中缓缓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随即低声对袁掌柜道:“相信我。”
此时袁掌柜已浑身打颤,冷汗湿透衣背,像是发了寒症,死死咬牙才没把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听她这话,他只艰难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纪四与纪守诚坐在仓外棚下,汪贵的人奉上茶水,二人笑着接过,还与那人闲谈了几句。直到暮色沉尽,汪贵才现身夜中,与纪四见礼寒暄。
纪四抬眼示意仓房:“两个活口在里头。守诚,把信给船主过目。”
纪守诚双手奉上那封祁承澜口授、袁掌柜誊写的引荐信。
汪贵接过,细看信封内外,又凑近火光,一寸寸审那字迹和印记。直到认全其中暗语,方才点头,将信收进怀中。
即便是纪守诚,此刻也不免紧张起来。汪贵果然沉稳老练,一封信竟看了这半晌。若非机缘巧合截下这批军火,想拿假货引他上钩,只怕早露了馅。
汪贵验罢信,略一点头,做了个请纪四同行的手势。纪四却淡淡一摆手:“船主自去便是。”
“哦?”汪贵眉梢微挑,也不知是真惊讶还是故意试探,“老哥哥不一道?这生意谈得成否,老哥哥不关心?”
话里话外,意思分明:这批货落你手里,人也是你扣的,照理你成了新的中间人,要挟我全款照付于你都是寻常,如今让我跳过你直接谈,不怕背着你加码、压价、改口?
纪四却只是笑了笑,放下茶杯道:“这笔买卖,原是你和梁公的生意,我不过暂收点寄存的辛苦钱,不敢多问。”
汪贵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果然滑不留手,看清了是梁公亲派、牵涉朝局的大事,不敢硬碰,又不愿白忙一场,转手从我这儿敲上一笔,倒也精明。
于是他开口倒十分大方:“老哥哥守货不易,我按三成给你。活口我谈完也不带走,仍留在你手里。”
这话一出,等于许了纪四两笔账,一笔明利,一笔暗财:既拿了现成的分成,又能借着扣押人质,回头向俘虏家中再榨一轮。
纪四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中,只慢悠悠接了话:“我人留在这儿,等你们谈罢。船主不介意吧?”
“不介意。”汪贵说罢,衣摆一拂,转身踏入仓中。
他只带了两个随从进仓,皆是随他多年的心腹悍将。灯火一点,仓中景象尽现。
两人被牢牢绑在椅上,一个身形微胖,四十上下,满头大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另一个却清瘦俊朗,年岁尚轻,神情却无半点稚气。那灯光才晃过眼,他便定住神,目光沉静清明,斜睨着门口来人,竟半分惧色也无。
汪贵目光一扫,见那微胖中年人发乱面灰,神色萎顿,显是久囚后的虚脱之态;反观那年轻公子,衣衫虽皱,身形却仍挺拔,面色憔悴但不乱,只是眼下微青、唇角起皮,竟无半点焦躁饥渴之态,分明是个能熬能扛的狠茬。
枭雄识人,自有气度。他心中暗赞那年轻的几分,转念便将其定作今日唯一对手,一腔斗狠之意,也随之提起。
“松绑。”他语态轻巧地开口,两名随从上前,一刀削断缚索。
袁掌柜手底湿滑,浑身瘫软,赖在椅中起不来,祁韫却是从容利落起身,轻转手腕两下,抬袖从容一揖:“可是汪船主当面?幸会。”
汪贵不语,其中一名随从拧眉喝道:“哪来的小子,见汪公不跪?”另一人则将袁掌柜从椅中拽起,还未动脚,他已瘫软跪地。
祁韫却不卑不亢站在原地不动。那随从正欲抬脚踹她膝窝,祁韫冷冷一眼扫去,目光凌厉如刃,气势压人,使他脚下一滞。
借此一瞬机会,祁韫已冷笑开口:“素闻汪公横行东南,久负盛名,断非草莽之流。今日谈正经买卖,便是这般待客之礼?哪有让往来之人下跪的规矩?老余,你也不许跪,起来!”
化作“老余”的袁掌柜在地上挣动几下,狼狈站起,勉强撑住行了揖礼。那两个随从见汪贵默许,也知下马威已过,背手退至他身后。
汪贵心道这年轻人出言有尺、眼神带锋,换个寻常子弟来,这一脚下去早跪地求饶了。他心中微动,暗暗生出一丝兴味——看来这笔买卖,怕是要认真斗上一斗了。
虽如此,心间随即又生微疑,此人再有胆识,也不过是梁公门下走狗,一笔指定的军火生意,枪支数目给定,也不过谈多谈少的事,他气势夺人,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另有玄机?
汪贵思绪转罢,面上却平静无波,语调也转为沉稳试探:“听口音,阁下并非常地之人。年纪轻轻,倒也气度不凡。不知如何称呼,在何处掌柜?”
