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眩晕 ...

  •   一众丫鬟里,莲窗是机灵的,快步上前为我整理了发饰和衣裙,然后又安安静静的退回了丹洗身后,自有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沉稳。

      就在她为我整理颈上璎珞的流苏时,我微抬了头,惊奇的发现看台上设下的席位已经几乎被坐满了。

      这些人竟是回来的这样快。

      一想到方才全程都倒在齐晦怀里,我不自在的同时,又忍不住脸颊发烫。于是没有等齐晦先走到前面,我就已经转了身在袖下闷咳两声,然后想要快步走到帷幕里避上一避。

      结果不过刚一抬眼就看见宦官们正将马场边各席的帷幕和架子除去,那个传来茶香与甘松香混合气味的地方只剩下了两张桌案和席子。偏后侧的软席上,杜沐正在那里品茶,视线落在我们这边,倒像是好奇发生了什么,见我看过去甚至还小幅度的扬了扬杯。

      无语间,冲动反而消散的差不多了。

      我侧过身侯着,直到齐晦先我两步走到前面才抬脚跟上,似感觉不到那些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探寻目光般目不斜视,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从容若闲庭信步。

      不过走到地方时,我的从容到底是顿了一瞬——这里一共就摆了两张桌案,布置席位者的本意应是杜良娣在前我在后。可眼下齐晦不知是不是犯了懒,亦或是没看见小宦官指引的动作,他甚至连余光都没有抛给看台,而那厢杜良娣也不知为何坐到了次席上……

      所以,眼下倒是我没了位置。

      一晃神的功夫,喉头痒意似有了意识般,突然飞快地滋生起来,续着那股无法抵抗的力道撞开了我咬紧牙关的禁锢,咔咔便从唇角泄出了气息。

      我的薄脸皮自是不会允准我在大众瞩目中继续这样,于是我在长袖后用力抿住了唇。可是它就像偏要在此时与我作对,攻势半点不弱,带的我周身忍不住发抖,连站稳都做不到。

      后退之际,龙涎香包裹住了我,搀扶的力道很稳,让我能放心的靠住,那些颤抖也被笼在了他的披风里。

      我突然想到了冬日宫墙下的那次。

      褐红的宫墙,灰暗的檐影,橙黄的持笼,以及——黑袍的齐晦。

      他是除了景洵以外,唯一一个在我几乎一年到头无休止的咳疾中扶住我的人。即使我并不喜欢他,甚至心中暗暗希望我们不要有过多交集,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他的出现真会让人安心——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就是需要遮挡而已。

      头很闷,费力忍住的咳嗽在脑中横冲直撞,胸里隐痛,面上自内向外涌出混沌的暖意,眼角有泪花溢出。

      过了半晌又半晌,我终于停住了颤抖,只是呼吸仍有滞涩,眼前有些晕,只能由着婢女上手为我拭去眼角的水渍。

      这次齐晦没有松手,而是一言不发的扶着我慢速走到席边坐下。然后推来了一杯婢女斟好的热茶让我饮下。
      热茶入腹,神思逐渐清晰回笼。

      我们同席而坐,龙涎香已经霸道的将甘松香尽数覆去,目之所及是马场上漂浮着的轻薄黄沙和余光中一抹白底海水江崖纹的衣角。

      “娘娘如何了?”耳边传来丹洗急切的发问。

      “娘娘脉相并无大碍,喘咳应为干肺之症,多用些润肺之物应可,”太医拱手答话,刚抬了头下一刻就颤颤要跪,“是臣医术不精,太子殿下恕罪……”

      他膝骨触地前,已有手快的宦官上前扶住:“李大人何必下跪,良媛娘娘原本就体弱。我们殿下难道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主儿吗?再说了,宫内谁人不知您医术高明,奴婢也是敬仰你许久,您又何必自谦呢?今儿风大,大人别站着了,随奴婢去写药方吧。”

      胡子已然掺白的李太医对着齐晦拜了又拜,直到宦官又催了一遍才肯扶正官帽离开。

      “娘娘,暖炉。”

      我本来正发呆,闻言没多想便伸手接来,揣了半晌才发现是两个。微微一怔后,我侧头看向了独自坐在次位的杜良娣,心里生出几分“鸠占鹊巢”的不自在,可她只是笑着冲我颔首,竟是半分不介意的形容。

      原是我狭隘了。

      “看!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未过多久,堪称寂静的看台上传来了几声惊喜的低呼。

      那应是几位憋坏了的官家小姐,此时见马场外的草野上涌起马蹄踏起的连片沙尘,便是再也忍不住凑头低语起来。只是她们压低了声,却压不住笑,我听着那音脆生生的,像极了春日里落满檐头高枝的雀儿,让人听着了便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唇。

