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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次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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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吵。
嘈杂的声浪不断灌入耳内,她听不清楚。一团滚烫降临到面前。这样会烤死的。好像知道许培想法似的,冰冷的水劈头而下,刺醒了感官。她清晰了自己的姿势——她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胳膊被反绞在背上。
“妈的,浇了水还装死呢。”一道声音在上空炸开,接着她腰间一痛。
被踢了一脚。
她费力掀开眼皮,眼前像被油糊住的镜头,只是一片红光,竖着大片昏黑的重影。身边有脚步挪动。
“醒了!”
这一声激起千层声浪,这一次她听清了一个字,杀。
杀谁?
头皮被一股力量抓起,几乎快剥离头骨,她整个人向后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重影变淡,她看清了——
红色,是火光。黑色,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
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每一个人眼里的火,都像要烧死她。
“犯人许培,你认不认罪!”一道混浊的口气扑到她面上。
认罪,认什么罪?
疼痛将她整个人搅成了浆糊。
“先按规矩剃了她的头发!”她的头被狠狠摁向地面。她奋力抬起眼睛,视线从一排排人群扫过。
她要找人。
这个念头在脑内不停冲撞。
冰凉的金属在她头皮上挪动,“嚓嚓嚓…….”水流淌过脸颊。她艰难地用眼睛搜寻着。
突然,一道冰冷的目光闯进她的视线。霹雳在许培脑内炸响,将记忆从疼痛里炸醒。
聂明宇!担忧,疑问,茫然,愤怒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她死死盯着那个只露出毛茬头的小孩,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向头。
明明任务就快成功,明明他向她笑得灿烂,明明他已经信任她了。
“杀了人还想跑!”
许培感到有更多的手摁在她身上,她的头上。更多的脚踢向她,她像砧板上的鱼奋力地翻腾。聂明宇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她。
杀人,她想起来了,他们说她杀了王平。
她没有。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她没有杀人!聂明宇可以证明啊。
细密的锋利锯齿绞入她的脖颈,周围的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冰冷金属向血管深处搅动,又顽皮地抽离。
空气停滞了一秒。
接着许培感到自己像口刚被凿开的泉眼,温热的血液从缺口喷涌而出。
伴随着“任务失败”的声音,许培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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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男人东倒西歪的倚在沙发上,打着扑克,屋里烟雾稠密,其中一个刀疤脸将手中的牌甩到桌上。他们已经在这守了整整一夜了。
“不打了?”
“打锤子。”刀疤脸从皮衣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猛咂两口。不就是个女人吗,上面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让他们彻夜盯着,有异动立马报告。
他拿着烟往屏幕点了点,“那女的有动静没?”
旁边的人耸耸肩,“人睡的香着呢。”
监控画面里,一颗灯泡悬在空中发着幽暗的光。
灯下女人被捆坐在椅子上昏睡着,漆黑长发遮挡看不清面容。身上的粉色衣物是灰色屏幕里唯一的亮色。
突然,痛苦的口申口今传出来。
他们扑到监控台上,屏幕里的女孩身体扭曲,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嘴里叫着什么。
刀疤脸赶紧将声音调大,听清内容之后,他一把将烟摁灭,招呼着“打电话,快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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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回去。”
不敢揣度说话人的情绪,刀疤脸赶忙调动滑轨。
只见监控里上一秒还在熟睡的女孩突然头向椅背猛地一扬,白净的脸霎时惨白,五官拧在一起,在承受什么巨大苦痛似的不住地呻吟。
呻吟声中隐约听到“聂明宇”,但好像被人切断了气管一样,嘶哑含糊,活像个借尸还魂的女鬼来讨债。
再看一遍,他感觉后背阴凉凉的,身上又起满了鸡皮疙瘩,不敢随意起身,等待身后的人发号施令。
“把监控关了,先散了吧。”屋里空气一时轻了几斤。
张峰跟着聂明宇走出监控室,这女孩的出现本就诡异,现在是要紧关头,他们的走私车被海关扣下的事还没解决,那封举报他们走私行贿的匿名信市上也快立案,马虎不得。
他再三斟酌,还是开口道,“感觉这事挺蹊跷。”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转过身,微微蹙眉,“海关那边才是咱们的关键,对吗?”
