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春闺》明瑜

1、初相逢

　　三哥第一次见十三娘是在他最后一次离开京都的时候。那时候，众人在楼上桥头簇拥着送别他与军队，十三娘被拥挤的人潮不小心挤下了桥头。她是那样沉默，连掉下来也没有大呼小叫，倒是人群发出的惊呼令他注意到了她，又救下了她。
　　他向来不记这种事的。他救过的人何其多，十三娘也不过万千其中的一个而已。
　　所以他印象中的第一次见面是那日在望江亭，他被小厮推着从后门离开，她匆匆地追在身后，执意要将手中的茶点给他。他说他不要，她就倔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却也不肯收回手。最终还是他甘拜下风，妥协地收下了东西。他问她的名字时，她一言不发，却将她的名字写在他的手心。那次他以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女。
　　直到后来再去望江亭，听见她一字一顿地和望江亭的赵掌柜交代事情，才知道原来她会说话。

　　三哥也不知道十三娘是怎样和自己熟稔起来的，好像是他总去望江亭吃饭，一开始他去只是为了那儿的招牌鱼，后来就说不清了，觉得那儿的很多东西都不错，于是常常地去，于是常常地见。有次二哥和他促膝长谈后，亲自推他来望江亭，看见他与十三娘在席间数次低声交谈，也不知心中百转了些什么，那日日薄西山，他看见十三娘戴着幂蓠来他院里给他送饭。
　　他心下诧异，问她怎么进得来的。她一边低头专注地布菜，一边答:“是二爷吩咐的。”究竟二爷吩咐了什么，她却没有细说，只是后来黄昏时，时时看见她披着余晖来。

　　最后一次来送饭的时候，三哥闭门不见，十三娘就一直在门外等着，没有离开。
　　屋子点上灯，将三哥的影子映在窗上，十三娘就盯着那影子来去，沉默着一言不发，既不询问，也不质疑。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来迟了，所以他生气不愿见她。

　　又一次地，还是三哥妥了协。

　　三哥打开门，让十三娘进屋，将风月都关在了门外。
　　十三娘与三哥相对无言，最后是十三娘低着头轻声开了口:
　　“三爷用过饭了吗？”
　　此话多余。明家用饭一向固定统一，三哥自伤后虽独自用饭，却也从来不坏明家规矩。十三娘也深知，只是实在无话可说，又实在不爱这寂静。

　　三哥自己慢慢地推着四轮车到油灯旁，轻轻地拨弄着灯芯，听见十三娘的询问，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唤她道:“十三娘啊。”
　　十三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三哥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三娘不知所措:
　　“你这些日子，天天来，累不累？”
　　十三娘摇摇头，应道:“不累。”

　　三哥背对着十三娘，依旧拨弄着灯芯，手下的动作却慢了起来:“你累的。你是渔家女，平日里在望江亭帮忙只是闲暇时对赵掌柜一家的报答，并不以此为生。你常常在江面漂泊打渔，这才是你的求生路，每每结束打渔，已然很累，却还要在黄昏时来给我送饭，装作很轻松的模样。”
　　三哥回头看她，道:“二哥并不给你报酬吧，十三娘。”

　　十三娘不会说谎，面对三哥的询问，她也不知道如何再说谎。
　　说她不累，这已经是她面对他时，说过最大的谎。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在江上打渔，下午还要独自背负沉重的鱼徒步到望江亭，最后在黄昏时来看他，怎么会不累呢。
　　可是十三娘想，这也不全是撒谎。
　　她一看见他，就觉得满身疲惫尽皆卸去，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漂在水面上，没有依靠，却那么轻松。

　　她点点头。
　　二爷确实没有给过她报酬，因为这本来就是她求来的“恩典”。
　　是二爷为了打开了明家的门，她才得以日日见到他。

　　三哥终于不再顾着灯芯，他希望有一阵风能吹灭这灯，让黑夜彻底笼罩他，让他看不见自己内心这隐秘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