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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刺杀婚约者 ...


  •   1、
      被后世称为葵花王朝的时代并不算长,阴影中的战争前后持续了不过七年。对于居住在帝都天启中的人们来说,夜需闭户、长街宵禁,已成了习惯,没有人愿意将某些难缠的祸事招至自家来,诸如朝堂之上、党同伐异,又或者藏在青史背面的某些组织,那些事都离寻常百姓家太远,不是他们茶余饭后该讨论、或者说,会谈论的事。
      但总有人不这么认为。
      七月十五,满月,天启城中某处府邸的后花园。入夜已深,本该一片平宁,却忽然坠入一个黑影,打碎了荷花池中一泛涟漪。
      黑影很快挣扎一下,踉跄着从花间爬起来。倒没有惊动什么,家宅仍旧静谧,府外却燃起了长街灯火,似乎是官兵在四处搜查,训练有素的武官们着黑甲在黑夜中沉默穿梭,腰间别一块腰牌,上面绘就繁复纹样——那正是廷尉府辖缇卫所的标识。
      稍懂一些门道的人便立时晓得,这是缇卫所的那帮鹰犬们又在城中大肆搜捕谋逆乱党了。
      只是不知这次这位是什么身份,又做了哪些好事?
      后花园中,黑影同样穿了一身黑,大概是从高空坠落、跌得发晕,扶着亭廊走路都能左脚绊右脚地摔个趔趄。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带了一路淋漓的荷花水汽,黑影揉了揉眼,惊觉自己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
      “神仙?妖怪?”那人轻声。左手提一个纸绘描花灯笼,右手握一柄金边匕首,眉目清雅,一身衣裙皎皎月白,澄净如水。
      黑影疲惫地张了张嘴,随手一指小腹处渗血的伤口,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却见那蓝裙之人微微一笑:“谢谢。”
      黑影一怔。这人谢什么呢?是她做了什么让人谢吗?
      “你是个刺客。只不过,刺杀失败了。”蓝裙少女收起匕首,话语轻悄,像莲底涟漪,一闪即没。“对么?”
      黑影震惊。这人怎的一眼便瞧出来了!
      “需让一个姑娘家出手刺杀,这刺杀对象必有其难缠之处。外面的缇卫们应当都是在找你的?”蓝裙少女伸出手,将黑影颊侧湿漉漉的发丝别去耳后,眸中笑意狡黠。“但是,不打紧。我有法子保你。”
      黑影完全地傻了眼。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竟有这样胆大的年轻女子,面对来历不明的刺客,也敢冒险收留。
      更何况,这人要拿什么法子保她?缇卫所可不似寻常衙役那般好对付。
      ——话音刚落,有人砸门。
      “我就住旁边。”蓝裙少女遥遥一指荷花池不远处的一栋小楼,在黑影背后轻推一下。“去那里藏好,别出声。外面可是恶犬遍地呢。”
      长街灯火通明,黑甲的缇卫所武官们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地搜查,家仆们守在门口,蓝裙少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裙摆,一步便跨出门外。
      “你们是哪个缇卫所的?”
      黑甲武官不声不响亮了下腰牌。
      “七重垂枝樱,原来是第七缇卫所的大人们。”蓝裙少女躬身行礼,“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宗祠长老遇刺,劳烦小姐通报贵府,此事非同小可,我等需入户搜查。”
      蓝裙少女心中一惊,皇室宗祠长老何等样人,竟能遇刺,别的不说,下手买凶之人必有来历,敢接这杀人订单的想来也非泛泛。
      面上却是一冷,沉声喝道:“放肆!宛州白氏府邸也是尔等可以随意入户搜查的?当我白氏是什么?”
      九州大地幅员辽阔,各州风貌皆有不同,而宛州经商者众,自古便是流金归藏之地,“宛州”,这两个字本身便已是财富的代名词。
      黑甲武官仍还是不卑不亢的:“不知是哪个宛州白氏。”
      蓝裙少女冷冷道:“先皇赐姓,无上恩荣,这偌大一个天启城姓的什么,东陆又有几个宛州?你这厮痴愚颟顸,倒同我在这里装聋作哑!”
      她在门外同缇卫所武官来回推拉磨蹭,料想方才那女刺客当是藏得好了,她父母也适时赶到,这才松口退后。交涉的结果是入户搜查,自不会碰她的闺房——就是说,不会进入那栋小楼。
      蓝裙少女终于放下心来,没事人一样回到卧房,深吸一口气,很安静,没有她预想中的血腥,空气中隐约浮动着的,只有淋漓的荷花水汽。
      “出来罢。”她笑着。
      黑影默默地从床底爬出来,灯下看得分明,确是个女刺客无误。
      少女与少女相遇,一出好戏,就此开启。
      “我姓白,‘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白月楼。你叫什么?”
      女刺客木木的:“影照花。”
      “你姓影?影子的影?”蓝裙少女眼神一瞬奇异,“……若我没看错,你手上缠着的那兵刃是刀丝罢,天罗刺客的独门武器。上三家龙、影、星,你是天罗山堂的人,且还是上三家的本家精锐。”
      女刺客显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真名竟会被这位大小姐推测出这样多信息,当下双唇紧闭,关于身世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多透露的了。
      “既是精锐,怎的掉进我家来了。”蓝裙少女眉眼一挑,“莫非刺杀宗祠长老的果真是你,防护之严密,连你这样的天罗精锐也只能束手。”
      女刺客闻言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你说的什么精锐,我……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刺客。”
      蓝裙少女注意到了女刺客明显沮丧的神情,登时口风一转,笑道:“那又如何,这不是就意味着买你能低价了?跟那些确定不会空手而归的前辈比起来,可能你会更便宜也说不定。”
      “买我吗?”女刺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杀谁?”
