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赠小星

1、天下第一

　　雨夜，一身朴素灰衣的少女拦在商队前，只问一句：
　　“如今天下第一是谁？”
　　刑胜非本是悠闲地在马车后油纸布下躲雨，突然听了一句，简直啼笑皆非——哪来心比天高的二愣子，又是从哪个深山初出茅庐？
　　他探头想去看看这还没被人间毒打过的稚儿，正对上了少女的目光。
　　那是可以称得上是“目下无尘”的眼神，在她眼中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宛如苍天般不惊，流转间却又自然地倒泻下无边利刃。
　　少女也不看其他行商伙计，只盯着刑胜非问：“你知道现在的天下第一是谁？”
　　她就站在那里，明明离刑胜非还有一段距离，但刑胜非却觉得她已经融入这天地，无处不在却又毫无踪迹。只要刑胜非不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回答，这茫茫雷霆雨露便都是杀机。
　　刑胜非苦笑了一下：这简直就是大麻烦迎头撞来啊！
　　他示意少女借一步说话，好歹蹭了商队几天的车，还是与人消灾吧。

　　少女跟着他走进林中。
　　被雨淋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刑胜非特意找了棵茂密的树才停下，站定再看少女却是气定神闲，通身也是不沾半点水星。
　　刑胜非窥了眼少女青春而秀丽的面庞，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武白练了。这到底是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奇才怪胎！
　　少女一路跟上都无话，只看刑胜非站定了，开口又是那一句：“如今天下第一是谁？”
　　刑胜非心里直无奈地想，怎么非在这打得人湿答答的野地方追着问，但凡寻个还有几片瓦的破庙也更合适点啊！
　　但又有些好奇她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于是他就问了。
　　而少女的回答也是意料之外，但仔细思忖却又很合理：
　　“我要做天下第一。”
　　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要去买两个馒头一样。月光透过冷雨在她眼中跃动，照亮了她脸上天经地义般的傲慢。

　　确实。
　　想要做天下第一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打败天下第一。
　　但先不论这少女实力如何，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尤其是武功在第一梯队的江湖人，谁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呢。
　　就算平日交锋，也是互有胜负，也未曾出一个傲然绝顶碾压群雄的人，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天下第一”了。
　　“那就把他们全打败。”少女神色淡淡语气淡淡，根本没有半点动容，只是那双清凌的黑眸看向刑胜非时，让刑胜非直觉不妙，“你知道他们在哪。”
　　但是很不幸，刑胜非的直觉真的很灵，无论是现在还是之前。
　　在听到少女直接裁定让他带路之后，刑胜非是有反抗的。但是少女也非常有效率地展示了她要当天下第一的底气。
　　在被轻轻松松打断两根肋骨，甚至少女背后的刀都没动的情况下，刑胜非十分识趣地屈服了。

　　少女自称“乌穹”，是个刀客，虽然她一路上根本没有出过刀。
　　面对刑胜非的疑问，乌穹眼睛都没抬一下：
　　“没必要。”
　　的确，她根本不需要出刀就能碾碎遇到的障碍。
　　“你这是因为太强了所以要当天下第一吗？”
　　跟乌穹待了几天，刑胜非也放松了，笑着调侃她。
　　但没想到，乌穹听到这个问题，那张没有表情波动的宛如一张死板面具的脸竟瞬间贴合了起来，绽开一个笑来，所谓缕月照屋梁，天光乍泄不过如此。
　　在那一刹那，她像是完全陶醉于思绪之中了，但又带了些风雨西楼的惆怅。
　　乌穹瞥了一眼刑胜非，语调还是淡淡，但傲慢也是一如既往：
　　“我强，和我是不是天下第一没关系。”
　　乌穹其实不喜欢和人提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者说，她只想和一个人分享。但此刻，可能是人类通有的倾诉劣根，也可能是刚才沉溺的回忆，乌穹还是浅浅提了一句：
　　“我的朋友，一直想做天下第一。
　　可惜没有机会，那我就来替她做这个天下第一。”
　　刑胜非从她这话里竟听出了怅惘，那种淡淡的情绪就像是沙漠里的陷阱一样，几乎没有痕迹，往里坠了才能发现下陷得无穷无尽。
　　不过也就那一点，甚至也不是主动向他袒露，只是乌穹满溢盒子中不小心滑落的一点罢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

　　虽然被轻松打断两根肋骨的刑胜非对乌穹的强很有认知，但当她真正拿起刀的时候，他才发现之前对她的认识完全不够。
　　乌穹拦下成名已久的大剑客，抽出了一把粗糙的木刀。她眼神温柔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哪个完全不擅长手艺活笨手笨脚的家伙磨出来的刀，抬头又是傲气千重。
　　明明是连初学者练习都不屑的，刀形状的木板子而已，乌穹握住它的时候，却化作了狂风和骤雨，化作了天光和浓霞，化作了无尽深邃的苍空。
　　此刻，她就是刀，她就是世界。
　　乌穹凝视着天下第一前的一个阻碍，她说：
　　“我只会一刀，不过足够了。”
　　的确足够了。她这一刀，宛如天河倾泻，激浪倒悬。纵然是一把木刀，磅礴刀气顺着这无匹的一刀也依旧直接斩断了大剑客抵挡的青锋宝剑。断刃被刀气卷挟，狠狠被拍在大剑客胸口。
　　大剑客踉跄着撞碎了身后的院墙，一刀加身内外皆伤，外袍汩汩冒血同时也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大剑客又惊又怒，直问来者何意。
　　乌穹冷冷扫视周遭围观人，只是转身扔下一句便走了：
　　“因为我要做天下第一。”

