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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人独憔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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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昨夜的盛京下了一夜大雪,朱楼碧瓦都被白雪覆盖,欲说还休地露着一点别样的色彩。北风凛冽,吹得打更人脸生疼,如同被倒刀割一样。然而盛京百姓却依旧早早地支起了摊子,天不亮就隐隐有了上元节热闹的气氛。辰时的时候恭亲王府就派了人到卫府来,说恭亲王千叮咛万嘱咐,让卫珩可千万不要接别人的帖子,也不要答应京中那些未婚小姐的邀约。
彼时卫珩正在喂他那一天也不开口说几次话的鹦鹉。
闻言他哭笑不得,一边喂食,一边应了下来。末了他问:“你家王爷打算什么时候来占用我的时间?”
恭亲王府的下人也拿不住自家主子的意思,只好斟酌着回答说:“殿下只吩咐我们叮嘱大人不要应别人的约,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卫珩转身将鸟食放在身后的几案上,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便挥手让他们回去复命了。
直等到午时卫珩才等来他的身影。
这位恭亲王乃是新君同出一母的胞弟,新君继位前他就封了北镜王,深受先帝新君宠爱。
其名周叙。
而卫珩和他的结识,得从承弘二十八年的状元游街说起。
那一年,十八岁的卫珩新科登第,身着状元红袍的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被褥潮人群簇拥,宛若众星捧月,可谓意气风发。
周叙那时就在上观街的揽月楼上,从观星台往下看,满楼红袖都为卫珩这个状元郎而招,不可谓不风光。而就是这么一眼,让周叙在那日之后,鬼使神差地向吏部问起卫珩的去向。其实他的本意是只想看看能不能交这个朋友,结果吏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位北镜王是想为卫珩谋个京官的位置,于是卫珩就被分在了盛京的这批人里。
这一分,就是十年。
周叙才踏进屋子,卫珩就将手中的手炉递给了他。他人还没坐下就开始和卫珩絮絮叨叨了:“我刚去问了工部的人,护城河没冻住,晚上照样可以放花灯呢……”
卫珩将热茶推到周叙面前,自己也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道:“你就为这事耽误了一上午?”
周叙摇摇头,道:“当然还有别的,不过这是秘密。”卫珩嗤笑一声,没搭腔。
周叙爱放花灯他是知道的,除此之外在上元这天他也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爱好了。多半又是什么和他有关的“惊喜”吧。
少顷,卫珩问道:“用过饭没有?”周叙又摇摇头。“那正好,”
还不待周叙理解这句“正好”,卫珩就偏头冲外边站着的仆人大声吩咐道,“上菜。”
一炷香后,看着这一桌子俨然是两个人的分量的饭菜,周叙忍不住问道:“你也还没有用饭吗?”
