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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臣难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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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鸿胪少卿夏晏「字子明」便入宫面见皇帝,上奏纳凉宴一事。他本以为此行并无特别,只是寻常上奏,再由十九岁的小皇帝例行公事批准便是。三年前,终日沉迷丹药的平帝陈英暴病身亡、徐长云率轻兵千里奔袭赶往京城时,他正同小宦官们在东宫里嬉戏打闹,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然来到了转折点。一夕之间,陈燮从深宫顽童变成了众人皆知的傀儡皇帝。树倒猢狲散,孤立无援的少年自知处境,这三年来无论两公奏请何事,他几乎是听罢即准,绝不犹豫。
然而,登基以来与两大诸侯相安无事、乐得明哲保身的皇帝在听闻徐长云所托之事后,只觉是鸿门宴再世,吓得连连推辞,声泪俱下。夏晏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泪水惊得手足无措,反复保证此事绝无他意,陈燮仍觉纳凉宴上自己必有性命之忧。无奈之下,夏晏只得提出让不久将返京述职的前庆州牧陆衡在宴席之日陪伴君王左右,陈燮方才含着眼泪批下了奏章。
夏晏走出大殿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只见内廷鸦雀无声,门童依柱恹恹而睡,偶有鸦声嘶哑而过,一片凄惶。昔日开国殷帝纵横捭阖,一统天下,可仅仅两百年后,平帝沉迷仙道任凭诸侯坐大,傀儡幼帝面对诸侯毫无招架之力,到底是天命不归,气数已尽!他伸手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想着速速将陆衡将军也将赴宴一事回禀主公,便一路小跑地朝宫外走。刚要走出玄清门,便看到镇东将军、宣公府中尉黄启「字永泰」正骑马向宫内奔来。
将军在宫内佩剑策马是大忌。尽管夏晏知道这位黄启老将军跟随两代宣国公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向来不将皇室这垂垂老矣的末路政权放在眼中,但宫内到底没有主公庇佑,夏晏踟躇少许,还是上前拦下了他。
“黄老将军。”
高坐在马上的黄启斜下眼,看到是同府的夏晏,才慢慢吞吞下了马。夏晏自知出身寒微,自然是他军勋之首所瞧不上的,倒并不在意,只笑吟吟地询问黄启此行所为何事。听到夏晏发问,黄启怒气顿起,环起臂膀道,“姓周的违背盟约,还是内廷公公传了消息出来,主公方才知晓此事,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本想去府里向主公询问,府中下人说主公入宫觐见不在府内。我心中焦急,便自寻来一问究竟。”
“入宫觐见?”夏晏颇为惊讶,“下官才在内廷见过陛下,正要回府面见主公。他怎会在……”
夏晏话音未落,黄启便已“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转身跳上了马,腰间斜跨的长虹剑差点随着转身扫到夏晏脸上。夏晏吓得倒退两步,随即被黄启飞奔马匹所践踏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已。
“将军且慢些!”夏晏无用地追了两步,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奈何此处到宫门拴马之处尚远,自己一界文官到底也拦不住将军,夏晏便盘算着慢慢回府禀报便是。但转念一想又觉大事不好。黄启名列暨州军部之首,至今已辅佐两代宣公,战功赫赫,是徐氏两兄弟的武学先生,纵然是徐长云见他,也得弯腰作揖称声“老师”。更为关键的是,三年前徐墨战死庆州、全军因陷入恐慌而不敢采取徐长云剑走偏锋的计谋之时,是黄启站出来力挺徐长云,才让徐长云得以迅速整军备战、反败为胜。庆州之战后,黄启日日欲替先主报仇雪恨,又自恃有扶立之功,对这位学生上任以来秉持的制衡之术极为不满,在议事时屡屡公然顶撞。徐长云想必是意识到黄启对庆州牧之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才刻意避而不见。只可惜自己撞见黄启说漏了嘴,府里只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想到这里,夏晏赶忙拎起衣袍,朝宫外跑了出去。
黄启穿过六进院堂,来到勤净堂时,却见向来敞开的堂门一反常态紧闭着。见黄启到来,迎头的侍卫主动走上前恭敬道,“将军,主公在议事,吩咐了暂时不见人。”
“议事?”黄启皱了皱眉,“宣公议事向来敞开府门,怎么今日反倒闭门不见了?”