      蓝裙少女明晃晃地露出杀气腾腾的一个盈盈笑容:
      “杀我挚爱。”

      2、
      影照花不带一点磕巴地脱口而出:“可以,得加钱。”
      “怎么?”白月楼一听加钱,眉眼便是一皱。“你们天罗做事好没有道理,坐地起价不成。”
      “不是的。”影照花很有耐心,“至亲挚爱,一律加钱,这就是我们接单的规矩。只因此类对象,雇主最后关头往往临时反悔,所以事先多加一倍,算是定金,毁单不退的。”
      白月楼噎了一下,然后不得不点头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山堂总是周全的。”
      “但多加一倍也太贵了点。”她不依不饶,“这样罢,你看我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开个价,就不要两倍也不要定金了,我直接如数预付给你,不是什么加急事务,你杀完就算完,如何?”
      “那不行。”影照花摇头,“我的命不值这个钱。”
      “说什么呢。”白月楼当即嗔怪出声,“你是想说,你杀人的本事比你自己的命要值钱得多?”
      “正是。”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连连摆手,“自己的命总是要紧的,更何况你说你杀人本事欠佳,定是你们山堂的师父没有教好,不是你的问题。”
      “我师父很好的。”影照花忍不住争辩了一句。白月楼哼笑一声,倒没有反驳,她是带着小药箱回来的,借着如水月色与灯笼微薄暖光,让影照花褪去衣物,低下头,很仔细地为伤口上药包扎。
      望着白月楼近在咫尺的清雅面孔,影照花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感觉,好像在哪里曾见过一面。在她前二十年生命里,从未有人能与她如此亲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吐息可闻。
      她便很小心地看了白月楼一眼,悄声道:“你——你真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是我师父的错吗?”
      白月楼说:“客气而已,你当真了?”
      “……”
      影照花抿了抿嘴,恢复一脸木木的样子,不吭声了。
      待伤口包扎完毕,却听白月楼悠悠道:“天罗上三家多形魅,原来是真的。”
      七族遍九野,魅便是其中一族,形魅更是能无端变化形状,模仿他族,几可以假乱真。
      影照花像被蜡揉的棉花堵住了嗓子眼儿:“你……你害怕吗?我不是人族。”
      “怕什么呀。”白月楼笑眯眯的,指尖一拍影照花裹好的伤口,后者登时疼得两弯眉眼紧皱。“你如今落到我手里,又被我抓了把柄,绞了爪子的小猫一样,怕你作甚?”
      影照花则痛苦地弯腰蜷作一团,形魅往往会比旁的族群更为敏感脆弱,这女子好没轻重,威胁就威胁,干么还动起手来!
      没留神身后白月楼点起一支安息香,还顺手捻了一抹龙涎,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温软香气里,影照花恍惚间好似回到幼年时代的天罗山堂,师父正对她微笑,犯了错也不骂她,小孩子就是有这个特权。
      “‘灯下观影,临水照花,’你是师父最看重的孩子……
      “可你怎的就是无法凝光化羽呢?成不了魅羽,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
      “别人都能顺利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为何只有你次次带伤而归?
      “影照花,你注定是个失败的刺客。”
      影照花惊醒了。她不喜欢这个梦。用力揉了揉僵硬双颊,她翻身下床,头脑晕乎乎的,身子还算利索,魅的身体是由精神游丝构成的,只要休息好了、修补得当,再重的伤也有转圜余地,更休说昨夜只是化羽失败、被缇卫的弓箭划伤一道,算不得什么大事。等回了天罗山堂好好休整一番,下次再接任务,她一定——
      “要吃东西吗?”
      影照花悚然一惊。
      昨夜那蓝裙少女不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她竟真在一位陌生少女的闺房中酣梦整晚!若是白月楼心歹,只怕此刻她早成了丝丝缕缕的精神游丝,消散在空中了。
      “干嘛那样看我。”白月楼轻笑,“我好看吗?”
      “……”影照花顺势看她一眼,不得不点头承认:“是好看的。”
      “有多好看?”
      “就是很好看很好看。”
      “夸人的好话儿也不知道多说两句。”白月楼哼了一声,拿了碟荷花酥坐到影照花身边,“尝尝,我亲手做的。”
      影照花轻嗅一下,两眼一瞥,都这会儿功夫了才想起来自己到底还是个天罗刺客,不能受外人吃食。
      于是收回视线,仍还是一脸木木的样子:“我不吃。”
      “不吃你看这么久?”白月楼瞪她一眼,“色香形意都被‘看’掉了。”
      影照花哪里肯认:“这颜色就在这里,我看得到,荷花一样好看;香气也在这里,我闻得到,荷花一样好闻。怎么就被、被我,‘看’掉了?”
      白月楼趁她说话,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填了一块荷花酥。影照花差点被噎住,咳得惊天动地,没想到白月楼接下来的话比酥油点心更噎人:
      “你是不是没怎么习文识字啊?不是好看就是好闻的,不像是念过书的样子。”
      影照花沉默一瞬,脸色慢慢涨红,几乎有些悲愤了:“读过书就可以随意欺辱人吗!”