“这不是在等你?”卫珩丝毫不委婉地道。
言毕,卫珩端起了碗,余光间瞥见周叙还想说什么,于是说了句“食不言”。
周叙噎了噎,把愧疚的心憋回去,闭嘴了。
用过饭后,卫珩换了身衣服,便和周叙一同出了门。
按照往年上元节的习惯,他们先去了护国寺。凭借着周叙的身份,他们一如往年一样进了护国寺。进入寺中后他二人便分开各自去了各自想去的地方,而周叙径直去了供灯的屋子。
他在这里供了三盏长明灯,其中一盏是七年前供的,卫珩也不知道为谁而供,他猜测也许是为了他,但是周叙从来没说过,他也不好自作多情。而卫珩不是盛京人,他的祖籍是千里之外的青州,父亲早亡,母亲几年前也已驾鹤西去,他孤身一人,没什么人可为之供灯的。
再者,他不信神佛,况且他也不想把他和那个人的命运放在鬼怪之说里。
卫珩漫无目的地走在寺中,路过了一个从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偏僻院子,通过大开的院门,他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破烂和尚。那和尚感觉到他的目光,僵硬地扭动着脖颈向他看来。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卫珩看见他形如槁木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破锣似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晦暗不明。卫珩侧着耳朵仔细地辨别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直在振振有词地重复着一句话。
听清这句话的那一刻,他抬眼望向破烂和尚,却发现那和尚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紧盯着卫珩,破烂和尚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话语清晰地传入卫珩的耳中,仿佛只为给他听一般:“十年枯骨死朱颜,惟有梦中似当年。”
话语意味不明,却如当头一棒,直击卫珩。
卫珩看见他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眼神,却始终摸不着头脑,甚至觉得有些邪门儿了,于是没再停留,快步离开了那个院子,但那个声音一直响在他的身后,似乎阴魂不散。见到周叙的时候,那声音才彻底消失。
见到周叙,他还心有余悸。那种近乎窒息的悲伤被破烂和尚一句话就勾了起来,让他五脏六腑都被扯得生疼,这种感觉在见到周叙的时候才略有缓解,但是卫珩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周叙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卫珩觉得那事实在有些神神道道,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周叙见他不像强撑,也就没再追问。
在护国寺里花了不少时间,他们用过斋饭就已戌时。
此刻盛京早已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笼,大街小巷的花灯也都连绵着亮了起来。
人间灯火十里,星河璀璨。
出了护国寺的大门,周叙接过宫人手中照明的灯笼后就遣散了他们,独自和卫珩并肩走在上观街热闹的人群中。
堂堂恭亲王,为他一个普通文官掌灯,竟也不觉有任何不妥。卫珩在心底不禁暗自失笑,普天之下,也就一个周叙会这么为他做了。
人潮拥挤,为了不走散,周叙只好抓着卫珩的手腕。但是人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头攒动,就将他们冲开了。卫珩摩挲了一会儿周叙抓过的地方,而后身形灵活地躲过人群,来到了一处人少昏黑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第一年被冲散了,每年和周叙被迫分开后他都会寻一处僻静的地方等他,而周叙也会紧随其后地从人群中钻出来。然而这次是个例外,周叙没有从人群中钻出来,而是从身后冒出来的。闻声,卫珩蓦然回首,却看见周叙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拿着不知何时到手的两个河灯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唤他的表字。
“成璟,我在这儿!”语气欢欣,活脱脱一个孩子模样。卫珩朝他走过去,不过几步就到了他的跟前。由于两手都拿满了东西,周叙显得有些局促。卫珩心下一动,伸手接过周叙手中的灯笼,微微弯腰,半是恭敬半是调笑地低声说道:
“殿下,臣为您掌灯。”
周叙垂眼看着卫珩。卫珩比周叙要高,平日里他总是只能望见他的下颌,如今他俯身放低姿态,他能看见这个角度下卫珩深刻的轮廓一半隐在阴影里,被光影映照的那一半俊美到让他有些心悸。
周叙没回话,卫珩也就没抬头。他半低着头看着周叙手中的昙花河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好像他们已经放过这盏灯了。然而随即他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周叙从来不会放款式一样的河灯。
也许是他在摊子上曾经看过吧,他这样想。
好半晌,周叙才涩声“嗯”了一声。于是卫珩终于直起身子,掌着宫灯走在周叙的右前方不过两步的位置为他照亮前路。望着前方尚且遥远的距离,卫珩想,要是这路一辈子没有尽头就好了。
走一段一辈子都没有尽头的路,即便一生到了头,他也会毫无知觉。这样痛苦与悲凉就不会侵袭他。
护城河在城外,从上观街走过去要花上好一会儿,但这路并不是没有尽头的。卫珩微微侧身,回头问道:
“你怎么年年一种河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周叙反问道:“你觉得有什么寓意?”
卫珩沉思了一会儿,道:“昙花盛放,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也不过三个时辰,比起其他花种,花开实在短暂。难不成今日护国寺一游,你明悟了些什么?”
