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魔界三万年》云拨月

1、第1章

　　玄霜被明无尘的剑钉在了邑都城墙上整整三万年，传闻他手中的智剑是不动明王所赠。此剑可摧断种种怨念缠缚，吓退魔障。

　　作为魔界最大的反派头子，百里玄霜，首当其冲成了剑下亡魂。

　　随着她的陨落，整个邑都从此没有见过太阳。

　　这也不奇怪，身为魔界至尊，她醒着的时候，邑都的日夜更换，骤雨天晴都与她息息相关。

　　玄霜本该陷入沉睡的，只是看不见天日的每个夜晚，魔族众人聚在城墙下方跪拜吟诵，虔诚地祈求她醒过来，庇佑她脚下的子民。

　　当然，也有人希望她永远不要醒过来。

　　她的孪生弟弟，百里玄澈。

　　玄霜到现在都记得，在她准备攻上昆仑之巅，一举拿下仙门的前一夜。她这个弟弟，暗地里勾结明无尘布下法阵，将她封印在此，不得往生。

　　按照以往，百里玄澈这个时候应该会跳到玄霜跟前炫耀挖苦一通。可稀奇地是，他居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整个人就好像在邑都蒸发了一样。

　　玄霜说不了话，自然也给不了任何回应。她没有闭五感，只能听他们念叨。

　　在那一声声吟诵中，她眼睁睁看着身上最喜爱的流萤羽衣，被岁月无情地洗涤，慢慢地由赤金变成粉红，最后褪成素白，像极了丧服。

　　重鸾老儿胆敢骗她！

　　当年重鸾率领族人归顺于她，双手奉上宝物的时候，可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即使沧海桑田，此衣永不褪色。

　　看来羽族会做天|衣的名号，也不过如此。

　　她渐渐打起了瞌睡。

　　……

　　玄霜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知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疼痛并着刺心的灼烫，越发让她难受。

　　她睁开眸，看到插在胸前的智剑正在一点一点消散，随着剑身一寸寸变短，天边开始涌起道道忽明忽暗的霞光，争相划破长空。

　　衣襟上的伤口快速愈合，玄霜转了转麻木的掌腕，发现自己能动了。

　　感知到剑身主人灵力正在消逝，她弯起唇，传音过去：“明无尘，你可别死的这么快呀。”

　　眨眼间，城墙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

　　阔别三万年的太阳，再次降临邑都，整个魔界都沸腾了。

　　魔尊！

　　是他们的魔尊！百里玄霜醒了！

　　修罗幻境，封离斩杀掉最后一个叛乱者，他擦了擦刀尖上的血，望着久违的烈日，热泪盈眶。

　　玄霜追着智剑消失的方向来到天宗山，这里是明无尘的道场，也是他的老窝。

　　天宗山之高，可入天。

　　她凝指，撕破山门护罡结界，鬼魅的身影化作飞刃一路穿过参天古木，再穿过峰顶的飞檐斗拱。

　　刚赶到崇光殿，就看到明无尘更古无波的眸子，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想必已是收到她的传音，又或是料定她会找来。

　　下一秒，明无尘这个小人，当着她的面，犹如被打破的美人瓶，碎成一片一片。先是身体，然后是他万年不变，清冷出尘的眉眼，连同召唤回来的智剑一起堙成流光点点。

　　玄霜变了脸色，几乎是闪现到他面前，伸手够了个空，她甚至连明无尘衣袂上的剑穗都没有摸到。

　　停留在半空中的指尖不甘心地收回。

　　还是晚来一步，她差点就得手了。

　　明无尘真的死了？

　　百里玄霜不信，即便是亲眼所见，她也不相信早已修得金仙之体的明无尘，会这样毫无缘由的坐化，这不是他的作风。

　　像是验证她的想法，一道紫金色闪电，倏然劈进屋顶中央，紧接着天宗山外，响起滚滚惊雷。

　　狂风呼啸，将门窗刮的猎猎作响，无数道闪电落下的瞬间，玄霜看着地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童子们，冷笑出声。

　　原来不是坐化，是历劫。

　　这就是修仙不好的地方了，无论是谁，哪怕得道成仙，该应得天劫，躲都躲不掉。

　　这么一来，她想夺走智剑的计划反而变得棘手了。

　　玄霜再次回到邑都，从城门口开始黑压压地跪满了族人，他们都是受到召唤而来。

　　跪在最前面的，是封离。

　　他盔甲上还带着灰尘和鲜血，目光坚定地望着眼前素衣曳地的女尊，这片土地的主人。

　　玄霜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她开口，说了这三万年来第一句话：

　　“让重鸾滚来见我。”