      “没有、没有,你别生气嘛。”白月楼变脸比翻书还快,转眼又是一副和善温柔的好人模样,“毕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不耽误你杀人不是?”
      “……”影照花悲愤交加,“谢谢你昨夜冒险收留我感激不尽但我现在就要走了白小姐再见——”
      “站住。”
      白月楼声音并不大,影照花却当真停了身形,默默回返。
      “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太匆忙了呢?对吧阿照。”
      ——只因白月楼指尖勾着的,竟是她藏有天罗刀丝的秘银指戒!
      一个天罗刺客,一生只有一个秘银指戒,和一柄刀丝。皆因失却了刀丝,刺客也就离死不远了。
      影照花忽然有点想哭。
      她真的是个很失败的刺客吧……

      3、
      白月楼之所谓“挚爱”,其身份,乃是天启城中某位世家公子,廷尉大人膝下唯一的养子。廷尉是九卿之一,麾下辖有七个缇卫所,各自承担不同事务,会同当今实际把持朝政的辰月教教士一起,在天启城中肃清谋逆乱党。要杀此人,必得先过缇卫那关。
      她没想到影照花开出了一个天价。
      “来山堂买/凶,自然要开人命价。”影照花面无表情地提起笔,在纸上列了一份清单,她不怎么识字,山堂的任务价目表倒背得很熟。“公卿之子是天字丁等,又是你生平挚爱,价钱翻倍,就是这个数了。”
      白月楼则又往价目表上看了两眼,“九卿家眷是天字丁等,那丙等是什么?”
      “缇卫所卫长,辰月教教长,生杀造业之人,丙等,可杀。”
      “乙等呢?”
      “宗祠党魁,天启四大公子,声名煊赫之人,乙等,可杀。”
      “甲等?”
      “辰月教宗,帝王主君,主宰一方生死之人,甲等,可议。”
      “可议不可杀?”
      “不,”影照花口吻平静,仿佛不是在说什么犯上谋逆之言,只是寻常茶余闲话,“可议,也可杀。”
      “果真放肆。”白月楼却笑得如花灿烂,“救你真真是救对了!早该想到,放眼九州,只有天罗敢放此豪言,杯酒间可杀公卿世家子。”
      影照花很快操着毫无起伏的语气打断了白月楼的好心情:“那么现在问题只有一个:你有钱吗?”
      白月楼很实诚:“没有。”
      影照花当即起身:“我走了。”
      “刀丝……”
      影照花坐了回去。
      “你的下一个任务目标是谁?”白月楼忽然道。“什么级别,几成把握?我记得你总说,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刺客云云。”
      “天字丁等,一个辰月教士,隶属第一缇卫所。”影照花顿了顿,“把握……我有两成。”
      白月楼登时看她像看疯子:“两成把握也敢杀辰月教士?据我所知,第一缇卫所的教士大都是秘术师,你一个形魅,秘术师几可说是你的天敌……我算是看出来了,阿照啊,你是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影照花甚至懒得抗议那个莫名亲昵的称谓,她知道白月楼不会改口。
      “我没什么所谓,大不了是个死,反正我是个失败的刺客。对于形魅来说,死亡不过是消散了记忆,等精神游丝重聚起来,又是一次新生。”
      “可是阿照,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都会伤心难过,不是吗?”
      影照花一怔。
      “没有什么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会有的。”白月楼笑了笑,“都会有的。所以你千万不可以自轻自贱,岁月漫长,因缘际会,他们只是暂时还没有出现,不代表没有。你要等。”
      “……”影照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点一点头。
      白月楼的筹码是影照花的刀丝、秘密和性命,以及将下一次刺杀成功的把握从两成提高至九成,来换取刺杀公卿之子的定金。
      这下终于轮到影照花像看疯子一样看她了:“你不是大小姐吗?能懂法子杀人?”
      白月楼笑吟吟的:“不如先说说你原本的计划?”
      中秋节当晚,影照花已提前打听过,那名辰月教士会现身天启街头,与同侪友人共度,届时她趁着人多,动手刺杀即可。
      “你也真是胆大。”白月楼仍旧是一身月白衣裙,戴了顶轻纱笠帽,与黑衣兜帽的影照花坐在天启长街一间茶楼里边吃边聊。“也不看看,如今乱党交结,帝都正值多事之秋,即便是赏月佳节,又有多少人愿意外出游冶?”
      影照花闷闷的:“那我直接动手就是了。”
      “你可知他使的哪门子秘术?”
      “好像是能造什么幻梦景象……”
      “哦,密罗秘术,正经是你们形魅天敌。”白月楼挑眉,“今日若我不来,还真见不到你上赶着送命这幅奇景了。”
      影照花被她数落一通,板正的两肩一颓,一副全然放弃了的模样:“那你说,怎么办?”