“这……属下自然不敢多问。”
黄启再三逼问,那侍卫仍是支吾不语,心下不免火气积郁,但还是按住性子从袖中掏出一个玉坠塞进侍卫手里。侍卫喜笑颜开,殷勤道,“是在湖州经商的孙崖,说是湖州丝绸新产出来一批,给主公送来呢。”
“混账东西!”黄启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朝侍卫扇了过去,“商贾之人送个丝绸有什么可闭门谢客的。既然收了好处,你就老实交代!”
那侍卫哭丧着脸跪下身,哀嚎道,“我哪里敢骗您,就是孙崖,您不信,等会儿他出来了可以看看。”
黄启自然不信一介商人上贡能让徐长云闭门谢客,但想着闭门商议之事必然紧要,说不定就与庆州牧一事有关,思来想去还是按下心中气恼在门外等候起来。那侍卫被打了一掌心中惶恐,急忙叫人搬来椅子放在堂门外让黄启坐下,又寻来一把蒲扇,立在黄启身后帮他扇起风来。
侍卫倒也没有哄人,湖州孙崖的确按例送了些新制的绸缎到宣公府。湖州一带物产丰富、人口密集,又不似同为南城的平州那般与庆州大面积接壤以至冲突频频,自然而然成了帝国农业与贸易最为繁荣的地区之一。为了维护境内最大的赋税来源,自徐墨起便在湖州与庆州接壤地带重兵把守,鼓励湖州商贩积极从事跨州贸易。孙崖作为湖州一带家业最大的商人之一,倒也心甘情愿每年给徐府宣公送些珍宝,权当是官家的保护费。只是徐墨向来喜好瓷器珠宝这些沉重易碎的宝物,成本高昂不说,千里迢迢的运输也颇为费劲,路上颠簸破损并不少见,每每让孙崖颇感肉痛。不曾想徐长云上位之后,竟下了令只要湖州丝绸少许分给家眷,其余一切尽皆免去。
孙崖常觉得这宣公府“子不类父”。以往他给徐墨送好处,下跪奉茶献物也换不来一个笑脸,只觉得是进冰窖受刑,不像这位三十出头的继承人性情温和,聆听湖州商贸之况时总是含笑颔首,且向来不吝赏赐,往往让他跑这一趟还能净赚些。
但今日的境况却让孙崖颇感惶恐不安。徐长云是平易近人不假,但也没有时间同他这等商贩过多交谈,每每只是例行公事见上一面,其余商贸细节由他写了文书留存在京即可。但今日这位日理万机的宣国公却一反常态叫侍女将堂门紧闭,茶酒俱备,兴致盎然地拉着他聊起湖州的风土人情,言笑晏晏之态让孙崖坐立难安。一眨眼两炷香已过,背后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的孙崖心中一横,径直跪下身来,恳求道,“大人,您有什么话直接跟小人说便是,小人定当知无不答,只求您别再绕圈子了。”
徐长云见孙崖终于开窍,便挥挥手示意四周的仆从退下,笑道,“孙先生是聪明人,我的确有求于你。”
孙崖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下少许,“您尽管开口,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那倒不必,对于孙先生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呢,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向我?”孙崖一愣,“您见多识广,怎么会向我这等行商坐贾之人打听……”
“这话说得倒有些偏颇。我在这堂内,整日同公文奏折打交道,怎比得上先生行走于州郡之间的见闻。我此番想问的,恰恰也是一位商贾之人。”
“大人说的是?”