“河灯是在去之前就买好的,我只是刚刚才去取来罢了。”周叙道,“我去护国寺只为祈福,又不向道。”周叙提起步子赶上了卫珩,与他并肩前行,道:“不过我确实是了悟了一些东西。”
卫珩想要追问的时候,周叙却避过了这个话题,和他聊起了往事,想要吸引走卫珩对河灯蕴意的注意力。
卫珩试图继续追问,周叙却意味深长地道:“‘良辰未必有佳期’,卫郎,莫负春光啊。”于是卫珩知趣地依着周叙的意顺势聊起了往事。
他们谈起他们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彼此都以为对方没看到自己。
卫珩谈起那年他母亲去世,他扶柩回乡归京时,正值杏花大开,打马路过京郊的盼归亭,望见的“人倚杏花树,人胜杏花树”的周叙。
不过他告诉周叙,他最开始没打算走盼归亭那条路,是想着他可能会来等他,于是特地往那里过的。周叙也告诉他,那时算着他就要在那几天回来,于是天天去盼归亭等他,而他觉得卫珩一定会打盼归亭过。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原来再遇都不是偶然。
护城河放河灯的人实在是多,卫珩领着周叙好久才找到一个较为空旷的位置。将灯笼放在地上,卫珩接过了周叙手中的一盏昙花河灯。周叙靠近河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水中。回头看卫珩,他还愣在原地不动。周叙笑着招呼他:“成璟,快把河灯点好来放啊。”
卫珩努力忽视心头那股强烈的不愿意,依言用火折子点亮了河灯,顺着周叙放下河灯位置放了下去。随即这盏河灯紧跟着先前下水的河灯。
周叙抬头看向卫珩,目光灼灼,勾得卫珩有些意动。于是卫珩顺从着本意探身过去,吻住了周叙。
身后盛京依旧热闹,灯火通明;面前河水波澜不惊,河灯璀璨。
卫珩借着这景,吻了很久。
一吻尽了,周叙突然开口道:“卫珩,护国寺里三盏长明灯,有一盏是你的名字。”卫珩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眼前起了雾,有些看不清周叙的脸。他想跟他说他知道了,可是他莫名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破烂和尚的话语又开始萦绕耳畔了。模糊的视线中,周叙笑了起来,指着河中的河灯,声音明快:“卫珩快看,它们两个在一起了。”卫珩顺着周叙的手看过去,果然眼见那两盏昙花河灯紧紧依偎。
卫珩恍然了,他明悟的那一刻,身边的场景如潮水般褪去,惟有身边的周叙依旧清晰如刻。
他握着周叙的手,眼眶通红,目光忍不住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周叙的面容,眼神深情缱绻。
原来真的还是南柯一梦啊。
这样的梦他十年来做过多少次了?
