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我的节日》立之

1、并非童年(1)~(3)

　　（1）
　　子盼是一个野物。女，90年中国制造。
　　名字是父亲取的，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在外奔波，名字的意思是女儿期盼父亲早日平安回家。仿佛是命里注定一般，子盼的一生都在恍惚里盼望，盼望而又得不到的姿态中度过，至少前二十年是这样。
　　五岁的时候，子盼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不告而别带走了大部分积蓄，留下一批债主。从此生命里少了“妈妈”这两个叠音。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一天，那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蹲在幼儿园的围栏里，等她妈妈来接她。可是等到所有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所有老师都下班回家，所有日光灯都灭掉霓虹灯亮起，子盼还是没有等到。最后她被寄放在了传达室里。那时候她还小，不懂伤心，也不知道周围的人是怎样告诉她这一失去的。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一遍遍被刺伤才终于明白是什么意义。像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学校的家长会，“有娘生无娘养”这样的话。子盼长大后，每次路过那依旧欣欣向荣的幼儿园，仿佛总能看到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蹲在围栏里的画面。她总会走神几秒钟，她很可怜她。一种冷漠的恨。
　　子盼痛恨等待，仿佛所有等待的耐心都在那一天用完了。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并没有再娶，他怕继母虐待小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子盼身上。老天还是公平的，在子盼这个矛盾个体上，同时拥有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母亲，和一个最伟大的父亲。
　　父亲外出时，就只剩子盼和奶奶在家了。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开始抚养子盼时是一个六十刚出头的精神老太太。在抗日战争期间，奶奶的一个耳朵被炮弹炸聋了，所以院子的人都知道一个大嗓门的聋子婆婆带着一个不听话的孙女。奶奶疼爱他的大儿子，也疼爱他的小孙女。但这个家族，从来都缺爱。奶奶早早的就失去了她的老头儿，父亲早早的就离婚，子盼早早的就变成了单亲小孩。这些失去并没有让他们更融洽的相爱，而是更迷茫到底该如何去爱。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没有人告诉过他们。
　　子盼和奶奶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是吵闹，无休止的吵闹。后来，子盼越长大，就越晚回家，每天放学背着个破书包在家的附近晃悠。那时住的地方叫某某新村，就是有几个三、四层筒子楼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巷和一些不太高的院墙。子盼的童年就是混迹在这些小巷和院墙里度过的。一个脏兮兮的不招人爱的孩子。
　　当知了占满了梧桐树时，子盼迎来了她最喜欢的日子。
　　其实这种喜欢都不知道从何而来，出生在夏天的子盼甚至每年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生日，没有人带着去公园玩，没有好看的泳衣，没有冰箱里各种口味的冰棒，唯一的零食就是西红柿蘸白糖。
　　那时的子盼嘴很馋，偷偷把家里的冰糖吃完了，还吃过药丸，那些被糖衣包裹着的五颜六色的药丸，子盼以为是糖，吃着吃着，当糖衣在嘴巴里融化掉只剩苦味时，她就吐掉。呵呵，奇怪的糖果。
　　有一种长的很像冰糖的东西，叫做明矾，是用来洗猪大肠时用的。那个东西子盼也误吃过，苦到喉咙管里的不适感。后来奶奶发现了，把子盼臭骂了一顿。子盼记得奶奶眼睛红红的说，那东西吃了会死人的。从那以后，子盼再也不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吃的了。也从此以后，子盼会对人说，我不爱吃糖。
　　就是这样一个被太阳烤的干巴巴的假日，却是子盼最喜欢的。她享受这种孤单的自由，每天专注于自己的计划里。

　　（2）
　　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子盼会快速的把作业全部写完。然后在余下的日子里，每天带着作业本到同学家去串门，坐在别人家空调底下一边贪凉一边吃着用作业换来的雪糕。玩儿够以后就把作业带走，第二天去另外一家。
　　子盼并不是不想真正的交朋友，而是她讨厌那些家长假惺惺的语气。每次都会有人问她：“子盼，你妈妈回来了没有啊？”
　　子盼摇摇头说没有。
　　同情的口吻总会不依不饶：“哎呀，怎么会有这样的妈呀，要是我有一个成绩这么好的女儿，心疼都还来不及呢，看我们家XX，这么不听话……”
　　不同的家长，总是问相同的话。子盼很厌烦，也很奇怪。难道只隔一两个星期，母亲就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吗？明显没有这种可能，却为什么总是重复又重复的问。