      按照白月楼的说法,万事万物都有限度,秘术也不例外。一位秘术师,除非天资如辰月教长那般傲人,施术之后必有罅隙可乘,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可怎么保证对方施术不中?”影照花疑惑,“此人在缇卫所中地位颇高,掌管刑讯,手上沾满鲜血,空口施术对他来说定是轻而易举。”
      “不,我料他施术必中。”白月楼微笑,“但……你这不是还有我嘛。”

      “你是——”
      辰月教士思索一瞬,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算作行礼:“原来是白小姐。前些日子才在廷尉大人府上见过魏公子一面,等公子外放地方为官,二位便也好事将近了罢。”
      白月楼附和着笑两声,没应话,只将辰月教士往茶楼上引。辰月教士见她不吭声,眼神便有些警醒似的,四处看看,一切尚还如常。进入茶室之前又是一圈逡巡视线,面上看似镇静,但对危险的直觉已让他背脊汗毛倒竖,他怀疑眼前这位白氏千金是受了哪位歹人指使、甚至更甚,是被乱党挟持了。
      若真是乱党,那这位千金贵胄是否还是本人可就值得商榷了。
      “我没有说过吗?先生,我与廷尉大人家的那位公子,并非外界传闻的那样。”
      辰月教士一楞,“什么?”
      “没有心悦,只有心恨。”白月楼凝望着他,“我心恨谁,先生可知?”
      辰月教士恍惚一瞬,好像听到类似刀剑出鞘的声音。他立时汗出如浆,抬手施术,只是眨眼,对面的白月楼已然闭目昏厥。然后才呼出一口气来,心想这白氏千金疯魔了不成,还说什么心恨云云,刺杀缇卫教士,何等罪名,也是白氏担得起的……?
      下一刻,有什么极锐极利的事物,闪一线细细光亮,贴着他脖颈轻飘飘荡了过去。
      茶室壁上,满目腥红。
      影照花用力一振,抖落刀丝上挂着的血珠,秘银指戒旋转一圈,刀丝瞬息回转。她用腐蚀血肉的药粉处理好已无生机的辰月教士,再看一眼仍在昏迷中的蓝裙少女,心下一时犹豫。
      白月楼并没有预付她定金,按天罗山堂的规矩,此时此刻,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白月楼捏着她把柄是真,助她完成刺杀也是真,别的不说,这位千金小姐甘愿为她以身涉险,此刻手里还握着出鞘的匕首呢,若就此扔下,日后缇卫所追查起来,白氏恐遭灭顶之灾。
      ——更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将任务完成得这样快,干脆利落,顺风顺水。
      影照花叹了口气,左右瞧了瞧,将白月楼背在身后,闪身离去。

      4、
      白月楼这场梦做得久,直到月上中天,才悠悠醒转。
      “睡得不好,却还不醒,是何道理?”影照花念方块字一样吐出这几个字,“你抓痛我了。”
      白月楼一低头,自己果真攥着影照花右手腕子,像溺水之人抓一根浮木。
      “啊呦,真对不住。”她赶紧松手,头偏一偏,掩去眸中泪光。“我自是想醒的呀,你也知道,密罗秘术多造幻梦,我深陷噩梦却无人救我,又自救无门,便是这样了。”
      影照花沉默。白月楼打量一圈四周,她们竟身在某处屋顶,天启的夏夜不算燥,晚风清爽,从她们衣间穿过。
      她站起来,明明脚下就是危楼百尺,她却毫无惧色,脚步一点点挪着,头顶低垂圆月,皎洁昳丽。
      影照花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半天忽地来了一句:“你骗我。”
      白月楼轻笑:“怎么? ”
      “那个刺杀对象。你明明不爱他,当时干么同我说‘挚爱’?我还真信了。”
      “我没说错呀,外人眼里,他的确该是我挚爱。多次救我白氏于水火,两家少时即指婚,他是廷尉养子,我是白氏千金,天潢贵胄,多么般配。他不该是我挚爱吗?”
      “天罗做事,外人眼光何干。我不管旁人如何看,我只要你说:你到底是心悦于他,还是多有怀恨?”
      白月楼回转过身,背对明月,清辉遍洒,影照花有点看不清她神情。
      “我心悦谁,我心恨谁,重要吗?”
      “重要。”影照花无比笃定,“他若是你挚爱,杀他加钱翻倍;若不是,那就寻常价金,不多要你一分钱。”
      “你是说,我的决定,对你来说很重要?”
      影照花郑重且认真地点一点头:“很重要。你的喜好,将决定他的生死。放心,我们天罗做事向来明码标价,绝不干那坐地起价、诱骗妇孺的勾当。”
      白月楼听了,唇角一勾,心底里有什么细细软软的充斥胸腔,吸饱了随着振动心跳愈发鼓胀的热气儿,满得直要溢出来。
      那热气儿甚至攀上她面颊,她隐隐有种预感,救下这个刺客,将是她这一生中做过最冒险、也最值得的事。
      “你要做好准备。”影照花闷声,“那辰月教士身死,缇卫所很快就会察觉我们的痕迹。”
      “我时刻准备着离开这儿呢。”白月楼看起来并不难过,也不紧张,“阿照,你带我走罢。”
      说着,退后两步,站在房檐边上,对影照花慢慢笑了笑。
      ——然后向后跌落,像拥抱一场盛大的自由。
      影照花呼吸一窒,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满月之下,一对洁白羽翼瞬间从她背后凝结而出,白羽碎片似雪花飘坠,盈满白月楼的视线。
      “你真的会飞呀!”
      白月楼惊叹着。她被影照花打横抱在怀里,天启夏夜的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可以清晰看到头顶明月,和影照花后背肩胛上的凝翼点,片片白羽如光四散。
      “不,我不行的……”影照花猛摇头,“我从小就不太会飞,翅膀也很难凝出来,师父一直说我是个注定失败的刺客。”
      “可你现在正带着我飞呢!”
