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木虚空

1、第一章

　　亥时且刚到，东京忠顺侯爵府早已是灯火通明，东侧院的正房堂屋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却依旧气质出众的老妇人，衣着朴素，手缠佛珠，桌案之上还放了一本尚未抄写完毕的金刚经，与周遭的富贵颇有些格格不入，而此时屋内下首坐着了一中年华服男女，正是这任忠顺侯爵府的家主冷随文以及其娘子李氏。
　　“托母亲的福，此次盐务之行，儿子不负所望，完成了圣上所托，何内监说，再过几日，便会有论功行赏的折子批下来了。”此时正值初冬，冷随文着了一身褐色的冬服，言行之间皆是恭谨。
　　“侯爷此番辛苦了，府上熬了这么些年，难得落个盐务的实差，虽说天下官司盐务尤为难断，但你此番办的稳妥，是好的。此番可在哪里得个差务，你心里有几分底子没。”冷老夫人神情肃穆，语气淡淡。
　　“回母亲的话，何内监递了个消息出来，说是前些日子裴大人告老还乡，那礼部郎中的位陛下正决定从此次盐务之行的官员里找人接任。”
　　“那我便提前恭喜侯爷了。”
　　“母亲此话何解？”
　　此次盐务之行功绩在你之上且没在朝中领了实权的，只有谢侯爷和刘伯爷，谢侯爷正年少，官家哪怕要重用，也应多磨砺一番，断不会直接授任礼部，至于刘伯爷，他家的姑娘刚许配给了四皇子，制衡之术，官家是懂得的。”
　　“你若是此番能在礼部任职，千万不可忘记为你出过力的那些世家姻亲，咱们一个备受冷落的侯爵府还能再有兴起之日，可不是单靠着神仙真人庇护，天时地利人和，那是缺一不可。”
　　冷随文面上露出了然之情说道：“母亲放心，儿子与媳妇早已共同草拟了一份单子，还请母亲指点一二。”说罢，冷随文便给冷大娘子使了个眼色。
　　冷大娘子立刻从衣袖中拿出几张彩笺，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冷老夫人身侧的老妈妈。
　　只看冷老夫人接过了单子，却并不打开看，反是压在金刚经下，说道：“侯爷和大娘子你们二人只要夫妇同心，万事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份单子只要你们夫妇二人尽心了，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的。”
　　“只还有一句，我且是要告诉你们夫妇，能听得进，便听，不能听得进去，也罢。”
　　冷随文夫妇立刻站起身惶恐的说道：“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母亲您是我们府上的老太君，府内许多事情还要劳烦母亲，儿子与媳妇向来只有恭顺之意，母亲这么说，真是折煞儿子与媳妇了。”
　　冷老夫人看着面前惶惶不安的夫妇，不免叹了口气，摆手道：“坐下吧，我不过随口一说，侯爷和大娘子到也不用如临大敌。”
　　“只还是与你们说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府上如今算是重新走入圣上的眼，这是个好事，可日后定然也不会再有如今的清闲日子过。朝堂之事，各家往来，日后皆要靠你们夫妇二人携手而过，遇事得预先谋划，做事得要谨小慎微，方有可能结好果，即便中途遭遇不测，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但若是莽撞行事，动辄便是家族颠覆之祸事。”
　　“我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夫妇二人还是没有话想对我说嘛。”冷老夫人看着坐下这对互相挤眉弄眼的夫妇。不禁有些恼怒地开口说道。
　　冷老夫人本就是个规矩严苛冷面嘴直的人，如今面带几分怒意，满屋更是肃静，竟是连个喘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半晌，冷随文夫妇才畏首畏尾地站起，垂首而立，二人满面愧疚的作揖：“母亲赎罪，是儿子儿媳治家不严，才闯出了如今这般弥天大祸，导致家宅不宁，被外人耻笑。”
　　“哼，你们夫妇二人可算肯与我说着实话了，我原是想做个颐养天年不理世事的老婆子，哪怕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也不愿打了你们夫妇二人的脸，让你们继续管家，原想着，磨砺一番你们，没想到，如今竟是做出了这般滔天祸事！”
　　“一条人命！险些就被断送掉了！”说罢，冷老夫人竟是直挺挺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手里的那串佛珠更是被甩在了案上。
　　冷随文赶忙低下了头，惶恐不安地说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与儿媳不成器了，让母亲您操劳了。”
　　“儿子原是想着，徽儿到底也是我和大娘子亲生的孩子，是个嫡出的孩子，哪怕我与大娘子不能贴身照料，手底下的人也是不敢懈怠的，没成想，却是养了一群不知好歹的玩意儿。”