徐长云沉吟片刻,低声道,“樊州首富,顾铮。”
“他啊。”孙崖大笑起来,“老交情了。小人今夏的棉布便是运向他的染坊,下个月便要同他在荆郡交货。”
徐长云喜出望外,“我只知他在樊州富甲一方,樊州凡是赚钱的买卖他都能占上大头。但樊州乃天子直隶,我也不便越轨打探,便请先生来探知一二。”
孙崖思索片刻,应答道,“太祖爷立朝之初的时候,顾家就在樊州经商,最开始做些奢侈品生意,到了如今,但凡是这市面上流通的货物,他都能分上一杯羹,富可敌国绝不夸张。这樊州本就是东西方交界处,车马来往向来频繁。前些年天下不太平,跨州贸易锐减,顾老板就招募大量壮丁在樊州商路关卡护送商贸队伍。您管着这地界想必明白,从前庆州平州一带水路繁华昌盛得很,如今反倒都转到樊州那一侧陆路去了。”
徐长云蹙起眉,“你所说的也不过就是镖局。这镖局又不是新鲜东西,湖州庆州一带也多有此种行当,那闽河又四通八达,可如今商人仍是弃之不用。”
孙崖苦笑,“小人们做生意,不也就求一个稳字。且不提三年前战乱,大半个庆州遭了殃,光是庆州湖州边界上隔三差五的骚乱就够让人头疼的。我同您实话实说,过去先主送瓷器的时候,从湖州运往京城的平摊大道上都会破碎不少,更别提这庆州水路了。”
徐长云脸上笑容顿凝,半晌长叹一声,“我明白。”
孙崖见他脸色不佳,只得连连赔笑,“话虽如此,但我们肯走樊州陆路作为中转,关键还是因为顾老板的儿子在樊州当差,军政大权一手抓。如此,谁还敢找同他家做生意的商队麻烦呀?”
徐长云兴趣顿生,“你说的可是樊州别驾,顾今朝?”
“对,对,就是他!”孙崖连连点头,“说实在的,我们商贾人家,再有钱,也到底地位低下,就连顾家此前受荐入仕之人也是寥寥无几。但不知怎的,这顾铮顾老板就是让儿子跟惠公女婿定安侯沈延攀上了亲家,成婚第二日顾公子便受荐做了荆郡郡尉。如今他可是樊州二把手,调些兵在各关卡保护商队还不是易如反掌?”
徐长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可这樊州向来是宁王一脉主事,顾家在当地再有人望,调用官兵为自家生意保驾护航,宁王竟也能充耳不闻,听之任之?”
“您在庙堂之上,这宁王爷是个何样人物,您想必比我了解。”孙崖拱拱手,“小的只知道这宁王爷呀,压根不管樊州的事儿。前些年我去樊州做生意,也想着给宁王爷送些东西混个脸熟。可他倒好,照单全收之后,面也不见上一面,把我们通通打发去见了顾别驾。搞得我们这群人,王爷没巴结成,反倒赔了一份厚礼。”
“这倒颇像是宁王爷的作风。”徐长云笑着点点头,心中疑虑却越发深重。按孙崖所说,顾今朝在樊州根深蒂固,有钱有人,绝不会舍近求远去做拥兵自重之事。他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真相不明之时,身居幕后,借皇帝之口打探才是万全之策。他扭过头朝身后唤了两声,云颜便带领着一众仆从抬了两箱珠宝至殿内。“从前不知道宁王爷叫先生赔了厚礼。如今得知,自然不能叫先生赔着本回去。长云的一番心意,还望先生收下。”
孙崖顿时两眼放光,喜出望外之下,方才惴惴不安的情绪也荡然无存,喜气洋洋地被徐长云送出了门外。
勤净堂大门刚刚打开,孙崖便迎面撞见了正坐在堂门外闭眼休息的黄启。他并不认识这府内人物,但见几位士兵正立在他身后满头大汗地替他扇风,便知道他身份不低。只是此人在主公堂前竟也有如此嚣张之态,还是让孙崖颇为心惊。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徐长云,却惊讶的发现宣公脸上非但没有威严受损之怒,反倒满是窘迫之色。
徐长云倒并非认为如此僭越之举无足挂齿,只是黄启这般姿态,想必是已然识破自己先前调虎离山之计,此时若再计较反倒显得自己理亏,便也只得拱手相迎道,“老师,怎么突然到访?”