　　封离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回禀尊上，重鸾长老他，已经离开邑都很久了。”

　　事实上不止重鸾，有一些居无定所的魔族，在魔尊被封印后，拖家带口离开了邑都。

　　封离没有阻拦，他的刀只会斩杀叛乱者的头颅，譬如当年追随百里玄澈的部下。

　　玄霜原本往前走，听到这话，她停住了步伐，露出意外的表情：
　　“哦？那裴寂呢？他是不是也跑了？”

　　她明明笑靥如花，封离却觉得胆寒，知道尊上这是动怒了，连忙低下头：
　　“裴护法他这些年一直未曾离开，此时想必还在玄幽宫恭候尊上。”

　　玄霜挑眉，想不到裴寂居然没有趁乱逃回青丘，这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她往自己的寝殿走，踏入门槛前，扔出一句话：
　　“本座记得重鸾在邑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吧，去将他的妻儿请过来。”

　　“是。”

　　封离虽然不明白重鸾长老是哪里得罪尊上了，还是领命道。

　　殿内，侍女们早已点上她熟悉的熏香，撒满花瓣的汤池雾气缭绕。

　　珠帘微动，裴寂穿着绯色寝衣，跪在池边向她魅言行礼：
　　“恭迎尊上归来，尊上国色无双，容颜更甚往昔。”

　　听到他的奉承，玄霜提起足尖，缓缓勾起他的下巴，
　　“多年未见，裴卿的这张嘴越发巧言令色。”

　　裴寂睫毛颤颤，咬着唇将脸微微别开一旁，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

　　他是青丘狐族一脉，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也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玄霜挪开足尖，似笑非笑地警告，“看来百里玄澈很吃你这套嘛，可惜本座并非是他。”

　　“趁孤没动怒前，劝你还是收起这副惺惺作态。”

　　裴寂依言低下头，那张娇羞的面孔瞬间静默如水。

　　一件衣裳轻轻地落在地上，落入他的眼帘，是玄霜身上的流萤羽衣。他又看到肌肤胜雪的足腕，踩着台阶而上。那足腕如此纤细，却蕴含无穷可怕的力量，叫人不敢心生涟漪。

　　裴寂听着池内的动静，自始至终未再抬头。

　　水波淹没身体，玄霜惬意地靠在白玉池壁上，由侍女进来服侍自己。原本打结的长发被浸湿后变得青鸦光滑，柔如绸缎。

　　这座汤池的泉水是她早前上天宗山引来的，据说可修补魂灵，滋养万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泉眼还没熄灭。

　　果然，天宗山除了一个明无尘，到处是宝物。

　　重鸾的妻女就是在这时被请进来的。两人跪在殿内，隔着一道幕帘，隐隐约约看到地上散落的衣服，而魔尊身边的裴护法正跪在一旁，看样子像是受了罚。

　　幻姬是重鸾的妻子，曾随丈夫入宫几次，也算和百里玄霜接触过。她知晓百里玄霜的脾性一向难以捉摸，眼下被困三万年之久，说不定心中戾气更重。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丈夫的失踪，这才召她们前来问责。

　　比起忧心忡忡的母亲，重锦反倒淡定很多。毕竟她从出生到现在，还未见过邑都的魔尊，自然不会有太多惧意。

　　这座宫殿是真大啊，女尊就是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吗？

　　她提溜着圆眼四处打量，然后大着胆子往帘子后方望去，试图从里面看出点女尊的影子。

　　哪知，她刚探出个脑袋，一道寒光笔直的往她天灵盖扑面迎来。

　　裹着杀意的赤色飞刃，审视地停在重锦的眼球前方，她甚至怀疑自己只要眨一下眼睛，就能碰到它。

　　一滴冷汗顺着重锦的额头流了下来。

　　幻姬顾不得犯上，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伏在地上声音颤抖道：
　　“尊上恕罪，小女年幼无知。还请尊上大人有大量，放过她这一回吧。”

　　“幻姬。”

　　百里玄霜从池中起来，披上翠鸟织就的罗裙，懒懒地拨开珠帘，叫出她的名字。

　　“你向来谨慎，和重鸾养的女儿，倒是个胆大的。”

　　她的目光落在方才想偷窥的少女身上，声音不辨喜怒。

　　重锦受到惊吓，往幻姬怀里缩了缩不敢出声。

　　幻姬咬牙，复又叩首，“还请尊上饶命。”

　　重鸾不在，他的妻女却被自己吓得不轻。玄霜收回飞刃，心情并未好转。

　　她捡起地上的衣裳，赤脚走下台阶，“本座睡着的这些年，有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都说羽族会做天|衣，天衣永不褪|色。你既是重鸾的妻子，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吧？”