　　院子里有一个小名叫做圆圆的女孩，和子盼住楼上楼下，也是子盼的同班同学。
　　有一天中午，当电视剧播完《三毛流浪记》时，子盼无事可做，又实在被热的快要中暑了，就带着作业本到楼上去串门儿。正巧圆圆的妈妈在家，圆圆的妈妈心情很好，就逗两个孩子玩，指着墙上的挂历说：
　　“你们比赛看谁认识的明星多。”
　　那是一张红蓝的百事群星挂历。子盼一脸茫然，她不知道什么是百事，更不知道群星，她唯一知道的饮料就是五毛钱一瓶的橘子味汽水。
　　圆圆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明星，然后兴高采烈的跳到了她妈妈身上欢呼：
　　“我赢了我赢了”。
　　阳光打在圆圆兴奋的脸上，那光芒灼伤了子盼的眼睛。
　　子盼从来没有输过圆圆，一脸讪讪的说：
　　“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妈妈身上撒娇，真不害臊”。
　　圆圆却一脸怪笑着说：“该我的”。
　　那一刻，子盼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后来，子盼再也没有去过圆圆家，再也没有把作业借给过她。
　　子盼记恨住了。其实子盼是妒忌的，她妒忌圆圆过生日的时候，可以请院子里所有的小孩去溜冰室玩一整天，还有厚厚的奶油蛋糕可以吃。妒忌她可以在家里养小鸭子，妒忌她有一套漂亮的水红色连身裙泳衣，妒忌她有一双米老鼠头像的塑料凉鞋和一辆鲜黄的自行车。好像什么都没做错的，别人有的，子盼都没有。
　　这就是不公平，子盼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3）
　　这个五年级暑假快要结束时，半夜里，楼上传来了圆圆妈催促她赶作业的声音。催促声夹杂着圆圆的哭声，子盼在家里偷偷的笑了。
　　开学的日子到了，子盼自己揣着学费和已经揉的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去报名。教室已经往楼上挪了一层，变成了六年级一班。教室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灰，老师正坐在唯一干净的讲台上收报名费，暑假作业语数外分三堆放在旁边。
　　教语文的孔老师是班主任，周围已经被围满了学生家长。那些家长一边往外数着钞票一边说着，无非是拜托老师多管教一下我们家ＸＸ的话。子盼没有家长去烦她，班主任甚至都记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见过子盼的爸爸，所以就被安排着去检查暑假作业。那是一项神圣又虚有其表的工作。学校宣布了暑假作业不过关就不能报名，但班主任却早已收去了不知道是哪一位的学费。
　　子盼煞有其事的开始翻阅作业，同学都紧张兮兮的围过来。作业本大多很新，笔迹仓促，数字全是乱填的，作文就是把题目再抄了一遍。几个心里有鬼的就凑在子盼的耳边说：
　　“你别看啦，等会放学我请你吃东西。”
　　子盼就真的不看了，她知道看了也没用，把这些人揪出来只是给班主任添麻烦，她根本没有闲工夫去督促这些学生把作业再重做一遍。
　　收齐报名费以后，早上的事宜也就结束了，结束了就意味着放学。下午是大扫除时间，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但又没有这么多工具，所以班主任就布置任务了。通知写黑在黑板上：
　　通　　知
　　六年一班所有同学务必准时参加下午２：３０的大扫除活动。
　　第一组：带扫把
　　第二组：带水桶和抹布
　　第三组：带煤球（学校还是煤渣跑道，暑假的暴雨已把跑道冲的坑坑洼洼了）
　　争做合格少先队员，争创卫生示范班级。
　　８月３１日
　　班主任：孔ＸＸ

