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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过河卒 ...

  •   纪守诚默默听着汪贵的话,心道父亲和祁二爷的计策果然高明。在信息全无、只能摸黑与纪家谈判的局面下,双方唯一能明言的,便只有“梁述”二字。此乃汪贵手中唯一的锋刃,也是他此刻试探进攻的着力点。

      眼下,就看父亲如何卸去他这股耍狠逞强的气势,叫汪贵收起刀枪,回到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斗智角力中。

      只听纪四叹了一声,道:“老了,眼也花了,气力也虚了。说到底,不过是求个清静安生,叫家里后辈们能多喘口气。”

      “这些新鲜玩意,弄不好伤人,弄得好了,伤的兴许还是自己人。既然汪船主要,便拿去吧。”

      他话锋微顿,语气添了几分意味深长:“只是江湖规矩,凡事讲个‘分水’,兄弟义气归义气,买卖还得分明。汪船主这趟接得慢了半步,梁公门下漏出来的天雷,叫小弟在路上捡了现成儿。”

      他似叹息似笑:“天雷落谁手里,便是谁的造化。船主想要全拿去,总得出个价。”

      若是寻常贼匪,听见讨价还价,只怕早已面露不屑。偏偏汪贵自诩大商,一听对方谈到银钱,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

      买卖之道,正是他引以为傲、屡试不爽的擅场,自此,便觉局势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能取胜的地界,也就有了轻敌的可能。

      果然,汪贵闻言略一沉吟,似笑非笑地道:“买卖归买卖,总得有个秤砣。东西几何,总不好凭空讲个价吧?”

      纪四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一百支。船主信也罢,不信也罢。”

      他语气平平,似是信手拈来,又像早已算定。这也是原本商量好的计划,因不知汪贵与梁述往来间火器数目是否谈定,故数目和货色上玩不得花样。

      汪贵微微垂眸,指尖敲了敲膝头,脸上神情不动,只道:“纪爷眼力过人,钓得起大鱼,自也镇得住大货。小弟愚钝,不敢妄测。”

      他不答信与不信,只绕开锋头,又补上一句:“只是这等物事,关窍紧要,单凭空口,未免草率。信件、文书,或者押着的人,总有一样落在纪爷手里吧?”

      上钩了。纪守诚心中步步想来,不由赞叹,商人的脑筋果然如出一辙,汪贵每一步落子,竟都未脱出祁二爷算计:谈银子,必先试探数目,继而探问有无书信与证人。

      纪四点了点头,声音仍温温淡淡:“有。信没带,人押着。”

      汪贵立刻状似无意道:“若是此时,要请出来一观呢?”

      即使是纪守诚也有些紧张起来,幸亏这七日里,祁韫依照“俘虏”之礼,安分禁闭,甚至都不跟人说半句话,现在叫祁韫来,她也能扛下与汪贵两个时辰的谈判,争取到发动其他布置的时间。

      可今夜天不作美,汪贵又是有备而来,这场仗未免打得太硬,代价亦难以承受。

      纪四仿佛未曾意外,只随手一挥,道:“守诚,回家带来。”

      因为,他已算定了汪贵性缓,脱口而出的话语,多半只是试探。从此地到纪家大宅一来一回少说得三个时辰,天都亮了,汪贵虽口中催促,一听人在家中,必会后撤一步,另订约会。

      纪守诚应声作势,刚要动身,汪贵忽地一笑,拦住去路:“夜深风重,何必劳神?既是押在老哥哥家中,改日再见吧。”

      两方人马来时如风雷暗涌,退去时却又无声无息,仿佛潮水掠过,不留半点痕迹。此番交锋从头至尾,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纪守诚目送汪贵等人远去,心中不免一叹。父亲看似步步后退,实则以静制动,将主动权牢牢攥在手中,果然老成精明,深不可测。

      然而念及真正动手之时,他心头又忍不住掠过一丝忧虑。凭祁韫一己之力,硬撑住汪贵两个时辰的盘查试探,真的可能吗?

      ……………………

      七月半至,京师暑意稍退,蝉声未歇,青林如盖。中元之祭,盛于清明,街巷台棚林立,法船焚化,河灯遍水,幽冥之礼,与人间共辉。

      白云观开中元道场,自十三日起设坛诵经,内廷小监奉旨携灯至观,排水灯于河,夜燃琉璃荷盏数千,青光映水,照彻云霄。道士礼斗施食,焰口声声,超荐孤魂,香烟缭绕,直通九幽。

      至七月十五正日,白云观设大斋道场,依惯例,皇帝御驾亲临,百官随行,宗亲在列。金幡玉节,宫乐前导,焚香设醮,以荐先皇英灵。

      坛前高悬玉牒灵位,列祖列宗名讳赫然在列,钟磬齐鸣,风动幡影。万民观礼于外,道声震天,天街香雾如织,俨若仙庭。

      大抵强者都是不信鬼神之说的,瑟若亦素不喜怪力乱神之事。每年中元,她不过于瑶光殿简设香几,祭拜父母恩师,故未曾出席道场。

      她虽擅礼佛论道,却不过清谈玄理。清明时节访罗浮寺,也只因喜其落梅余香,偶与禅师闲谈几句,被引荐至张溪云处试琴,这才遇上祁韫。

      因此,这日是小皇帝林璠独自前往白云观道场毕礼,由戚宴之随行照料。他身着朝服,衣襟未解,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今日徽止来了么?”

