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姜晓轩

1、第 1 章

　　因无法容忍这城夏日里燥热的骚动，在床上辗转挣扎良久之后，终又爬起来对着黯然的夜空发呆，我不认为这具有任何的Romantic的倾向，因为既无月又无星，只是一片俯拾皆是的漆黑。点了一支烟，随手抄起一本《新概念文集》翻开来没头没脑的读，那一页，一个酷爱文字的少年在些许苍白的文字里缀着：“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最终要到遥远的地方去。”

　　合上书，深知已无再读下去的必要。

　　早些年，抱着一本《地理图册》便能消耗掉整节索然无味的数学课，眼睛在红红绿绿的地图上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小心地用直尺丈量世界，生怕失之毫厘就会坠入不测深渊。彼时少年羁荡的血液时常作祟，不相信“不可能”这三个字已在命中根深蒂固。信誓旦旦的声称要走遍地图上一切目所能及的地方。甚至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就是为了行走而生，终要在行走中白鬓与死亡。在现在看来，这真真的是一场义无反顾的英雄壮举，义无反顾的有些决绝。

　　印象当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应该是在成年之后的两三个月里，基于某种需要与必要到达几个城市，用行走当作成人礼。一个人站在陌生的街道看着陌生的路牌，身边擦肩的更是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心中竟无任何惧意，反而泛起些许得意——我真实的来到这里，站在这里，一个人。

　　我于心底轻轻地呢喃：这城，你无须记得我，有千千万万的人从你的身躯上碾过，从一个远方到达这里，然后又从这里到达另一个远方。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无须人刻意记得。我来过，这也就足够。

　　2009年3月5号，在经过一次漫长的旅行之后回到北京，在北京历来拥挤的公车上我昏昏欲睡。口袋里一阵不安分的骚动，又又发来短信说，还有九十六天高考。我问她怕么？她说问你了。这场不曾见面的对话并未继续下去，因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我知道那时自己俨然有一种甘身赴死的姿态，怕，不过是一种无谓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它的到来。人是无法阻止一些事情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的，包括自己。简而言之，用《云上的日子》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相信万物有一种动力，驱使我前行，它是生命、过去、和未来的源泉。”

　　日子像是火柴盒里的火柴，被人拿出来一根一根的划掉，燃尽了，也就灭了。高二的孩子们开始向我们借书和笔记。所有人都知道借这个字真正的含义是有去无回。前座的一个女生甚至抱着自己的笔记哭了起来——高中，真的就要这么过去了。

　　一个很机灵的高二学弟找到我,问我借书和笔记，我跟他说我并非学习上的善类，他说那书上总该有你记下的东西吧。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里闪着光，似乎在他的眼中我们这些高三生全都是地主老财。我无奈只得当着他的面一本本的翻书证明给他看，当翻到语文书的时候一张纸条掉了下来，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既然选择了远方，就要一如既往，别无挂碍。

　　我认得，这是些许年前我写给自己的一句话。

　　那样的一些深夜，我总是叨念着这样一句话使自己在失眠得到一些慰籍。生命似乎因此就具有了信仰。然而，我的信仰，时至今日仍未给我任何意义上的救赎。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份信仰，追逐，仿佛是座人世的常态。但是，信仰走的太快，快到我们刚刚碰触到它模糊的影子它就已躲在那些望不到的边际鸟瞰它那些可怜兮兮的子民。

　　在高中最后残留下的些许日子里的一天，我在极北的一座城同队友J打电话，我们在电话中断断续续的谈及一些往事与现在的琐事。比方说：

　　“你还记得那谁谁么？她那时嗓音高到不得了，最爱挑别人的毛病。”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记得他那时戴着一个黑色半框的眼镜”

　　“不，她不戴眼镜”

　　“哦，对！他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很白净的男生，很帅。”

　　“不，你又记错了，她是女生。”

　　这是一场极度绝望的通话，寥寥数语便已让我和J同时醒悟——光阴，毕竟是该死的光阴！大把大把的来，又大把大把的消散，在激烈的碰撞中相互蚕食。所有忘却他人的人都应得到原谅，因任谁都无法抵挡时光。那些曾经驻足的人与事，在记忆的滩涂之上似涨落的潮水般迅速的来，又迅速的遁走。那些同他们所说的不之所谓的言语，到现在真的是不之所谓了。记忆，在时间利刃下衰竭的有种摧枯拉朽的意味。这就或许便是所谓的时间的真相罢。

　　生活并未按照臆想当中的计划前行，甚至与曾经在未眠深夜当中的一切幻想相悖，转而沦落到另外一场我，以及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戏剧。不得不说，真的很富有戏剧性。

　　这个夏天的尾巴上我又开始失眠，听着那些尚未熟稔的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渐而嗅出一股嘲讽的气息，失眠真是一个矫情的事儿，让人下意识地就营造出一种悲凉的氛围。而又似乎又只有此时才能知晓昨朝的漫涣不堪——少年的心性未定，多半都有虚妄的幻想，仿佛仍有大把的青春可供其肆意挥霍，现实的世界还远不可及，这是少年的福祉亦是少年的悲哀。

　　在淌过蹚过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之后，我仍需前行，这是上天赋予人类的本能，假使有一天，我穿越了地平线见到了我的信仰，我的主。我会趾高气昂地微笑，然后指着身上斑斑的水印对他说，你瞧，这是我从人世带来的，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但这些，也就足够了。

　　是的，有这些也就足够了，何必再去奢求太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