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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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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烟雨稀疏,正是沧州知府穆清姚娶妾的日子。
然而却算不上是个好日子。
世人都知沧州知府穆清姚为人晏慎谨善,为官清明刚直,为夫情切意深,并非浪狂薄情之流。然则,天公总有不作美的时候。穆青姚少年及第,遂与授业恩师之独女刘氏兰芝结为连理。相携相守十余载,夫妇俩鹣鲽情深,感情甚笃。唯一缺憾之处便是兰芝多年无出。兰芝贤德,眼见得年华老去,无后为大的忧惧一日日让她寝食难安。早有意四处张罗为穆青姚填一房妻妾。穆清姚每每推拒,逼得急了竟然说出些疯话,似乎早知有此命数,不愿逆天而行。兰芝却越发愁虑,她害怕丈夫的坚决,害怕这坚决背后的隐患。久而久之竟入了魔业,一病不起。求医问药,终是无效,最后不得不信了道婆的话,为兰芝冲喜。人是兰芝早就相中的,名唤桃花。
桃花生得且娇且怯。
桃花进门的时候,迎亲的小轿顶着稀疏的细雨穿过穆宅逼仄的后门,轿夫脚底一滑,喜轿往前倾去,新娘子一个趔趄,喜帕趁势飘出轿外。一张小巧而精致的脸庞不知所措地落进穆清姚的眼睑。彼时,一阵浅浅的水流偷偷蔓延至心底最深处。穆清姚不禁怔忪数秒。三月的雨如真似幻,仿如当初灯下娇羞的人儿时隔十载再次盈盈望着自己,轻启朱唇,细细唤了一声“清哥哥”。而今,称呼未变,却总归隔着什么,飘忽而不真实。穆清姚叹了口气,几不可闻。他紧走几步,欲搀住险些跌倒的桃花。守在轿旁的喜婆先一步抓紧了桃花的胳臂,右手一挑,喜帕便又牢牢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老爷,莫误了吉时。”清冽的声音里不含一丝感情。柳絮是兰芝的陪嫁丫头,也莫怪她今日冷漠生疏。穆清姚轻轻颔首,旋即转身朝前堂走去。
喜堂并无过多的装饰,只几条喜带缠绕在门梁墙端。也并未宴请宾客,只几个心腹下人围伺左右。鲜红的双喜高踞在正堂。堂下穆清姚正襟坐在右首,左侧约莫端坐着桃红色衣衫的妇人。身形略显僵硬,面目不甚清晰,却苍白无神色。穆清姚刚接过桃花敬上的茶水,柳絮平板的声音便在桃花耳边响起:“二敬夫人。”穆清姚眼角的光扫向左侧,神情里迅疾闪过一丝嫌恶之色。桃花听话地高举茶杯,恭敬地低俯头颅。半晌无反应。正当桃花心下忐忑的时候,一阵短促而怪异的“咯吱”声慢慢透进耳朵里,桃花的双手被柳絮抓住往前伸递。茶杯落进一只手掌,触及皮肤的瞬间,桃花惊得差点打翻了茶水。冰冷,刺骨的冰冷一点点渗进血管,全身的血液瞬间冻僵,忍不住感到恶心欲呕。桃花依旧低垂着头,努力从红帕子的边角往上看。她看见了一张脸和一双眼睛,而后她开始激烈颤抖,几欲失声大叫。那根本不是人的脸,灰败如腐烂的泥土,脸庞正中两只空空的洞直瞪瞪盯着前方,里面竟然没有眼珠!人脸上的嘴唇苍白如纸,却缓缓翕动着一张一合,从里面吐出的气息如棺木里捞出的尸液,黏糊糊冰冷冷,散发着恶臭。
它说:“从今后生是穆家人,死为穆家鬼。你一定要给穆家留后,一定要给穆家留后。我和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桃花根本没有听见它说了些什么,她紧咬牙关低喊一声“鬼啊!”晕死过去。
穆清姚突然吃吃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妇人跟前,清雅的面容猛然变色,劈手一掌击在头颈处。头应声落下,寂然无声甚至毫无重量。原本端坐的人软瘫在椅子上。原来不过是个纸扎的人偶!
人偶落地的瞬间,一声轻柔的叹息从墙后传来,百转千回,听得穆清姚肝肠寸断。他全身一软跌坐进椅子里,痴痴望着前方,久久不知心神何往。良久,静观一旁的柳絮躬身上前,轻唤道:“老爷,别误了吉时。”穆清姚恍如大梦初醒。吉时,又是该死的吉时。他突然跳起,倾身扑在墙壁上,狠力捶打着,口中厉声诘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又是一声叹息,柔肠百结,清雅的女声细细唤着:“清哥哥。”穆清姚一怔,手无力垂下。片刻后,他仰天大笑,举步快速朝后堂走去。他从未拒绝过她的意愿,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