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江归宁

13、摘星

　　临近傍晚。

　　“小姐，楚小姐来了。”

　　安枳星放下手中的书，笑道：“快请进来。”

　　楚暮雨今儿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袄，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长发柔顺的贴在身后，珠花发簪也都是浅色，她本就不是娇媚浓艳的长相，这样的装扮瞧上去极为清丽婉约，清冷的像月光一般。

　　安枳星起身牵她的手，“阿楚今日穿的好生素净，像极了词里说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净说笑了，要真说这相貌我可不及我们星星。”

　　“阿楚又打趣我了。”

　　“好了好了。”楚暮雨牵着安枳星坐下，低声叹了口气，直入主题，“星星，我父亲要为我指婚了。”

　　安枳星一惊，“这般早？”

　　楚暮雨笑着摇摇头，“不早了，我及笄已一年了，再不许人家就真成老姑娘了。”

　　“那楚伯父可有说是哪家公子？”

　　楚暮雨叹了口气，眉目染上哀愁，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星星，我也不想瞒你，父亲的意思是江家。”

　　“那就是江云开了。”安枳星松了口气，“江云开虽说不着调了些，但到底是自幼长大的情分，人品也没的说，知根知底的，总比素未相识的要好。”

　　楚暮雨大抵是真的累了，她靠在安枳星肩上，眼睫微垂，难得的泄露出一丝疲态。

　　安枳星摸摸她的头，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她再怎么宽慰她，可也毕竟不是当事人，做不到彻底的感同身受，她也素来不会安慰人，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我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或是温柔体贴，或是潇洒恣意，又或者是矜贵冷淡。”

　　“我知道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也未抱过太大的期盼，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可直到父亲与我谈及此事，我才明白我从来没有准备好过。”

　　“星星，我并不是觉得江云开不好，我虽说总说他纨绔，我却也明白他是最好的人选了，他人并不坏，就算以后真的闹了矛盾，至少我们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在，不至于闹得难堪。”

　　是啊，她自己都明白，那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星星，我没有喜欢过人，以后可能也不会了，我的婚姻或许就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了，一辈子相敬如宾，为了丈夫，生儿育女抚养后代。”

　　她的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也知道父亲还是为她考量过的，才从满京城的才俊里挑选了江云开。

　　江家门风清正，也就出了个江云开这么个奇葩，但她丞相嫡女的身份在哪，必然是正妻之位，她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

　　可是，她真的好不甘心啊，就这样匆忙的长大嫁人，然后过着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日子。

　　她眼角沁出泪来，“星星，我希望你能嫁给喜欢的人。”

　　“阿楚，我们都会幸福的，相信我。”

　　楚暮雨闭上眼，无力的笑了笑，“嗯。”

　　秋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楚暮雨握着她的手发凉。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今日同谢璟喻一起出去，可还顺利，感觉如何？”

　　安枳星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觉得谢璟喻喜欢我。”

　　楚暮雨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你才看出来吗？”

　　安枳星比她还惊讶，“什么叫我才看出来，莫不是阿楚你说反了。”

　　瞧安枳星的表情不像知道的样子，楚暮雨不经失笑，“我还以为你早有察觉呢，敢情你现在才意识到。”

　　“我与谢璟喻不比他跟江云开那般熟悉，却也是从江云开嘴里听过不少传闻，也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他这性情真真是矜贵极了，熟悉的人也就罢了，还能笑一笑闹一闹，要是不熟悉，连话都不一定能与他说上。”

　　安枳星皱眉，无法将楚暮雨嘴里的人与她印象里的人联系在一起。

　　楚暮雨捏捏她的脸颊，“我的傻星星啊，谢璟喻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啊，有你在的地方，他连眼睛都没挪开过，就跟黏在你身上了似的。”

　　安枳星“蹭”的一下红了脸，嗔怪的看她一眼。

　　楚暮雨知道她面皮薄，但此时她又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星星，我说真心的，我与你相识了那么多年，再是了解你不过了，你的性情与谢璟喻有些像，不熟的人离得远远地，熟悉的人又可巴巴的粘着，你现在这样分明就是就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的模样。”

　　“阿楚......别说了。”

　　她要羞死了。

　　“星星，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你与我不同，安伯父和圣上都宠着你，你的婚事你自己可以做主，谢璟喻也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可千万别不明不白的错过了，我真不希望你将来和我一样。”

　　“别这样说阿楚，江云开他不是个不负责的人，你是知道的。”

　　“我知晓，江云开只是表面玩世不恭了些，人是好的，只是星星，这样任人摆布的感觉真在此刻让我生出了悲凉的感觉。”

　　楚暮雨叹了口气，“我是要强惯了的，但现在我是真的好羡慕阿妩啊。”