　　幻姬缓缓抬起头，看到玄霜捏着衣裳一脸认真地询问她，面上并无多少愠色。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以指腹摩擦。她记得这件流萤羽衣，是丈夫亲手所制，原本该是光彩鲜艳的赤金，此刻却落了白。

　　“尊上有所不知，您贵为魔界的尊主，日月同辉。妾的夫君当年用心缝制，寓意福泽万年。”

　　幻姬隐晦地说出实情，“可自从您被封印后，邑都见不着日光，时间一长这件羽衣也跟着失去了光彩。”

　　听她这么说，显然重鸾是花了心思在里面的，玄霜心下了然，当下又问：
　　“也就是说本座现在醒了，不日它也会恢复原样？”

　　看到幻姬点头，她轻轻笑了。

　　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一张脸，此时拈起笑意，更添旖旎。

　　重锦呆了呆，没想到女尊竟会如此好看。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忍不住说出来：“尊上，您如此美艳，可以驾驭得了世间任何颜色。”

　　许是太久没有人夸过她，玄霜听到这一席话后，转头看向她：“你这小丫头可莫要哄我。”

　　知道女尊这是不信自己的话，重锦全然忘了上一刻自己小命还被对方捏在手里。她摘下腰间的绣囊，献宝地道：
　　“这是我爹爹织就的千锻锦，您佩戴后可以更换成喜欢的衣物服色。”

　　就这个小小的东西？

　　玄霜拧起好看的眉，从她的手掌里勾着细细的菱绳。她瞥了眼重锦身上烟紫色的留芳裙，心念一动，她身上的衣服霎时换成烟紫，连款式都一样。

　　她微微弯起眸，又换了一身嫩黄，满意地曳曳裙角。这些真实的触感，可比幻术变出来的有意思多了。

　　重鸾的手艺确实巧夺天工，他离宫这么久，是该回来了。

　　玄霜心情大好，赏了一堆珠宝玉石，让幻姬母女退下。她在佩戴上绣囊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左手小指上的墨色护甲，笑意渐渐隐去。

　　那里，从她出生后就少了一截指骨，为了救百里玄澈，被她的父尊亲手砍下。

　　魔界的人都知道，玄霜和玄澈一母同胞，乃是上一任魔尊百里云荒的发妻所生。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对双胞胎生下来的时候，化为形体的只有她百里玄霜，而百里玄澈只是一缕残损的魔气。

　　百里云荒已近年迈，子息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继承人，自然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试了各种办法，渡魔气，试灵草，甚至强行将幼子引回魔后腹中，这却令他越来越虚弱，几近透明。

　　最后是巫医想出的办法，切下姐姐玄霜的指节，以骨饲养，尚有一丝生机。百里云荒照做，玄澈得以活了下来。

　　从此以后，姐弟两人同命相连，密不可分。

　　这本是邑都的秘辛，玄霜也是偶然潜入父尊的识海里，才发现的。

　　她原本没有多少触动，自然也不会因少了一截指骨而心有不平。可父尊从小到大的漠视偏爱，让玄澈对她的态度日渐一日的恶劣，到后面甚至几次三番算计上她的性命。

　　“百里玄澈去了哪里？”

　　她看向仍跪着的裴寂，让他起来回话。

　　“殿下在您被明无尘封印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裴寂再开口时，已恢复沙哑的男声。

　　他用的是消失，而且时间节点太过巧合。玄霜思绪飞转，已经明白了其中缘由。

　　难怪她这么久以来感受不到自己的那截指骨，看来从她身体被封印后，百里玄澈连最基本的原形都维持不住了。

　　真是可怜。

　　玄霜指了指裴寂下颚明显的喉结，语气变得玩味：“你如今作何打算？”

　　十九万年前，老魔尊百里云荒扩张版图，打到了青丘家门口。为免受战乱之灾，狐族与魔尊约定，将年幼的裴寂殿下作为质子送到邑都，以求安宁。

　　裴寂在邑都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后来老魔尊陨落，新君上位不久就遭遇劫难，按理来说，裴寂应该趁机离开才是。

　　青丘狐族，因为特有的种族血脉，在未成年之前性别雌雄莫辨。成年之后一旦选择性别，就会伴其终身。

　　她在明知故问。

　　裴寂凝望着她的指尖，深深拜伏在地，“属下愿誓死效忠尊上。”

　　“好。”

　　玄霜双手击掌，他的归顺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更是如虎添翼。

　　她眼波流转地看着他，语气缠绵，“吾现在需要你去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