黄启见他笑容讪讪,刚平息些的火气又上心头,别过脸拱手作揖,低声揶揄道,“府门外的那群侍卫多少瞎了眼,一个个都说主公入朝觐见不在府内。你们看看,主公这不是好端端坐在府内吗!。”
站在一侧的孙崖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明确地感受到两人之间气氛怪异,急忙向两人辞行。徐长云倒颇为周到地拱手相送,黄启却连瞥都不曾瞥他一眼。孙崖只觉这徐府权柄关系比方才所言的樊州逸闻还要复杂,后背上冷汗涔涔,忙不迭叫人拎上赏赐,飞也似的逃之夭夭了。
孙崖一走,徐长云与黄启四目相对,更觉脸上发烫,赶忙拉过黄启走入堂内请他坐下,“不知老师亲临,未曾远迎。”他挥挥手示意堂中下人,“给老师上茶。”
“茶倒是不必了。”黄启拦下徐长云的手,将身上的佩剑摘下放在座位旁一屁股坐下,“我此番来就想问个清楚,惠公府背信弃义私自任命庆州牧一事,主公打算怎么办?”
果然。徐长云在心里暗暗叹口气,接过仆从端上的茶壶给黄启斟茶,试探道,“老师既然知道我在府中,想必是路上碰到夏少卿。他没跟您将来龙去脉说上一遍?”
黄启环起臂膀,“我来得匆忙,没同他说上话。”
“原来如此。”徐长云顿时如释重负。既然尚且不知,那今日且先瞒过去便是。“庆州牧之事,事关两府边境安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将茶杯向黄启推过去,“我已有谋划,已经交代给开阳和夏少卿去做了,还请老师放心,大暑之日,定见分晓。”
黄启将信将疑地抬眼看向自己的学生。眼前之人笑容温和,却也格外笃定,心中的疑虑顿时消解了不少。既然这位学生连解决问题的日子都已定下,想必是万事俱备,便伸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入口,黄启这才察觉自己方才所作所为甚是失礼,急忙放下杯子半跪下身,“我今日被下人戏耍白跑一趟,气恼之下有失礼数,还望主公宽恕。”
徐长云赶忙将黄启扶起来,“分明是我思虑不周,叫老师在烈日下等了那样久。也幸亏门口那几个侍卫机灵,还知道给您找把椅子坐下,给您扇扇风。”
徐长云是话里有话,已经冷静下来的黄启也顿感羞赧,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正欲开口辩解,却听见身后传来夏晏急切的呼喊。
“黄老将军!黄老将军!”
眼看即将送走这位祖宗,徐长云已然心中窃喜,夏晏却在此时气喘吁吁地跑进殿内,急切道,“将军莫要同主公置气。此番主公设纳凉宴拜请陛下询问庆州牧一事,是为了避免同惠公府众人争论。今年我府地界连遭水患动乱,断不能再起风波……”
夏晏跑得太急,话还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待他调稳气息再抬头,却看到满脸苦不堪言的徐长云和怒目圆睁的黄启。
眼瞧着要解决的事情被生生搅浑,徐长云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哎一声长叹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案。黄启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差点被这位好学生哄骗过去,恼火道,“主公方才所说的妙计,就是设宴托那皇帝小儿来问?我说怎么好端端的,会在宫里碰上夏大人!”
意识到纸已经包不住火,徐长云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襄平夫人此举颇多蹊跷,其中纠葛想必错综复杂,我一时难以解释。只是此事决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黄启气得猛地一跺脚,“多年来惠公府重兵盘踞庆州、屡犯我境,更是三年前的恶战之源。当年主公不愿久战、提出共荐州牧时我本就已不忿。如今那女人做出如此羞辱之事,分明就是欺我府无人,为何还要一忍再忍?”
面对老臣激昂之语,徐长云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解释。“我绝非无度忍让。庆州牧一事,背后关系错综复杂,情势尚不明朗之时便怒而回击,一旦战火再起,我该怎样向百姓交代?”