      但是很快我的唇角就一点点垮下了,而后眉头微微蹙起,想让自己能视物清楚些,可是无济于事,甚至待我跟着齐晦向陛下行完了礼,眼前依旧阵阵发晕。

      “参见太子殿下,杜娘娘,林娘娘,”几步外,老宦官恭恭敬敬的行礼,“太后娘娘说离马赛开始还有时间,于是便差奴婢来问二位娘娘可愿上去歇息片刻,上面的炉火烧的旺些。”

      一阵风起,我打了个寒噤。

      齐晦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说的四个字中听出了隐忍的怒意。

      他说:“沐儿,去吧。”

      “奴婢斗胆提议,不如让林良媛也一起,两位娘娘可以用些吃食垫垫肚子,毕竟马赛时长不短,别让娘娘们在晚宴前饿了肚子。”

      齐晦没有立时应允。

      饶是我此时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于是将视线从海水江崖纹转到了那宦官身上,一待看清便是不由一惊——这位好像是御前侍奉的公公。

      正愣着,我右臂便挨了一下,余光里扫见杜良娣的袍角。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起身,别让气氛僵下去后反让自己着了祸事。

      可我现在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可我……现在只能起身。

      对太子良媛来说,看着上头的意思行事就已在分内。不管这位公公是否有太后或陛下旨意,只要齐晦不开口阻拦我都是必去不可。

      但齐晦不会开口,我也不会白日妄想。

      只是起身后没走两步,两只手炉叮铃哐啷的脱了手,鼻端再嗅闻不到龙涎香的气息。

      这次发晕晕的奇怪,至少没什么征兆。两个太医为我把过脉后接耳一阵也拿不出彻底的病论,仅保守估摸着说或是月前高热伤了身,而刚才骑马又招了风才会如此。只让我注重保暖,连药方也不过是对症风寒之类。

      虽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症会过了一个月才出现,但我到底不通医术也问询无门。最后也只得待在暖炉和汤婆子的包围中裹好衾被,听着景洵用无甚起伏亦无甚感情的语调念着话本。

      出神间,我忽然想起蒙四娘曾在连着去听普茗记那位年轻先生说书三月后,满面通红的拉着我和凌三娘笑了好久,然后用过来人的口吻激动说道:“真的!你们以后找夫君的时候,就算找脸不好看的,也不能找声音不好听的!”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然后在安静的氛围中拭了下眼角,拭到冰凉的泪。

      莲窗拧了帕子给我擦脸的间隙,我与景洵对上了视线,看到了他寡言下的担忧。

      可就连我自己也说不出落泪的一二原因。

      大抵……只是月余未病,然后就不习惯了吧。

      当夜,雅鲁竟然还是来了,提着满满一食盒的吃食,腰上挂了两壶酒。

      因着杜良娣陪着太后几位打叶子牌时得知了师弦在猎场上出丑的事,故借口身体抱恙避开了宴席,不想去触师弦怒气未消的霉头。所以此时虽然那边宴饮过半,可我和杜良娣已然用过晚食,正在毡帐里一人一边安静做自己的事,互不打扰。

      猛然见她进来都是怔了一怔。

      “你裹好被子别起身,”雅鲁用搁下东西的间隙分过余光看我,而后唤了刚才一直在铜镜前侍弄妆粉的杜良娣,“来来来搭把手,把这个小几搬到林奾榻边。虽然这丫头今日没了口福但也总不能隔这么远冷着她。”

      雅鲁是一副刚从席上过来的形容,挨近着看,一身饰物光彩奕奕,额际坠了一颗硕大的镶金红玛瑙,有金链垂在脸侧,别致的贵气衬得她的英气更有韵味。

      总之怎么看,她此时都不应该在我们的营帐里撸起袖子搬桌几。

      因着我和杜良娣膳后无事,于是提早打发了一众侍从都去用饭,所以此时帐外侯着的只有两位兵士。故而若要搬桌几,还真得靠她们两个“自食其力”。

      “今日师弦算是丢了极大的颜面……”

      酒饮两口,杜良娣咽下酱牛肉后起了话头。不过没待她说个明白,我们另两人却已经知道了个清楚,但都默契的没有开口,只是相视一笑。

      “据说是她没带几个侍卫就往猎林那边去,结果被流箭给伤到,回来营地时发了好大一通火,连帐中金银之器都打砸了不少,甚至最后还要重罚随行的婢女侍卫。”

      杜良娣没有甚多讲究,与雅鲁碰过酒囊后仰头就是一口。

      那酒应是很辣,她做贼似的喝的又急,当即脸上就染了红霞。呛着咳了两声后,她一扫帐门未动,才露出惬意的神色继续道:“旁人眼看拦不住,便差了个小宦官来给师夫人报信,不想让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可谁料得那小宦官竟是个愣头青,别说我们牌桌上的几个,就连纱帐外的估摸也有人能听到。”