　　乌穹走得干脆利落，刑胜非追得就很心力交瘁了。千难万险才从震怒的大剑客门徒们和看热闹的围观群众眼皮子底下悄摸偷溜。
　　刑胜非跟在乌穹身边，用一种很惊奇的眼神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乌穹就好似不知道刑胜非啧啧称奇的目光一样，完全视若无睹，只催促着他去找下一个能给她天下第一之路添砖加瓦的垫脚石。
　　最后还是刑胜非又一次屈服在自己的好奇心下——乌穹身上实在是有太多的谜团了，而且这些秘密一层叠一层，揭开一层却又看到下一层被新的秘密封着。
　　他问：“你真的只会一刀？”
　　乌穹瞥了他一眼，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刀，足够了。”
　　刑胜非回忆着那绚烂如长虹般的一刀，心潮澎湃，想知道这一刀是否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毕竟——“江湖中人惯是爱起名头的，你不给一个名字，那好事的江湖人就会乱七八糟地起了，端看哪个好运气知道的人多了，这名字就成了。”
　　乌穹嗤了一声，撩着自己垂下的发带，漫不经心地回道：
　　“天波易谢。”
　　乌穹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但是刑胜非问了，她也不介意告诉他。

　　很快，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和她灿烂辉煌的一刀，还有要做天下第一的豪言壮语随着乌穹击败的一个个武林高手而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
　　无数人想来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无数人想来踏着她和被她击败之人扬名，甚至还有一些色令智昏的愚氓垂涎她的颜色。
　　但乌穹不在乎，不到眼前蹦哒的，她就权做不知道；跳到她眼前的，她只需要一刀就能重回清净。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其他的之于她不过是如同幼时参悟天波时迟早消散的山岚，是无足挂齿的东西。
　　她和她粗陋的木刀，一直都是无名的。她不需要也不屑于郑重其事地向被击碎的拦石和一些碍眼的泥点子夸夸其谈自己。
　　只是苦了交游广阔的刑胜非，随着乌穹名声愈盛，直接到她面前找死的人是愈来愈少，但与之相对的，来骚扰刑胜非的人是越来越多。
　　搞得刑胜非苦不堪言，最后还是乌穹看不下去了，横刀帮了他一把，才让他安宁下来。
　　因为之前一直东躲西藏顾左右而言他，而被好奇心无法满足的友人们报复得一身狼狈的刑胜非一边择着头发里的菜叶，一边苦笑着向乌穹道谢。
　　乌穹侧头看他，冷然地问：“他们真是你的朋友？”
　　“是啊，有够损的！不是真朋友也干不出这么损的事！”刑胜非苦哈哈地骂了一句，但又忽然想起之前乌穹提到过一嘴的“朋友”，“那你那个想做天下第一的朋友又是怎么样的？”
　　乌穹和刑胜非一路来，不说关系好成什么样，但两个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坏心，关系还是融洽了一点。
　　于是乌穹嘴角本来凌厉如千重雪山万层坚冰般的眼神融化成了满江春水，却又不想说太多，只是草草说了两句：“她是世上最可爱的人，我坚信所有能认识她的人都会这么想。”
　　虽然身上挂上一层薄薄的惆怅，但思及往日和故人，乌穹铁铸一般的面庞也熔出一瞬缱绻的笑容。
　　然后她看着刑胜非，带了点罕见的自得道：“我们是永恒的挚友，无论如何。”
　　刑胜非想：无论谁看到乌穹此刻的表情都不会怀疑她话语的真实，因为那实在是太过沉重的情谊才能造就的坚定。
　　“所以，一个天下第一而已。”
　　乌穹如是说着。

　　正如乌穹所说，一个天下第一而已。
　　她那名为“天波易谢”的一刀所向披靡。无论是名气如何大底蕴如何深厚的高手，都无法完好地直面这在磨刀石淬炼下越发光华璀璨的一刀。
　　她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因为太能四处游荡，而最后才被乌穹找上门的浪子前辈，见识过她一刀后，无奈地捂住自己闷痛的胸口，对她说道。
　　周遭围观之人，也都连连赞同——乌穹实在是太强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见识过她那一刀之后能够说自己有胜过她的可能。
　　乌穹笑了，只是这笑容不似刑胜非之前见过般春风化雨，反而加重了她自带的傲慢。她此刻看起来锋利得在滴血，无边的气势压得所有人都低首不敢与她对视。
　　“那么，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从此以后提到天下第一，我要你们只能想起一个名字，那就是游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