      “不行的,这只是一时的……”
      话音刚落,影照花已然整个倒转过来,差点没把怀里的白月楼给扔出去。羽翼当中断折,她们双双跌进下面某户人家的观景水池中,好在不算太高,不至于受伤。
      翻墙出去时,长街上一匹奔马从她们身后经过。影照花眼神好,一眼瞥见那骑马之人腰间别了块腰牌,上绘纹样清晰,一朵龙爪吊珠菊。
      “看来第一缇卫所的人已经知晓了消息。”白月楼将影照花浸湿的发丝伸手拨去耳后,“阿照,我们要开始逃亡了哦?”
      天罗在城郊山野有几个林间小屋,专用来给山堂刺客避险,影照花原打算无论刺杀失败与否,都要来这里暂住数日,等外头风声过去了再说。可如今身边多了个大小姐,是否要寻那些林间小屋,她就得想一想了。
      “怕我暴露你们的据点?”白月楼佯装垂泪,“唉,我真难过,在你眼中,我竟是那种会通风报信的人……”
      “不是的。”影照花抢白,“小屋只挡风雨,其余物什一概没有,我怕你睡不惯。”
      “那有什么的呀。”白月楼笑眯眯的,好像刚刚那个暗自垂泪的人不是她。“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为人所害,家破人亡,我只得四处流浪,没被饿死算我命大。能有一间小屋遮风避雨,已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了。”
      影照花闻言看了她一眼,“你明明是白氏女儿……你又骗我。”
      “你不问,我不答,没有出口的事,哪里能算作骗呢?”
      影照花被噎得难受,瞪了白月楼一眼,郁郁转头,不理她了。
      趁天启城城门处还未加紧盘查,两人迅速离城,山中赶路两日,终是寻到一处天罗小屋。白月楼里外看了一圈,小屋里有干粮、火石、刀械,干净整洁,外面就是山间蔼蔼薄雾,溪水鸣涧,郁郁葱葱。
      “其实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不是功名一身,亦非万贯金银。”她梦呓般喃喃,“像这样,就很好了。”
      “你说这里?”影照花从小屋一角搬出积灰的被单,“哪里好。”
      “哪里都很好呀。”白月楼回过神来,坐到影照花身边的桌子上,双腿悬空,一晃一荡。“没有风、没有雨,没有人来抢你的食物和水,没有人想要你性命。没有人将你强行关起来,没有人处心积虑觊觎你。你是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这不好吗?”
      影照花有些惊诧。这些事说得这样详细,莫非白月楼全都经历过?听上去就很惨。
      又或者,都跟那个魏姓的廷尉养子有关?

      5、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影照花打来一只山雉,又上小溪里试图抓两条鱼,最后鱼没抓到,平白溅了一身水。白月楼在边上笑得打跌,待她脱下衣物后送去烤火,然后将山雉去毛焦炙,不多时,肉香四溢。
      “好吃么?”她眉眼弯弯。
      “可以。很好。”
      “别单单说什么‘很好’嘛,阿照,你再多夸我两句。”
      “很好就是很好的意思啊。”影照花困惑,“你还要我怎么说?”
      “不必说了。”白月楼一撇嘴,轻哼一句:“便是再说,我也不听了。”
      “什么?”
      “……没什么!”
      等入了夜,白月楼吹灭明火,铺盖早收拾得齐整,就等人来睡。她掀起被单,影照花却不在床边,推窗看看也不在外面,霎时间心底一空,几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来到屋外,头顶响起一个熟悉的、木木的声音:
      “你跑什么?”
      白月楼慢慢抬头,屋顶上,影照花盘膝坐在那里,像一尊静默的雕塑。
      她按了按心口,心跳是不会骗人的,自己方才是否忧心过这刺客会否不辞而别、将她丢弃置之不顾,自己心里最清楚。
      况且,忧心的是她将要再次面对孤身一人的情形,还是别的呢?
      白月楼暂时还不愿探究个中内情。
      “跑来看你呀。”她将一颗心子一把按到最深处的尘埃里,终归是露出一个笑来,“你站得这样高,想来是有值得一看的物什。”
      “我守夜,你安睡就好。”影照花木楞着一张脸,双手合掌贴住左边面颊,一歪脖子——是的,这是一个示意安眠的姿势,只是寻常女子做来俏皮,她做来倒更似下战帖威胁——很快即回正,声音曲线没有一点变化:“好梦。”
      白月楼被她逗乐了:“我睡觉,你守夜,让我怎么心安理得做那好梦?”
      “我听说‘贵人多忘事’,你是千金,是贵人,睡着了自然就忘事了。”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啦……”
      “不是吗?”影照花顿了顿,“哦。”
      然后往下瞧了瞧,白月楼还站在下面,牢牢盯着自己。
      “……这里风景还是不错,有些值得一看的物什。”对危险的直觉告诉影照花,现在要不说点什么,定会被白月楼记恨一辈子。“上来看看?”