　　羡慕她有说走就走的胆量，有不畏人言不惧束缚的坚强。

　　可是她太懦弱了，不敢违背父亲的指令，也畏惧人言纷扰。

　　那日楚暮雨待了许久才回去，她走后安枳星也想了很久。

　　若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也不敢现在就这样莽撞的跑去谢府问个明白，只一个人坐在院外望着银杏出神。

　　秋风萧瑟，吹落满树银杏，也吹乱了她的发丝。

　　深夜，谢府。

　　谢璟喻躺在床上，微弱的烛火晃动着，映亮他紧皱的眉心。

　　秋日里的风已带着明显的凉意，谢璟喻未盖被子，额间却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俨然是陷入梦魇之中。

　　又是这样的场景。

　　山雨欲来的天空布满了阴霾，一片灰茫茫里，击鼓声、刀枪碰撞声，皮肉撕开血液流淌，嚎叫与阴风混为一团，温热的鲜血铺洒满地，喷洒溅上他的脸。

　　他看到无数人站在他身边，又一个个的倒下，残骸四撒，鲜红的血在干涸的土地上蓄成一条血河，夹杂着泼面而来的腐烂尸臭味将他包裹住。

　　他挣扎，却越缠越紧，紧快要让他窒息。

　　瞪大眼死不瞑目的士兵死死地盯着他，凄惨的声音宛如冤魂低语般萦绕在他耳边，他头痛欲裂。

　　他想别过头，却不管在那个方向都清楚的看到在尸山血海里看到了战争前一晚。

　　不，不……

　　篝火搭的很大，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都坐在一起，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像极了希望的的颜色。

　　他们说起来由。

　　“我来这自然是为了杀光那些侵犯我大齐之人，我大齐乃中原正统，岂容蛮夷之人侵占！”

　　说话的人是一个武夫，性格豪爽酒量极好，最是嫉恶如仇。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没那么大的志向，家里生活不好，平日读书也读不进去，考取不了功名，就想着上阵多杀几个敌人，换点银两田地，家里老母亲也就不用那样辛苦了。”

　　“我就跟你们都不一样了，我总想着来过了战场，杀过了敌人，她总不至于还说我唯唯诺诺胆小的连鸡都不敢杀了。”

　　说这话的人才十七岁，扎在一堆男人窝里青葱的像黑土地里生出来的小苗苗。

　　“好啊你小子，快说，你说的她到底是谁！”

　　“我就不说！”

　　“嘿，还不肯说，兄弟们撬开他的嘴！”

　　别再说了。

　　那声音却偏不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刺的他头都快要炸开。

　　他们又说起去路。

　　“等战争胜了，我就浪迹天涯去，反正无牵无挂的，就这样一个人潇洒也挺好的。”

　　“到时可以去容城，我家在那开了个小酒楼，到时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说话算话。”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别说了！

　　他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知道明日的战场就像饕餮的无休无止的吞噬着他们的精血，蚕食他们的生命，他想要挣扎，想要阻止会发生的事情。

　　可他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的倒下。

　　战争毁了他们所有人。

　　他做不了反抗，好似呆傻了，千丝万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线，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吊起他的四肢，从他的眼里映照出暗沉的景象。

　　黑云压城，尸山血海里，阴云压迫的他快喘不过气。

　　他疲惫的闭上眼，累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阴风怒号里，他隐约听到一道声音。

　　好耳熟，好像再说……不要不开心。

　　是谁?

　　他更努力的去听，那道声音穿破时光，失真着一点点的接近，越来越清晰。

　　“谢璟喻，我们去玩吧。”

　　“谢璟喻，我很喜欢。”

　　“谢璟喻，今天我很开心。”

　　“谢璟喻。”

　　“谢璟喻！”

　　……

　　“谢璟喻，不要不开心，要笑！”

　　他听到了，是安枳星，是安枳星的声音！

　　谢璟喻骤然惊醒，屋里只有暗沉沉的，只有黯淡的烛火光，被风吹的左右摇晃。

　　他扶额，头还痛的紧，大梦初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甚至于还有点茫然的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屋内有一口大窗子，窗户没关，此刻正呼呼的往里灌冷风。

　　谢璟喻刚出了一身汗，此刻被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冷战。

　　他也没想起要去关窗，只傻傻的捂紧被子，满脑子懵懵的杂七杂八想了一大堆，最后只想见安枳星一面。

　　他到底还没彻底昏头，知道现在夜已深，没冒冒失失的跑去安府。

　　他睁眼发愣了好久，才有了睡意。

　　陷入沉睡前一秒，想着等醒了之后他就去找安枳星把话说清楚，他不想在等下去了。

　　可惜第二天，他扑了个空。

　　安枳星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