张峰顺从道,“是”,这是让他别插手。“多亏您,那个科长的残疾女儿今天就入学了,这事应该马上能办好。”
“给我具体天数。”
“三天。”
“两天。”
张峰咬牙应了下来。他心里也清楚,这事越拖风险越大。
“去办吧。”
张锋正打算离开,面前人突然开口问,“关人的房间是哪个?”
他愣了愣,指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聂明宇走至走廊尽头,将口袋的东西举到半空。
阳光穿过,塑料细绳编织得金鱼流光溢彩,发散着一圈暖暖的橙色光晕。
她送他这个的时候也是阳光大好,只不过是在昨晚的梦里。
梦里他回到了七岁那年,父亲将家里所有的钱交了党费还是被关入牛棚,母亲被打伤腿,他跟蕾蕾忍饥挨饿,受尽欺辱。
最常遇到的就是一群人把他们逼到死胡同里,然后拳打脚踢。
这些人可以是小孩,流氓,或者任何。而他对他们来说是免费沙包。
梦里的感官很真实,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踢散了,蕾蕾被他护在怀里哭。
他在等,等打人的累了,就会放过他们,下次再说。
他计算着时间,却没有算到变数。
她出现了。
就像突然出现在檀山寺里一样,她突然出现在巷口插着腰,挥着木棍张牙舞爪地让那些人停下。
大概是她手臂上的红袖章起了作用,那些人不情不愿地走了。
她过来扶他,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闪着腻味的亮光,与沾着灰土血迹的衣服格格不入,除了他没人注意。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和蕾蕾意外捡到了一大块凝住的麦芽糖,他们几口就吞进了肚子,糖与胃酸反应成酸水,他一下子吐了出来。
她眼里的同情心疼比那股酸水还要让他恶心。
从那以后,她就撵不走了,说她守着他们就不会被欺负。拿来了药品,让他拿给他母亲治伤。
变着花样送来吃的,一日三餐准时准点,雷打不动。
一次她带来了一小桶虾,大概是顶着烈日在河里捞的,她脸被晒得通红,汗结成了盐粒附在衣襟上。她将桶递到他手上,“好好长个。”
他觉得好笑,还真是把他当小孩养了。
因为蕾蕾,他从不拒绝她的庇护,或者从某方面来说,他在刻意引导她的照顾。
但每接受一次他心中的厌恶就增添一分,红色手指闪着狡黠的光,好像在说他是多么卑怯无能。
不可否认,因为她,打他的人少了。但明面上少了,暗算却多了。
他被包着石头的泥块砸伤了头,求不到药,她去卫生所偷来了抗生素,为他包好伤,眼泪一抹说是要找罪魁祸首算账,那人叫王平。
那时的她不知道,之后她会因此丧命。
梦很长,长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在梦里。
一天清早,她将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笑盈盈地说“生日快乐小宇”,是一条用透明塑料头绳编的金鱼。
他这才想起是自己的生日。
他想见被关的父亲一面,她很快就实现了他的愿望。她支开了旁人,给他留足了空间。
和记忆中一样,他爸轻描淡写略过了他浑身的伤痕,也不记得他生日,就像他不记得因为他将所有的积蓄交了党费,他和妹妹蕾蕾差点活活饿死。
现实里没有她,只有熬,熬到下放,熬到平反,熬到他爸一步步高升。
但熬没有尽头,他被送去战场,被送去下乡,成绩优异却不得从政。
他不是父亲的儿子,他是父亲清廉的展板。
王平是在他从牛棚回家的小路上出现的,为了报复他埋伏在这里。
他很蠢,蠢到忽略了几步之外的茅厕,蠢到以为他真的怕他,他冷眼看着他在肮脏的屎尿里窒息而死。
尸体很快被发现了,没人会想到凶手是瘦弱不堪的他,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王平的过节。
她太招人耳目,一切都顺理成章。
鲜亮的红色指甲淹没在浓稠的血里。很好,弱小无力被抹除了。
梦境结束,他就此回到他的现实。
直到他在床头发现了这条金鱼,直到他看到了监控里的她和梦里临死的她重叠。
难道她并不是他潜意识里无能的投射。
难道一切不止是梦。
他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