他数不清了。
他只觉得这个梦短得可怕。
在这个梦里,他只和他吃了一顿饭,去了一趟护国寺,放了一次花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记忆也在消退,他有些记不得当年了。
十年前,也就是明德四年,自新君继位后世家贵族就对寒门士人虎视眈眈,以卫珩为首的寒门京官被狠狠打压。由于卫珩实在张扬,世家便首先对他下了手:制造一场冤案,将卫珩关进了大理寺。事情发生之前周叙就已经抱恙,卫珩入狱后他更是心力交瘁,最终竟不治而亡。
明德四年冬月十八日,新君周叡亲自到恭亲王府探望病笃的周叙。没人知道这一夜周叙向周叡说了什么,只知道周叡释放卫珩的圣旨才到大理寺,这位年轻的恭亲王就安然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们没有见面。
而盛京下了十年来的第一场雪。
周叡放了卫珩,却也没再重用卫珩,毕竟他身上的冤案还不清不白,依着周叙的遗愿,他放卫珩回青州做了个州官,以终余生。
周叙下葬的那天,卫珩策马离开盛京,七过皇陵而不入。
而返回青州,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除了他自己,他也没有给周叙留下任何东西。
后来他在青州做了十年官,那时候他就常常做梦。
第一年,他梦见自己新科登第,意气风发;而他鲜衣怒马,红袖满楼。
第二年,他梦见他们同下江南,一起查治了那些贪官污吏。
第三年,他梦见周叙在护国寺供起了第三盏长明灯,声称那是为他最重要的人供的,其实那就是周叙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为卫珩而供。
第四年,他梦见他扶柩归来时,周叙在杏花树下等他。
第五年,他梦见他们在秋猎围场意外遇险,绝处之下,大雨之中,他们互诉心意。
第六年,他梦见先帝去世后周叙醉酒了来找他,他们在月下许下长长久久的诺言。
第七年,明德元年,新君继位,周叙敕封恭亲王,他梦见他身着黑金王袍,容颜无双,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第八年,他梦见他们半夜三更睡不着,盯着昙花,亲眼见了一现。
第九年,他梦见周叙再下江南,途中遇袭,自此落下病根。
第十年,他梦见他们同放昙花河灯,但河灯被突然的大雨冲走,周叙因此一夜长叹。
同年,他被捕入狱。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叙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向世家妥协。卫珩那时直视着他的眼睛:“欲行天下大道者必无畏往之,我为我心中正道,不死不辍。”周叙什么也没说,他已明白他心中絜矩。离开牢房的那一刻他突然告诉卫珩,七年前那盏灯是为他而供。
而卫珩为这一句话一夜枯坐到天明,对周叙的离世似有所感。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就传来了周叙的死讯。卫珩没有为他流泪,更没有去吊唁,回到卫府后他只是木然呆坐了三天第四天就开始筹备离开的事情。
卫珩想,他这个人是念旧的。譬如他总是想起那一年。
想起和他的“那一年”。
可他和他之间只有十年,他一年想一年,也只能想十年。
十年但只为相思,数尽浮梁不自知。
他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梦境里明白了那盏昙花的意思。一现的昙花是周叙对自己生命行将终结的暗示,同样的,他也希望卫珩能像记住昙花盛开一样记住凋零的他。
身旁的周叙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愉悦地问道:“‘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成璟,暌违日久了。”末了,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了然地一点头,道“盛京的长明灯是不是要灭了?”
卫珩点点头,哑声道:“大概是的,十年前就该灭了,不过苟延残喘了十年而已。”
如果这是梦的话,十年也到了尽头,他已经没有回忆再去构造一个有他的梦了。他不愿醒来,他也没有醒来。他紧紧握着周叙的手,走进了黑暗中的黄泉路。
这一次,周叙提过他手中的灯,走在前头,而卫珩紧紧地缀在他身后,像河中的灯一样紧紧依偎。
明德十四年,长明灯灭,青州大雪,卫珩卒,时年三十八岁。
后青州志有载:“卫氏子珩字成璟者,十八及第,官至户部尚书。明德四年因罪迁谪青州任知州,甚有作为。十四年春,青州大治,卫珩遂致仕隐逸东山,不复出。同年冬月,大雪封山,其学生寻访至此,徒见其尸身,气息绝数日,而面目安详含笑。详探其因,竟服药所致。众人疑之殉情,然其终身未娶,不见鹣鲽情深人。”
因为他的情深人,早死在了一场大雪里。
十日后,明德帝周叡的圣旨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青州,令他们将卫珩就地安葬,追谥恭国公。戴罪之身,做了州官,还追了谥号,朝臣对此议论纷纷,而周叡力排众议,罕见地强硬了一次。最终他还是没有能够带回卫珩的尸骨。
于是卫珩埋在了青州的东山,周叙葬在了盛京的皇陵,其间相隔千里,他们遥遥相对。永远凝望着彼此,却始终无法触摸交际。
到头来,不过独憔悴而已。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