      屋顶上有夜风,有虫鸣,有明月,还有一对奇怪的组合:女刺客和千金小姐。各自沉默,无言以对。
      犹豫许久,影照花才率先开口道:“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你说。”
      “我有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你吧。”
      “……是我一个朋友,是她的故事。”
      “你不愿承认是自己便罢了。旁人的故事我不爱听。”
      “好,是我的故事。”
      白月楼这才满意一笑:“那你说。”
      做为天罗山堂刺客的前二十年,是影照花对生命的浅薄认知中唯一且要紧的二十年。记事、认字、训练、考学,重复着、重复着,直到她及笄接到第一次任务,全在山堂里,从不曾逾越。山堂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之事。
      无论师父说什么,她都会奉为金科玉律。譬如师父说她愚笨不堪,难成大器,她是一直相信的;再譬如师父说她永远赶不上本家其他刺客,她也是一直相信的。影照花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最好、尤其是师父眼中的最好,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形魅中的残次品,无法凝形为魅羽,自然无法完美完成任务,那赶不上别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原来阿照是这样想的。”白月楼似乎出神一瞬,重新望向影照花时,眼中一抹云雾一样的浅薄笑意。“那么,你现在同我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没、没什么意思。”影照花竟磕巴起来,白月楼的眼神好像浮动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却清晰明确,比刀丝更锋利直白,一眼看穿了她。“我就是……”
      她就是,想用自己的故事,来换白月楼的。
      毕竟这个女子总是心事沉重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不肯说。一件事总憋在心里,会不开心的罢?影照花单纯想着。要是能说出来,肯定比闷着要好得多。
      “我有些乏了。”白月楼却忽然道。“阿照,你抱我下去,我要睡了。”
      伸出手,手心虚虚向下,覆住了将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对话。
      影照花只好将白月楼抱进怀里送回小屋,心里明白:她不想说。
      廷尉府守备森严,影照花与白月楼避居期间为刺杀魏公子做了种种计划,此獠难诛,但并非毫无可能,只要有一线机会,白月楼都会牢牢抓住;看得出,她对魏公子的厌憎非同寻常。
      这天夜里,白月楼睡得迷迷糊糊的,影照花硬是将她摇醒:“别睡了,外面有很好看的。”
      白月楼睡前刚千方百计默出一张廷尉府地形图,此时又乏又困,脾气便不打一处来了:“很好很好,你每次都说很好。你就知道一个很好……”
      影照花低声:“我,我嘴笨。确是只知道一个很好。但我不会骗你,外面是真的很好。”
      白月楼气鼓鼓地坐了起来:“若不好呢?”
      影照花认真极了:“不好,你罚我,我受着。”
      推门出去,外面一片光亮,不照自明。有万千星子烁火流金般自天际倾泻直下,划出道道耀眼轨迹,深蓝穹顶骤入辉煌,倏忽回复深浓,一明一暗间映照星河熠熠,和其下苦难人间,人人缄默,个个不平。
      影照花仰头看着,她想这景象实是罕有得紧,白月楼应当挑不出错处来罢;下一刻,后者已然一把抓住了她腕子,手指之用力,几要将指甲掐进她肉里。
      “不要走。”白月楼说,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阿照,别丢下我。”
      “……”
      影照花傻了。
      她立刻明白是自己搞错了什么。有些东西再好,却并不是白月楼想要的。
      那边白月楼无声无息又歇斯底里地哭着,流出的泪水也带走了她的全部气力似的,几息过后人快站不住了。影照花揽抱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撑起来,正想解释两句,白月楼已经不再哭泣,虽则仍然无力,双眼却恢复了神采,带一丝冷意。
      “你从哪里得知的?”她一错不错地望着影照花。“我买/凶雇你杀人,你倒反过头来查我?”
      影照花语塞:“不,我没有,我只是……”
      “你是想说,这只是一个巧合?天底下竟真有这样巧合?”
      影照花不吭声了。
      白月楼冷笑:“怎么,心虚了?”
      “无论我现在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影照花将头一偏,“我不要说了。”
      白月楼一怔,定定看了影照花好一会,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小屋。
      影照花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毕竟是自己好心办坏事,白月楼不记仇算她肚量大。结果第二天一早,白月楼竟主动找来,劈头就是一句抱歉。
      “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选择用这样一句老生常谈开场。“你不是想听很久了么?”
      “是。”影照花坦然承认,“闷在心里会难受的,你不若告诉我,说出来会好受些。”
      白月楼闻言苦笑摇头:“阿照,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出来,心底里也不会更好受。”
      很多年前,那时候的白月楼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生身父亲时任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却被诬告贪腐谋逆,抄家流放,发往北陆。查抄那天,小小的白月楼被母亲藏在了屏风后的箱笼之中,亲眼目睹全家老小被衙役铁锁链拿走,而她只能被迫不发片语,隐忍藏匿。
      “万金归流,极目经天。”白月楼轻声,“那天夜里,就是这样一场可怖的星风暴,降临在我眼前。”
      抄家之后,她开始流亡。小小一个女童,跟着行脚商人尝遍百家饭,吃尽人间苦,一路流浪至宛州地界,方知何为温柔富庶乡。是白氏夫妇收养了她,自此她摇身一变,成了宛州白氏大小姐,跟了先皇御赐的姓氏,一享恩荣。
      可好景不长,很快她就发现,白氏夫妇为她指婚的对象,即那个魏姓的廷尉养子,怕是与当年抄家之事脱不开干系。白氏夫妇尚不知情,还以为替自家女儿牵下一门好亲事,白月楼心里却很明白的,那位魏公子何等狼子野心,当年能为在天启世家子中挣出功名、不惜攀咬公卿,如今就能为博得一份家财折腰交结商贾,至于她白月楼,是死是活,全不重要。
      “啊?”影照花听得迷迷糊糊的,一句话定了调子:“这不就是吃绝户吗?什么畜生?”