      徽止是梁述幼女,比林璠小一岁,生得姿容娇巧,眉目如画。

      最难得是她天性聪慧伶俐,不拘女教,言语爽利,胆子极大,常在宫中嬉笑打闹,宫人皆惧她三分。每次随父入宫,总能带来新奇玩意与美食,两人情投意合,极为投缘。

      戚宴之点头一笑,林璠立刻催道:“咱们快换了衣服寻她去!”说着三两下扯开朝服扣子,惹得戚宴之忍俊不禁,伸手道:“臣来。”

      她手上确实利索,片刻便帮他换好常服,两人“鬼鬼祟祟”翻窗溜了出去。

      因观中人多,不便行走,戚宴之只低声道:“臣得罪了。”便一把抱起小皇帝,身形轻捷翻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已飘然落入梁述家眷歇息的院中。

      远远便听徽止说:“娘,你还没好么?我不等你啦,我要去找奂之哥哥玩!”

      于是一个清柔婉丽的声音无奈责道:“说了多少遍,要称‘陛下’,这么口不择言的,若旁人听见,你父亲也护不了你!”

      徽止咯咯笑:“这不是只有咱俩在么?人前喊陛下也就是了,当着他的面,我就是这么叫,他都不生气,谁敢罚我?”

      这一番娇声软语亲切非常,林璠听得喜不自胜,小脸都红了,见戚宴之在一旁憋笑,故作老成地瞪她一眼。

      徽止已推开门滴滴答答下了台阶,口中对娘亲说着:“真不能等啦,再不去,陛下就要走了!”一溜烟朝院外跑,惹得侍女们连忙在后面追。

      林璠一把拉住戚宴之的袖子,悄声道:“咱们绕到她后面,吓她一跳!”不等答应,已猫着腰溜到徽止方才经过的一座抱厦后头,正要冲上前,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故江公公特命奴婢将此事禀报梁公。”

      戚宴之一听,眉头顿皱,正要伸手拉住林璠另寻由头带走,却见小皇帝脸上喜色尽敛,神情沉静,已恢复对群臣时的威仪,低声道:“这是赵洪?”

      赵洪是江振手下分管东厂的掌事太监,多年来江振与梁述沆瀣一气,暗通消息并不罕见,却不料今日明目张胆至此,又叫小皇帝遇见了。

      毕竟名义上东厂、锦衣卫都效忠皇室,平日赵洪常向瑟若汇报事务,故而林璠对他也熟知。

      戚宴之心中暗叫不妙。

      这六年来,殿下对陛下极尽保护之能事,不仅隐瞒了当年宫变真相,还让林璠将梁述视作风雅亲厚的舅舅,默许梁述时常教字读诗,甚至一起踢踢蹴鞠;又精心挑选侍读与玩伴,避免他长在深宫妇人堆里失了男子气概。

      至于江振、王敬修与梁述的腌臢事,他九岁孩童怎能理解,更是瞒得滴水不漏。

      她正要开口劝林璠去追徽止,却见小皇帝面上露出沉冷之色,竟是这么多年从没见过的,无端叫戚宴之心头一震。

      林璠镇定地说:“咱们就在这听。你看好周围,不许叫一人知道!”

      戚宴之闻言颔首,引他藏至暗处静听。

      “官匪联手,钱粮亦解。”果然是梁述的声音,“汪贵已上岸露面,此局已成,难以撼动。”

      赵洪此番不顾避忌前来,正因江振急令,汪贵之事牵连甚广,不敢擅断,需梁述速作裁决。

      众人素知梁公智计无双,原以为他会详筹破局,不料开口便是“此局已成”,更言“难以撼动”,语气中竟透出大势已定!

      赵洪心头一紧,仍恭敬问道:“不知梁公可要发八百里急递,命那汪……”

      “不必。”梁述淡道,“汪贵之亡,只在旬日,看他自己造化。章晦困不住谷廷岳,捷报入京之时,便换人掌温州吧。”

      “是。”赵洪应声。

      梁述似是在笑:“昶庆的棋风,愈发神鬼莫测啊。章晦到死不知对手是谁,谷廷岳、纪四一个只道是祁氏商人逐利,攀附朝中开海势力,一个只道是谷廷岳所托,欲解温州困局。”

      “谁能想到是昶庆亲手布局,不过遣一介商人,便可除这十年无人敢动的东南巨寇。”

      赵洪顿了顿,颇为不解道:“汪贵为患多年,殿下此时动手,意在何处?”

      “便教你一回。”梁述道,“你可知汪贵十年横行,家底几何?”

      赵洪恍然:“殿下是盯上了汪贵的钱……”

      传言汪贵藏金无数,若能于秋征前先收此笔巨款,户部届时再无借口称无资归还民贷,后续开海之资,更不在话下!

      “此计至少有三得。”梁述道,“一得财用、除巨匪,首战大捷,无人再敢阻开海之措。”

      “二则敲山震虎,借机清洗浙闽军政,以示即便不倚我梁述,昶庆亦能平海。”

      “三打户部脸面。昶庆派祁韫出手是五月初,在王敬修引王家资本入局之前,自是当时已算准王敬修后手。待汪贵之财归户部、再还民间,王家自能分利。她这是在提醒王敬修,顺者得利,逆者难安。”

      赵洪暗叹梁公深谋。

      梁述语气一转,悠悠笑道:“倒有一事,烦你家主子去办。若祁韫真除了汪贵,此人便不能留。”

      他笑意似乎越发深厚:“得此一子,胜十万雄兵。捷报既传,失个过河卒,昶庆想来也不会太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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