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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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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看着面前的男人,只觉得陌生,那不光是隔着数十年尘烟的生疏,还有更多的是年少时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的阴狠与无情。
柳氏笑了笑,道,“姜大人请回吧。”
姜云鹤闻言,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便是妓子的好处,有时候要比那些闺阁家秀好打发的多。
姜云鹤没有再多看一眼年少时的知己,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柳氏待在原地,直到那藏蓝色的衣角彻底看不见,才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烟花风月的地方,逐客之计那么多,偏偏她当年一往情深。
罢了,这一生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只希望自己践守诺言,他也能善待自己的棠儿吧。
姜棠在院门外等来了姜云鹤,他高大的身影路过姜棠身边,丝毫没有停留,只淡声道,“走吧。”
姜棠没有回应,也没有动。走出去几步的姜云鹤不见人跟上来,这才停了下来,看着姜棠道,“怎么了?”
姜棠眼泪止不住的流,闻言轻声道,“烦请爹爹略等一等,我去跟我娘告个别。”
“她早知道我要来接你,有什么话我来之前你们两个说不完,再晚船就停了。赶快些吧。”姜云鹤不耐烦,不知道柳云娘咽气没有,这会儿再撞着,怕是成不了事。
姜棠望着姜云鹤,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提着裙子便往回跑,姜云鹤大手一伸,便将姜棠捞了回来。
“你别去。”姜云鹤语气里的了然,令姜棠诧异的回过了身。
对上姜棠质疑的眼神,姜云鹤不自觉撒起了谎,“那个…… 我来接你,就是因为你娘给我写信说,她的病太磨人,她撑不下去了,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帮她备下了后事,别拦着她,随她去吧。”
姜棠的眼泪滚落下来,捂着嘴巴蹲下身去,重来一世,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呜咽的哭声从她纤细修长的手指间溢了出来,姜云鹤放缓了声调,再次催促道,
“再晚,渡口真要没船了。”
姜棠又哭了片刻,方才起身道,“我要送我娘最后一程,您就当是为若水姐姐积德吧。”
“你知道若水?”姜云鹤有些吃惊,随后了然,“是你娘告诉你的?”
姜棠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心力去辩解,到底是柳氏说的还是她自己知晓的。
姜棠擦干了眼泪,理了理衣衫,转身朝着房内走去。
柳氏换了干净的衣裳,好似一抹流云,轻轻地悬荡在破旧的横梁之上。
“娘——”
姜棠哭到声哑,怀里的人也再没有醒过来。外面不知几时又下起了雨,薄薄的一口棺材,草草埋葬了柳氏冰凉的尸体。
姜云鹤没有赶上渡口的最后一趟船,带着姜棠不得已绕了远路,一路上都在絮絮地念叨姜棠不懂事,姜棠只沉默地听着,不明白如果自己重新再来一遍,还和上一世一样,那她这一次活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三日以后,姜云鹤领着姜棠来到了京都地界,在城南的芙蓉坊里,姜棠又看到了熟悉的萧家大门。
前世种种,好像一场荒唐大梦,那些碎片般的光影在她心头一一恍过,最后让她感受最深的,竟然还是萧贽。
那种对他的恨意和恐惧,重来一世也仍然让她不能忘怀。
姜棠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已经来不及,姜云鹤已经走上前去,和出来相迎的萧如海寒暄起来。
“卿年,你怎么才来,让我好等!”萧如海一身天青色锦缎长袍,将略微发福的身躯完美遮掩,多年官家生意让他如今颇有一些富贾姿态,看向姜棠的眼神也带着商人估价一般的市侩和精明。
他笑着迎出来,姜棠又后退了一步。
“说来话长。让毓林久等了。”姜云鹤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姜棠,道,“快见过你萧伯父!”
姜棠站在原地,默默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时机,可以让她从这里逃离。
“愣着做什么!”姜云鹤看着姿容秀丽的女儿,却只觉得不耐。
“这就是云娘的女儿?”萧如海走到姜棠面前,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饰。姜棠太熟悉那种目光,上一世他也常常用这种眼神打量她。那里面有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贪婪。
“是,以后还要劳烦毓林,替我养育照料她。”姜云鹤做出一副深情模样,让姜棠不自觉的看向了他。
“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和云娘的女儿,那便是我萧如海的女儿。快别站在这里了,随我进去说。”
姜云鹤带着姜棠,在萧如海的带领下,穿过正庭,绕过影壁,又向前过了一道花门,方才来到萧家正厅。
萧如海的发妻刘氏笑着迎了出来,一边去牵姜棠的手,一边对着姜云鹤道,“姜大人舟车劳顿,颇多辛苦,若是不嫌弃,便在弊舍小住两日吧。”
姜云鹤笑着抱拳道,“不敢过多叨扰,御史台那边还有许多事务要忙,今日晚间便要回去了。”
刘氏笑着道,“大人官居二品,自然公事繁忙,不然就毓林这性子,不知要找大人吃多少回酒了。”
“我和毓林年少相识,到如今将近二十年,便是不在一起吃酒,那也是旁人不能比的交情。”
姜云鹤这话说得刘氏心里高兴,不禁笑着道,
“大人真是重情重义的大人物也,这女儿也生得水灵漂亮,以后养在我这里,便和我那小丫头养在一起了。你们说话去,我把他们三个魔障叫过来见礼。”
刘氏说着,便牵着姜棠的手,行至厅前,捉了一个小丫鬟嘱咐了几句,那小丫鬟便跑开了。
姜棠从头到尾都沉默着,上一世的今日,她还会把刘氏表现出来的亲切当真,可是重活一世,姜棠看到她只能想起来她打在自己脸颊上的那一耳光,和那些咬牙切齿的愤恨与厌弃。
不多时,便有小厮进来道,“回禀老爷,两位公子和小姐都已经下了学,可是要此刻进来?”