      “……”白月楼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倒也贴切。”
      “先吃你亲生父母,现在连你养父母也不放过了。他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那谁知道呢。”白月楼也很无奈的样子,“大概是我命不好,生来便霉运缠身罢。”
      “不啊,你还有我。”
      白月楼登时抬眼,心里一空。
      却听影照花续道:“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失败的刺客了。我比你更倒霉。”
      ……白月楼都不知道怎么接她这句话。
      “等等,你方才说,你一路流浪去宛州时,曾路过越州九原城?”
      “是。怎么?”
      “没什么。”影照花眼神闪烁两下,“挺巧的,我也去过那里。”
      “真的?那里是离国都城罢,你去那里做什么?山堂任务?”
      “差不多。水烧开了,你不是要沐浴么?”
      “啊,对哦……”

      6、
      天启城中,一切都看似回归了风平浪静。百姓照常起居,官员照常上朝。
      “廷尉府大小防卫事宜均由第七缇卫所负责,这个七卫可以说是专门为了对抗天罗而诞生的,缇卫个个机敏狠戾,虽不会秘术,却不好对付得很。”
      影照花带着白月楼穿梭在廷尉府中亭台楼阁之间,头脑里反复回忆她们先前定下的计划,对于这次刺杀,她虽没有九成把握,但至少能保二人全身而退。
      ——毕竟是白月楼亲自规划过的,误差精确到毫厘,影照花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不会再有人能定出更好的。
      “穿过花厅就到书房,那姓魏的每夜必会于用饭后来此地看书习字,期间周围不会有仆役,即便有,也只会是偶尔来为他送笔墨的书童,引开便是。”
      影照花执行任务向来独行,奈何白月楼非要同往,说什么没有她这个熟知地形的廷尉府常客指路,影照花一定迷路云云。好歹也是手里人命无数的上三家刺客,影照花本来不信,踩点一趟回来便不吭声了,府中地形出乎意料的复杂,据说是有辰月教长指点过,专为防刺客杀手的。
      白月楼的计划是先布局,再诱敌,天罗组织别名蜘蛛,合该在廷尉府中织一张大网,诱杀目标。今夜有云,尽掩明月,晦暗中二人在府中疾行,瞄准轮岗下值的缇卫和仆役,成功在预定时间内来到花厅。
      “书房是两进结构,里面常年不见光,怀疑是有暗道与缇卫卫所相连,便利紧急调配缇卫警戒;外面则与寻常屋室无异,窗台正对花厅,隔一扇屏风、一缸荷花,可见来往过路之人。”
      “这样摆设,不会打扰到他念书?”
      “魏氏此獠最是多疑,他宁愿闹中取静,也不愿将自身安危轻易交予他人。”
      影照花将刀丝寸寸铺开,一点点布在书房之中,室内无光,无可返照,飘荡在空中的刀丝真个好似蛛丝一般,无形、无迹、无痕、无影。她自己则以一个奇诡的角度悬吊在房梁侧面,只待魏公子进来,刀丝一绷,顷刻取人性命。
      月已上中天。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影照花借月光看得真切,有一书童打扮的仆役与一青年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书童捧书在前,青年男子在后。她一颗心登时蹿到了嗓子眼,设若书童先进,刀丝锋利,霎时间便会落得一个四分五裂的下场。倒不是她心善,一旦书童出事,必然惊动后面那青年,万一走脱,后面再想下手就难了。
      ——怎么办?
      影照花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想自己又要把事办砸了。心跳快如鼓擂之间,她努力回忆先前白月楼对自己说过的,“引开书童”,是的,白月楼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自己也一定可以做到。
      于是摸出一枚铜钱,弹指一送,屏风外荷花缸中溅起一泛涟漪。书童偏头咦了一声,有些讶异,那青年倒面不改色,继续向前。
      “公子,那缸子里好像有小鱼呢!”
      “不是小鱼。”青年说。“是老鼠。”
      “公子真会说笑,府上哪儿来的老鼠呀。”
      “不请自来,不是鼠辈是什么?”
      影照花冷汗已然浸透背脊。书童仍还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追问两句,青年让书童先进书房,自己却不动,脚步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书童应声,往书房来了。
      “好呀,你用‘鼠辈’骂我,我可要向廷尉大人好好地告上一状了。”
      白月楼适时出声,施施然从书房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书童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行礼,影照花趁机收回刀丝,她刚撤完布置书童便进得门来,前后相差不过一个吐息。
      青年面上露出点笑来,“月楼,来了怎的不告知于我。”
      “这是怪我不请自来了。”
      “非也,这真是个误会……不过月楼,你这些天在做什么呢,伯父伯母找你都找慌了神,生怕你出事。”
      “那你呢?”白月楼的声音又轻又飘,透着股子幽怨,“你担心我吗?”
      青年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是吗?”白月楼背着手步进书房,“其实我们见的第一面,并非白氏府上,也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一听这话,青年登时跟着进了门,挥一挥手,示意书童退下。
      “一个人,要想平白发家,总得舍弃点什么。有人舍弃名声,有人舍弃财帛;你舍弃了什么?”