　　已经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了，太阳还是明晃晃的热着。
　　中午吃过饭，当然还有免费的零食，子盼提着小铁桶就往学校去了。子盼很讨厌这个铁桶，在家里这个桶的用处就是放鞋刷和鞋油，它看上去是那么脏。别的同学都是提的大红色的塑料小桶，可自己的桶丑陋的就像个尿壶。
　　子盼负责擦外围的窗子，她胆子很大，攀附在铁栏杆上，哗啦哗啦的擦着。有一个窗子向外开着，糊着厚厚的一层灰，她想把它关上，这样就可以把胳膊伸到外面去擦另一面了。子盼右手抓着铁栏杆，另一只手把窗子拉过来。然后换手，用左手抓住，用右手去擦。可是窗户没关紧，又弹了回去。子盼再换手，把它拉回来。如此试了两次，因为是木头的窗框又被雨水泡的发涨，角度根本就不能吻合，窗户总是不能老实的呆在那。子盼急了，第三次用左手狠狠的把窗户拉回来，想扣上去。可是，咣当一声，窗框扣回来了。玻璃却整个掉了出来摔到了楼下。
　　子盼傻眼了，她使劲的把头挤在两根铁条之间想看清楚砸到人没有。楼下没有人，她只听到玻璃跌的粉碎的声音，子盼松了口气。班主任走过来对惊魂未定的子盼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说完转身就走了。
　　班上几个坏男生开始起哄：“噢噢，叫家长叫家长，要赔钱咯要赔钱咯！”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看她，在看她出糗。子盼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没有钱赔给学校，也没有家长可以叫来，她连作业本上的家长签名都是自己模仿着写的。子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坏男生惟恐天下不乱的雀跃着，其中一个叫李威的男生踢翻了子盼的小铁桶，水洒了一地。看着地上的水滩，子盼觉得自己也像那污水滩一样狼狈不堪。气急败坏的子盼从窗台上跳下来，操起铁桶就朝李威劈头盖脸的打下去，李威毕竟是男生，躲闪了两下后就把子盼推倒了。子盼不依不饶，爬起来继续朝他扑去，暴躁的像一只小狮子，估计被子盼那恶狠狠的眼光吓到了，李威转身开始跑。子盼不想放过他，她必须追到他，然后用小铁桶重重的打他，觉得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哭出来。
　　教室在五楼，子盼一路追着李威冲出了教学楼，李威跌跌撞撞的躲进了男厕所，子盼就守在门口，捡小石子往里面砸。直到班上看热闹的同学都围过来，子盼觉得自己是彻底打败了李威，才鸣金收兵。
　　回家的路上，子盼抱着她的铁桶思量着去哪弄一块玻璃，或者是赔玻璃的钱。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奶奶，奶奶一定会打她，打了她以后好像也赔不出来一块玻璃。因为拿到子盼手上的钱太少了，她对钱甚至没有概念，她不知道一块普通的玻璃需要多少钱。惶恐中她把这块玻璃的钱想象成了天价，她甚至想到了赔不出来钱老师一定不会让她再上学了，那些同学就会起哄就会瞧不起她，她突然想到了身败名裂这个词。

　　到了九月份的晚上，白天已经不再那么长了。子盼不知道晚饭吃了什么，也不知道作业是怎么写完的，连电视剧都没有守着看，就早早的上床睡了。对于玻璃这件事，子盼只字未提。第二天，硬着头皮就去学校了。

　　９月１日，是子盼在读书期间，最讨厌的一天。因为每年的这一天，班上就像个新款文具展销会。笔，尺子，文具盒，书包。只要你目光落到的地方，都是新东西反射着莹润的光。每到这一天，子盼就会一脸鄙夷的对同桌说：
　　“用再好的东西有什么用，你们总是考不过我的”。其实心里有多羡慕只有自己知道，羡慕到甚至想把他的橡皮借过来闻一下那种特有的奶香味。
　　这一天的课都是按新课表上的，子盼总会不时的瞟一眼黑板上写着的今天的课程，猜想班主任会在哪一个课间叫她。最有可能的，也就是班主任的语文课了。可是子盼在偷偷高兴，语文课一下了就是课间操时间，那班主任就没有时间找她谈话了。
　　子盼暗暗打定好了主意。下课铃一响，子盼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奔像了操场。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勇士一样跑的飞快。果然，班主任没有机会找到她谈话。一整天，子盼都是小心翼翼的，只要课间，就躲起来。说话都很小声，她生怕有人一不小心，就提到了那块玻璃。这一天，班主任好像都很忙。
　　以后，子盼的胆子就慢慢大了。每次望向那扇空窗户的时候，就在想班主任肯定是忘了，一定是忘了。心里一遍遍的吹着小号，庆祝大难不死，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