“姜大人并非外人,都进来吧。”萧如海看了一眼姜云鹤,见对方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笑意,这才故作熟稔的松口。
十数年未见,对方这些年又青云直上,如今能回来找到他,托付当年所得私生之女,他也颇觉意外。
姜棠闻言却忽然紧张起来,她还记得上一世,自己后来病重,萧贽用几乎要将她捏碎的力道掐着她脖子强迫她张嘴喝药,她记得他每次生气时看向她的眼神,姜棠很多次,觉得萧贽想要掐死自己。
如今隔世再相见,那种骨子里的恐惧和排斥,以及被驯化出来的温顺与服从,将她反复拉扯。
“不许离我太远!”
“吃下去!”
“恨我吗?姜云鹤死有余辜!”
“你就那么想嫁给梁璋太子,你们不配!”
“怎么了,伺候薛公公可以,伺候我就不行?”
……
姜棠觉得那些仿佛还是昨日的过往,都在此刻汹涌而出,她觉得恐惧,甚至因此而微微颤抖着,直到少女娇俏的笑声传来,才让姜棠回过神来。
“爹,娘~”
一个身着黄衫,头梳双髻的少女走了过来,少女肤色白皙,脸庞隐约还有一点稚嫩,但身段已经是抽条一般的舒展,望向众人时,眉眼弯弯,很有几分小女儿家的柔软情态。
“多大了,没有一点规矩样子!”刘氏一边笑着呵斥,一边伸手将萧如因牵了过来,接着问道,“你兄长呢?”
“后面呢。”萧如因笑着任由刘氏牵着,一边走,一边打量姜云鹤与姜棠。
刘氏将萧如因牵到姜云鹤面前,笑道,“姜大人,这是小女,名唤如因。”
说完,又扯了一下萧如因胳膊,道,“快见过你姜叔父和你这位姐姐。”
萧如因对着姜云鹤有模有样的行了礼,得了姜云鹤一句,“是个机灵丫头。”
萧如因只笑了笑,继而转身看向姜棠,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姜棠,棠棣之华的棠。”
姜棠没有说姜云鹤喜欢的海棠花,她不想自己娘亲的情爱再被人践踏一次。她说了上一世萧贽教她的一句论语。
她还记得那一日,姜家倾覆,她捶他骂他打他,质问他为何让她短暂拥有的家人尽数落罪。
而萧贽只是沉着眉眼,冷声道,“姜云鹤从来没有拿你当女儿!”
再后来,萧贽说起来她与柳氏母女相依为命的十五年,便揪着姜棠的耳朵,给她讲这一句《论语》。
“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1)
所有虚情假意的关怀,都是没有真的想念,不然纵然相隔千里,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女儿孤独成长十五年。
关于萧贽的回忆,总是这样忽然出现,以至于姜棠没有听清楚萧如因说了什么。
“姐姐?”萧如因又喊了一句。
“嗯?”姜棠回过神来,对上萧如因疑惑的眼睛。
“姐姐已经学了《论语》吗?”萧如因开心道,“家里为我请了女先生,我爹爹说要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像姜叔父一般才高八斗,为官为民。不要学他,每日里除了铜板还是铜板,惹人笑话。”
姜棠闻言,不禁去看姜云鹤,萧如因一向机灵,小小年纪惯会溜须拍马,果然见姜云鹤眉开眼笑,不住点头道,
“这孩子。随你!”
萧如海大笑道,“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姜棠也咧嘴笑了笑,学《论语》了吗,学了,还学了《诗经》,还被萧贽揪着耳朵,学了许多难以启齿的诗文。
她还记得萧贽用冰冷的眼神望着她,状似随意的问,“怎么你娘对姜云鹤的深情,你一点也学不会?”
“我没有学过《论语》,家境贫寒,平日里做针线浆洗维持生计去了。没有读书。我只知道那一句。”姜棠面无表情的说完。
既没有觉得难堪,也没有觉得委屈。好像只是在平静地说一下自己的名字。
姜云鹤却忽然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