      “你们是没见着,师夫人脸色变了又变,连一贯的笑面都绷不住了……”

      我呆着又瞅了眼雅鲁。

      她依旧是那幅无所谓的样子,见我看她也不过是伸手给抱膝而坐的我拢了拢被子,然后一手撑在榻上支着头,一手夹起酱牛肉放入口中。

      “雅鲁啊,虽然我早就知道络缇族与郢国来往密切之久,但你们这也太让人惊奇了……”杜良娣已是微醺,但说话仍是收了几分,没说络缇族其实早在多年前便归属了郢国,不过是没有留下明确的文书而已。

      “你看啊,你们每个人都会说官话,通书法,通服饰,连菜式都多有相融。即使你们时常与郢国中人通商也不至于此吧?”

      雅鲁闻言笑笑,问道:“你们想知道原因?”

      “嗯嗯。”一听有故事,只能坐在榻上看她们吃喝的我自是连忙点头。

      “从前啊,”雅鲁坐直身子,用了一个普遍的说书开头,“大约是几百年前吧,络缇族还未归属郢国,而是跟郢国情势紧张。当时的大汗主战,一心想攻打郢国,可是后来他死了。接着他的长子登上汗位,迎娶了络缇族史上的第一位和亲公主。”

      “虽然那位公主连名姓都未能留下,却着实是一位好公主,为络缇族带来了无数谷种书籍,带着人毫不吝惜的传授知识。”

      “那后来呢?”

      “后来呀,那位公主殉情了,在她的夫君死后不久。”

      帐中安静良久,直到碳盆中突然传来一声炸响才让我们回了神。

      “可是郢国的国史并未提及这位公主。”我想了想,低声说道。

      “据说此事背后有密辛。在那位公主的皇兄继位后,新帝为了护住公主的身后名,便将此事从史书上销去了,即使在我们本族也只留下了这样的只言片语。”

      不知何时,雅鲁已然收敛笑意正色。又是半晌沉默后,她先是右拳抵住左心口处躬身,接着将囊中酒淋撒出一部分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听的人心里沉重。

      “嗳?杜沐这是醉倒了?”

      我闻言看去,只见杜良娣已是倒伏在案上,手中还握着酒囊不松开。

      雅鲁不放心,走上前推推后见人不动弹,便从她手中拽出酒囊晃了晃,然后语气愕然的看向我说:“她喝光了。”

      我亦愕然。

      待雅鲁把杜良娣扶回屏风那边的榻上后,她扶着我躺了下来,然后继续吃肉喝酒。

      对此我只能说——她的侧颜真的很美。

      “你的红衣很好看。”

      “你喜欢这样的颜色?可我从来没见你穿过。”

      “在郢国,大多女子只有在出嫁时才会穿上如此鲜亮的色彩。”

      “是这样的啊?那你的嫁衣一定很美。”

      我默了一下:“不,一点都不美,那是我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色彩。”

      太子良媛的嫁衣不是正红色,是寡淡无比的水红色,将我拽入了东宫这片无底水泽。

      “林奾,你知道为何师弦不喜你吗?”烛光摇晃中,雅鲁突然问到。

      “什么?”我倒不是反问,只是惊奇师弦诸多放肆无理之举也能找到因由。

      “在她及笄后不久,师家夫人就为她中意了刚从江南归京的那位亡母皇子,大抵是想让师弦过的富贵但又平顺些。可你也是晓得的,师弦的心气高的很,又心仪齐晦,自是不愿嫁。可在皇后要给他们二人指婚的宴会当晚,还没等到她开口,倒是那位皇子先行拒了,说此生非江南一女不娶。”

      亡母皇子……她说的是齐斐啊。

      可这是我不知道的事。

      “虽然齐斐在宴上并未道明此女名姓,可这种一查就明了的事儿,又怎么会瞒过师弦?所以,你们的第一个梁子这就算结下了。”

      我睁眼听着,抿了抿干涩的唇,连好奇雅鲁怎么知道的如此详尽的疑问都生不出。

      “而后这位皇子谋反被流放,师家便将目光重新放回了齐晦身上。结果……这时候你又出现了,先师弦一步嫁入了东宫,并且东宫仅有你一人的状态长达了一年——这便是第二桩梁子。”

      我阖上眸子,眼眶一周发烫。

      “你今日毕竟刚晕倒过,还是早些歇息吧。雅鲁拾掇好了桌案后又盖灭了帐中一半的烛火,临走之际甚细心的为我掖了掖被角。

      “那位公主殿下说过一句话——不哭不是坚强,不为自己哭才是。”

      良久,我在迷离烛火中睁眼,泪水已然打湿鬓发。

      当时在场的,没有人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晕倒,只是保持着清醒的动弹不得罢了。是以也没有人知道,在我倒入那人怀中时,我听到了他惊愕的低语——

      “不该这么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眩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