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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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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年六月十六
重新拿回儒学大经的感觉属实不太好,夫子讲经时,檐角风铃叮咚与经义交织,教人昏昏欲睡。我困得频频点头,还得强撑着。
其实我也并非没有喜欢过读经书,只因为自认为是身份有几分尊贵,应当读些墨水,不至于丢了家里的颜面,半逼着自己喜欢过几天,后来这点喜欢也被枯燥的字句磨灭了。
我发现我总是对着什么东西,喜欢不太长久。这般心性,大抵与看花相似。初见时觉得惊艳,待细细赏过,便觉花瓣生得太圆,叶尖又缺了几分韵致。又好比读了本喜欢的诗集,初读时觉得甚是有道理,过半天又觉得这诗写得有些过于刻意,心生无趣。
写诗弹琴作画,可以说是喜欢的事情,却只不过是因为得了浅薄的见解,心里有无名的傲慢,不算得上自愿。
曾经我会觉得这世间真是无趣得很,我真真是个俗人,不如我早些了却,早点解脱。
但哥哥肯定不希望我这么想,索性我就没再去想。哥哥可能不知道,我从与他不期而遇,到如今抵足而眠,对我来说,已经是增加了不少往生的盼头。
说回课业,确实是繁重了不少。叔父找来的那些学生,也都是人中翘楚,我从前学的,他们早已能倒背如流。
除了我与聂家兄妹,其余人皆是勤奋又好学的。
叔父开设讲学,目的也是在如此,我作为蔚家的孩子,没必要在叔父的学堂里锋芒毕露,惹人注目。他知我不愿读书,但也不会放任我。我知道这学堂不是为我一个人开,所以中规中矩,一切则安好,人人皆顺心。
只是学还是得学。我是一贯不爱读书,哥哥博学多识,精通古今中外,但我看得出来,哥哥也不喜欢。
我问他:“哥哥怎么懂这么多?”
他回我:“没事干的时候看的。”
我便不深究了。
我以为哥哥不会在意我读书的事,可却他对我说:“清迟,你还年轻,多读点书并非坏事。你再坚持个半年,也差不多了。”
罢了,哥哥既说半年,便陪着这卷经书再耗上半载春秋吧。
天启十年六月十八
来安舍会提供一日三餐,我今日与聂家兄妹一起用了晚膳,吃的平常菜式。
其余的人有些三五成群坐着闲谈,有些手不释卷,目不离书,真是让人佩服。
我正四处观察着,聂铭也随我视线看了一圈,也许是觉得无趣,没多久又把目光聚集回饭上,吃了几口,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抬起头来,拉了拉我,道:
“迟哥,过几日出去逛逛?马上就是观莲了,听说去年是皇后操办的,不知道今年会是哪位娘娘。”
聂诗诗接上她哥哥的话:“我听说是婕妤娘娘。”
“哪位婕妤娘娘?”聂铭问。
“还能是谁。”
“哦,我知道了!那这排场肯定比以往的大多了,说什么我都一定得去看看!”
见我疑惑,聂诗诗解释道:“六殿下的生母,韩婕妤。”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日我进宫看清荣的画面,六殿下好像就是被这位婕妤唤走的。
“欧家在江州已经是富甲一方,可这位婕妤的母家,那是富可敌国的地步!”
我有些印象:“可是那皇商韩家?”
“是,听说他们府上连地板都是玉石铺就的!”
聂诗诗语气里带着羡慕。
“这么夸张?”聂铭瞪大了眼睛。
我倒是没怎么去过城东南,那一片都是些商人与小官吏的住处。不过那边商业十分发达,店铺酒肆林立,繁华热闹。
“总之,这次观莲节绝对不能错过!逃课也得去看!”聂诗诗坚定道,一旁的聂铭跟着捧场,两个人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
“算算日子,还有六天,我去问问叔父的意见吧。”
叔父当然是同意,并准许整个学堂一起去。
以往的观莲节我都不大感兴趣,小时候去过一回,差点掉湖里,庆典还没过半我便打道回府了。从此我对这个节日就一直不大喜欢。
说起来,当时我才四五岁吧。那时的清荣和我一样还是个小不点,也没现在这么稳重,见我要回去,他便拉着我的衣服,嚷嚷着要和阿兄一起回去。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是什么时候,沧海桑田,浮云聚散?倒不是我更喜欢那时的他,只是愈大了,我与他便渐行渐远,二人上了学后,更是以礼相待,若是他心中疏远,若是我不及时醒悟,到最后会不会只剩血脉相连?
我收回思绪,拜别了叔父,领着阿竹回去。
没见着哥哥,我收拾好自己,坐在床上与自己对弈。
我的甲方正差这最后一子,便能功成名就,忽然一朵花被当成棋子,落在棋盘上,一时满盘皆崩,局势瞬息扭转。
我将这捣乱的花儿捻起,放进冷了的茶水里,水中泛起细细的波纹。落下最后一子,甲方胜。
“清迟真厉害。”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浅浅笑意。
“哥哥谬赞,从前对弈,想必哥哥让了我许多。”我垂眸,眨了眨干涩的眼。
“只是碰巧罢了。猜猜这是什么花?”