      青年皱眉:“这是何意。”
      “不,你跟旁人都不同。”白月楼自问自答着,“既要名声,也要财帛,所以你干脆舍弃了良心。魏公子,十余年前,天启城中曾降下过一场星风暴,你当还记得罢?”
      青年脸色微变。
      “万金归流,极目经天……多么华美的景象。而你就在这良辰美景下头,佩刀执鞭,断送我一家性命。我从此惧怕孤身,惧看满天星辰。”
      “……你竟是那个逃脱的太常府余孽?”青年咬牙切齿,五官一瞬扭曲,“好、好,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说着右手猛一抬,影照花怕他要动什么机关,霎时鬼魅一样飘身而下,刀丝捆缚他四肢百骸,只消她指戒一动,便能将这人斩杀当场。
      “阿照。”白月楼却忽然出声,苍白着一张面目。“等等。”
      影照花疑惑转头。
      “让我来。”
      一直被白月楼揣在怀里的金边匕首出了鞘。影照花稍稍让开了些,刀丝已割开此人喉管,不怕他乱喊乱叫。
      白月楼的手在抖。慢而坚定地对着魏氏心口缓缓刺入,大概是脱力,都抵在他身上了,怎么也刺不进。
      “别怕。”影照花附耳白月楼,从背后拥住她,双手包住白月楼握着匕首的手。“你还有我。”
      黑甲的缇卫们潮水一样涌入廷尉府。待赶至书房,地上只有一个形状凄惨的魏氏,心口一柄金边匕首直没入顶,依稀可见一行小字铭刻刀柄:
      “恭贺弄瓦之喜,太常寺制。”

      夤夜时分,影照花与白月楼在天启街头策马狂奔。城门已闭,白月楼遥遥地见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点儿慌乱失措也无,唯有一身的轻盈自在,好像这一生的愁苦都已过去,剩下的,只轻快而已。
      缇卫们持弓箭在她们身后紧追。白月楼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阿照,真对不住。你回山堂去罢!我知道你能走脱。”
      影照花沉着脸:“我不会让你死。”
      话音刚落,一支流矢从白月楼颈边擦过,瞬间带出一道血痕。
      “你不让我死,就得跟我凑做一堆,上那地府里结伴成对啦!”白月楼大声喊着,光顾着说话,没听见身后弩箭齐齐抵住机关的声音。
      影照花听见了。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双手松开缰绳。
      白月楼想,自己大概会永远记住这幅画面:有美人兮,迎风展翅,月下羽翼如万千雪花抑或明光招展,熔铸在一片永恒的月色里,每一丝震颤都纷乱摇晃,几乎有些不真实。
      狂风自她们耳边呼啸,将离弦羽箭吹得四散偏移。
      满天星辰在她头顶,她却再不怕了。
      “阿照……”白月楼抱住影照花肩颈,在影照花看不见的地方,将濡湿眼角贴紧她衣衫。“你和我,都做到了。”
      天启城外,她们平稳落地。影照花收好羽翼,在白月楼说话前抢先开了口。
      “我要走了。”
      白月楼眼中神采为之一黯。
      “这个给你,”褪下指间秘银指戒,“你拿着这指戒,去九州任意一个天罗联络点,见戒如见人,提出你的要求,自会有人相助。”
      “我牵累你,你要丢下我了。”白月楼攥着那指戒,温温热热,好像有一缕淋漓的荷花水汽发散出来,氤氲在她鼻端,惹她眼前一片朦胧。
      “全城追缉,山堂刺客从未如此招摇。”影照花摇了摇头,“是我不得不走。”
      她转身便走。走出去没多远又回了头,白月楼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干嘛回来?”
      白月楼知道那刺客重又站在了自己眼前。却不敢抬头,生怕自己再见了影照花会更舍不得。“不许说你后悔了。”
      “没有。”影照花低声,“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什么?”
      “越州,九原城里,我见到了一个人。在此之前,我从未凝成过其他种族,师父说我愚笨,我只觉无聊,干么要凝出形来呢?随意幻化,也很好的。
      “可那天我睡在荷花间,看见一个女童在桥边对着水面梳洗。很小的一个孩子,脸蛋像白玉雕成,眉眼像月牙初上。不知不觉间,我已记住了那女童模样,待她走后,我第一次一点点凝出了形体;师父说我这是终于开了窍,用我们那里的话说,这便是‘成人’。
      “你是我生命的缘起,花间桥上,一眼,给我新生。
      “白月楼,我从未后悔遇见你。”

      7、
      葵花王朝前后不过七年,却细密绵长,需得以血叙写。帝都天启城中刺杀无数,来自阴影中的刺客组织天罗首次登上历史舞台,以冷箭与刀丝交织出蜘蛛猎食的天罗地网,以血肉浇灌秾灔葵花。
      无数的故事生发,无数的生死往来。
      一如有人留下,有人离开。
      两年后,北邙山,天罗山堂。
      “这指戒……你找哪位?”
      “‘灯下观影,临水照花’,我就找她。”
      “原来如此。你找她何事?”
      “听说见戒如见人,我拿着这指戒找你们,便可满足我一个要求,是也不是?”
      “不错,正是。”
      “我是来找她商量还钱的。”白月楼轻快一笑,“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多亏有她,我大仇得报,合该给付一笔银钱的;只可惜眼下我身无分文,依你说,我当如何是好呢?”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刺杀婚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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