　　“哼，此事倒也怪不得那群下人，谁家的孩子不是自小跟在父母身边养着的，你可凭着良心说，徽儿养到如今的年纪，你们夫妇二人见过这孩子几回，莫说是家里的下人，即使是我，也难免生不出轻视的意思。”
　　冷随文夫妇瞬间面如菜色。
　　冷老夫人瞧见二人的脸色，不禁轻哼一声接着说道：“罢了，我倒是也明白你们夫妇二人，徽儿出生的不是时候，灾乱之年，又逢我们举家贬谪外放，莫说他一个婴孩了，便是当时已经读了书的澄儿楹儿都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冷随文的娘子魏大娘子是个心头敞亮的，瞧见自己婆婆递了一把梯子过来，赶忙接住附和道：“多谢母亲体恤，徽儿出生那阵儿，咱们家光景实在不好，儿媳身为母亲，确实对徽儿多有疏忽，也得是仰仗了母亲慈恩，府中不至于出了差错，才有今日咱府上重振旗鼓的时候。”
　　“你的这张嘴是会说话的，和你父亲一样，死的也能说成活的，老婆子我到底有多少分本事，心里还是清楚的。”
　　“旁的话倒也不必再多说了，只说徽儿这一事儿，你们夫妇二人准备如何处置。”
　　冷随文夫妇二人相视一眼，到底还是魏大娘子上前开了口道：“此事都是尧儿的不对，区区小事竟和兄长生了嫌隙 这徽儿是个可怜的，冬天雪地里竟然被尧儿身边几个肮脏奴才推进了水池子里，着了一场大病，儿媳想着，这群肮脏是断不能留了，可咱们家这几日正惹眼，倒也不方便明目张胆地处置了这群奴才省得让人拿捏了话柄，不若先将这群奴才好生看管起来，赶到外头庄户上，回头一点点发卖了，不叫人生出端倪来。”
　　“这些年的家你倒也是没白当，这群奴才处置的倒也算妥当。”冷老夫人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那魏大娘子瞧着婆母满意，不禁带上笑颜，亲自从许妈妈手里接过了水壶，替婆婆沏了一杯热茶，继续开口说道：“儿媳觉得，这奴才处置是处置掉了，但徽儿总是要寻一处好去处的。”
　　冷老夫人轻轻瞥一眼，淡淡地说道：“你是他生生母亲，放在你膝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是是是，母亲说的是，可是，儿媳想着，媳妇膝下已经有了五个孩子要照养，若是将徽儿放在儿媳膝下，儿媳一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不若……”
　　“罢了，你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从明日起，你们夫妇两就将徽儿放在我的膝下，我来养着。”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略带笑意地说：“真是多谢母亲了，母亲受累了。”
　　“嗯，你们夫妇二人退下吧。”冷老夫人闭上眼，缓缓说道。
　　“是，叨扰母亲了，儿子与媳妇这就退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门外离去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大清楚了，冷老夫人才睁眼瞧着这空荡的堂屋，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贴心老妈子说道：“唉，我倒是没成想，世上竟还有如他们一般是这样做父母的，自己亲生的骨肉，既不要他们日日看也不用夜夜瞧，只是收拾间屋子再拨些下人照料的事情，费些心力罢了，倒也是不愿意。”
　　“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找也是找了个好媳妇，会这般无情。”
　　身旁的赵妈妈上前劝慰道：“侯爷和侯夫人想来也并不是真的无情，那可是自己的骨血，哪会不心疼的呢。”
　　“想来只是府里孩子实在太多，且兄弟刚发生了嫌隙，再放到一处，想来是不大好的，徽公子才回来几个月，更且与主君主母相处的少，一时之间主君主母心有排斥也是正常的，日后多亲近些就好了。”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愿如此吧。”
　　“先前，我让你去苍梧院瞧瞧徽儿，情况如何了。”
　　赵妈妈上前将先前摔在桌案上的佛珠重新递到冷老夫人的手中，叹了气说道：“徽少爷之前一直在三舅爷那边养着，是个安分守礼的好孩子，自打回来了，便是日日晨起到太太老爷还有老夫人您面前尽孝的，只是可惜了，被尧少爷那一推，冬天雪地的泡在池子里，身体是入了寒气，现下已经烧了四五天都没退烧，整个人还是神志不清的，奴婢奉了老夫人你的命去瞧徽少爷的时候，偌大个院子，竟是没一个家丁奴仆守着的，就连先前请来的大夫也不见了踪影，身边只有个七岁的小厮从三舅爷那里带来的叫做闰年的在伺候，一个七岁的小孩却要照顾另一个小孩，怎么会照顾的好呢，真真是可怜的。”说完，眼角竟不自觉有些湿润。
　　冷老夫人似乎有些疲乏，按了两下眉心，随即吩咐道：“明日，你就带着人把徽儿先从那边接过来，先安置在我屋里，等得空了，在收间屋子出来，另外，除了那个叫做闰年的小厮，别的下人都换了。”
　　说罢，手中又转动起了那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