“看着像是玉兰。不过,这个季节,还未到玉兰的花期吧?”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上都也不栽这种花,哥哥去哪寻来的?”
他道:“仙花不问来处,如今她的归处已经……寻到了。”
哥哥将茶水端起来,缓缓倒进墨盘之中,连同那朵仙花一并浸在墨汁里,接着便磨起墨来。墨水晕开,雪白的玉兰被染上点点极致的墨色,显得更加冰清玉洁。所谓玉兰,便是被污染,也依旧红妆莫对,清白依旧,如玉一般。
我摇了摇头,哥哥停下动作,没再去管那朵玉兰。
“清迟上回说喜欢我的字,我特此以玉兰为墨,写一幅清迟的名字。”
他说罢便在纸上写起来,笔走锋随,三字一气呵成,像是写过千遍,万遍那般熟悉,每一顿挫,皆完美到无可挑剔。
“蔚…清…迟。”我不由自主地念出来。
“嗯。”他像在回应我。“落款是我的名字。”
“蔚……明淞。”我心底忽然像是坠落了一般,这个两个名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里。
“嗯。”他温柔地轻声应我,像是接住了我。
“究竟是以我之姓,冠君之名,还是以君之姓,冠我之名……”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他又看了一眼,将纸收进那个箱子里。
“哥哥与我的名字,是不是取自: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像是一开始就决定了我是你弟弟。”我说。
“我们俩分明是一样大的。不过你这样说也对,毕竟你叫我哥哥。”
“哥哥也姓蔚。”
“不是刚见面就告诉你了么?”
“当时哥哥说是冠了我的姓,清迟也不知怎么现在才有所感慨。哥哥是本来便姓蔚么?”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斟酌什么。“清迟,我们俩何其悲催啊。你看,我们都没有逃过蔚这个姓氏。”
“哥哥……不喜欢蔚姓?”
“谈不上喜不喜欢,姓蔚的人,除了清迟你,其他人都太极端,太无趣,偏偏让人忘不掉。”
“哥哥?”
太极端,太无趣,怎么又忘不掉?
“其实姓什么都无所谓。于我而言,你就是世间最大的意义。”
他不由分说抱住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酒气,我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心底分明是雀跃的,我必是喜欢。
只是不免要难受一番。
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值得一个人把我当成他世间的最大意义。
这个问题,从前,我便已经问了自己很多很多遍了。
“哥哥……?”
他没再回答我,我偏头一看,原来是醉了。不过……怎么没多少酒气呢。
天启十年六月二十
昨日又病了,浑身乏力,向叔父告了假,今日依然,故又告假一天。
阿竹在一旁伺候着我,待过用了晚膳,我便打发他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摇曳的烛火,和一双人影。
哥哥看我难受,把我揽进怀里,用手腹轻轻按着我的头,温声哄着我喝药。
“迟儿,感觉好些了么?”
“嗯……””我有气无力地应着,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实在提不起精神多说些什么。
“可怜你总是生病。也怪你贪什么凉呢,嫌自己身体太好了?”哥哥叹了口气,将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
我心虚地抿了抿唇,含糊应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仰头看向他,小声道:
“哥哥也没有不让迟儿贪凉么。”
“你便仗着我宠你为非作歹,一遍两遍不听,哥哥能狠下心拿宝贝迟儿怎么办?”
哥哥好像是被气笑了一声,无奈地看着我。
从前我发现,哥哥最受不了我眨着眼看着他笑。
现在这人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我身上。
忽然他低下头亲我的眼睛。
总是躲不过哥哥给我的心动。我转过身挪进他腿间,想去搂他的腰,被他猝不及防托住腰肢,轻轻一按,整个人一下坐在他身上。
哥哥被我压得闷哼一声,随即笑起来。
“清迟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啊?”
……正经太久,忘了他原本不着调的性子。
“没力气了。”我倒进他怀里,耳边一热,我转头看他,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
这下我的脸也有点热了。
“现在不成,阿迟你还病着。想亲热,不成。”
他笑嘻嘻地搂着我的腰,低下头在发间落下一吻。
“哥哥……”我闭上了眼,静静趴在他怀里,不想接他无理的话茬。
“实在想哥哥,也成。哥哥依你一回。”他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有些晕乎乎的,或许是病起来了,呢喃道:“哥哥,头昏。”
一听我这话,他立刻收起了玩笑,小心翼翼地将我翻转过来,掌心贴在我发疼的地方,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按着。
背后传来的暖意,像一张温柔的网,将我紧紧裹住。困意渐渐涌上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睡吧,迟儿。”
他随我躺下,从后面抱住我,我蹭到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便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