祁韫一笑,语态也转为温文尔雅:“汪公行商东南,声名远播,今日一见,比传闻更胜三分。”
她微微颔首,又道:“在下不过受命出使,不值一提。祖上原籍江南,近年北地落脚,薄有几间票号,靠些账上生意讨口饭吃,平日不过兼做些茶丝、粮船之事,寻常买卖,不敢劳烦汪公挂怀。”
“至于称呼么……”她语调轻缓,似带三分从容、七分打趣,微笑道,“既落纪家之手,汪公若不嫌弃,便唤在下‘纪三’如何?”
汪贵纵横东南十载,虽少有上岸,却对四省行情了如指掌。祁韫随口几句:“原籍江南、北地落脚、票号营生、茶丝粮船”,已将来历描得八九不离十,显然出自江南祁家。对方不明说来处,自是顾虑牵连梁述,颇合稳重中间人之道。
至于那句玩笑似的“纪三”,更透出几分年少气性与混不吝的胆识。明知纪家掌事的是“四爷”,他偏要自称“三爷”,高出一头;而扣押他的纪守诚,偏又排行老三。
这一番随口巧语,不仅把纪家两位权柄人物编排进去,口头报了被囚之仇,叫汪贵也暗自忍俊不禁,心下更添几分欣赏,这年轻人临危不乱之余,竟还留得住调侃之心。
“纪三爷好风度。”汪贵淡淡一语,不再周旋,转入正题,“既是谈买卖,三爷不妨先亮亮货,再细谈不迟。”
纪守诚早已备妥,仓中五箱军火一字排开。祁韫抬手示意,袁掌柜上前开箱。
他方才亲眼见祁韫硬顶下马威、轻巧拨转试探,不过半刻钟便叫汪贵这等大匪也收起居高临下的姿态,将她当作真正对手来看,心中惊服不已,惧意大减。手脚虽仍微颤,却也稳稳掏钥匙一一开了箱盖。
五箱军火,共一百支,含弹药与替换零件,俱已齐备。
箱中两列分装,左侧是改良弗朗机铳,短身窄口,铜身乌光隐现,形制轻巧利于藏携;右侧则为制式“火龙枪”,枪身修长,火门粗制,似旧式火绳枪却添铁片护闩,显是为野战改造。
灯火映照下,金属枪身泛着冷光,隐隐透出杀伐之气。
祁韫微微俯身,手指轻点箱中,介绍道:“左边这一款,改自旧式弗朗机铳,轻巧便携,适合船战与近身守御;右边‘火龙枪’,续火稳、射程远,专为野战所制。”
她目光投向左侧火器:“这款神机营最新出品的改良弗朗机铳,乃头一批货,兵部尚未启用。汪公率先得此珍品,拔得头筹,晚辈先道一声恭喜。”
汪贵站着不动,似笑非笑地说:“听纪三爷言辞,似是对这火器极为熟悉,方亲自走这一趟。不如三爷先行试作填装,让我这两个属下也开开眼界。”
这句话轻轻巧巧,却叫袁掌柜心再度提到嗓子眼:他和祁承澜虽经手此物,却无一人精通火器!二爷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会填装吗?
他又暗骂汪贵狡猾狠辣,若卖货的都不懂自己卖的东西,怎么跟人谈价钱,这一手分明是要压我们祁家的出价!
不料祁韫一笑,气定神闲道:“自然。”
她俯身利落地拾起一支改良弗朗机铳,目光略一扫过,便熟练地打开枪膛,将缺失零件一一装入,再轻松装填弹药,三两下便整理妥当,双手递给汪贵,示意他自行查看。
袁掌柜几乎想露出目瞪口呆的钦佩之色,但顾虑今日角色,迅速转为镇定自若之态,甚至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不仅汪贵,就连他这个明知身处囚徒之地的做戏之人,也被祁韫带入了商谈状态,仿佛这能引灭门之祸的火器真是自家寻常货物一般。
不需汪贵示意,一名手下两步上前,接过火器,与同伴共同验看一番,竟然突然将枪口对准祁韫,作瞄准之势,吓得袁掌柜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又化作涔涔冷汗,顺着鬓角滚落而下。
祁韫却只是斜睨对方一眼,唇角带笑,语气轻慢:“汪公,还是劝你这位好汉收了枪吧。这支改良弗朗机铳,外观虽精,实则尚未调校完毕,准星微偏,撞针与火门咬合也稍有误差,须得一一精修校准。”
她语锋微顿,更添几分戏谑:“眼下若真放一枪,打死了我倒也罢了,我这老余跟我多年,忠心耿耿,若是偏伤了他,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
今日谈判,明明她是主事之人,却偏说自己死了不要紧,反要护住身边这个不中用的老仆,仗义之中更显胆识。
便是汪贵也忍不住唇角微扬,眼中含笑,抬手作请道:“依纪三爷所言,这批枪竟非成品,尚待打磨?三爷如此坦率,汪某佩服,不如入座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