徐冉这话一说出口便觉得不妥,翻来覆去不过是几句空话,自己所作所为的缘由倒是一句都没解释清楚。果不其然,面前的将军已然火冒三丈。
“今日忍,明日忍,莫非要忍到那个三岁小儿长成大人为他父亲报仇不成?”黄启痛心疾首地捶捶胸口,“我追随两代宣国公,当然知道有时为了大业需要暂时忍气吞声。可周子清如今公然把手伸到庆州牧的人选上,怎么还能如此龟缩怕事,简直荒唐!”
“将军!主公面前不得失言。”夏晏大惊失色,忙转身向徐长云恳求道,“主公,黄将军定是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您……”
“我是老了,但不糊涂!”黄启粗声打断了他,发怒道,“三年前我见主公临危不乱,以为主公是刚毅勇猛之人,这才号召全军听从主公计策,更是力保你继承爵位。谁曾想主公袭了爵位立了新君,竟然就让全军将士撤出庆州,白白浪费了大好局面。但凡问起,便口口声声是我军兵困马乏、不宜久战。可如今皇帝也立了,兵也有了,钱也有了,却还是整日跟周家那些个腐儒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废话。动辄谈什么制衡什么考量,可怎么就不考量着为先主报仇雪恨?不过想来也是,我等拥立主公继位不假,如今主公位子坐稳了,天下太平大权在握,我们这群即将入土之人便也没了用,只叫我们通通回暨州养老等死便是!”
黄启一连串地说完,浅浅作了个揖便转身大步离开堂内。夏晏被他不逊之语惊得瞠目结舌,惶恐万分地抬起头,却见向来神色从容的徐长云竟面色铁青,捂着心口跌坐在椅子里,当即被吓得汗如雨下,连滚带爬地跑出大殿呼喊医师。刚刚送孙崖回来的云颜急忙领命飞奔而去。夏晏本想跟随,可跑了几步便觉胸闷气短,只得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医师!还有二将军,一并叫来!”
徐冉急匆匆跑进勤净堂时,堂内已空无一人,香炉内香料已尽,灰色的烟了无生气地飘散在香炉周围,竟有些呛鼻。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心急之下,便绕过正堂直奔内室而去。
徐冉推门而入时,徐长云正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徐冉见他脸色苍白,唇间毫无血色,顿时哽咽起来,“兄长!你本就旧伤未愈,医师多番嘱咐要少操劳,切不能动气,怎么还是这样不上心。”
“什么旧伤未愈,那伤都三年了,怎么还能不愈。”徐长云哭笑不得。
徐冉不依不饶,“虽有三年,可兄长所中的是毒箭,毒素伤及机理,怎么能……”
“你呀,还是先将眼泪擦一擦,莫叫旁人以为在哭丧。”
徐冉有些不好意思擦去脸上的泪,缓缓站起身来。徐长云拍了拍床沿,示意弟弟坐到自己身边。“我无妨,只是最近杂事颇多,一时心绪不宁而已。”
徐冉听话地在徐长云床边坐下,小声反驳道,“哥,自你继承这爵位开府管事以来,还没见你气成这样。这黄老将军也是,明知您有旧伤不能轻易动怒,还整日同您争论不休。暨州那些个将军,哪个像咱们这位武学先生这样爆脾气。”
徐长云安慰道,“我倒宁可他这样。生气便生气,倒也好知道这些老将军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还能想些什么?”徐冉低下头,闷声道,“庆州之战,血海深仇。别说是参战的那些暨州老将,就连我也总想着有一天杀回庆州去。”
徐长云沉默地盯着徐冉看了一会儿,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当年你留守暨州并未参战,怎么也跟他们一样成日喊打喊杀。逝者已逝,往事成烟,且又是刀剑之事,何苦记挂。”
徐冉急切起来,“兄长这话说得奇怪。杀父之仇,怎能不报!”
“你且到前堂拿度支曹的账簿看看,现如今这境遇,你拿什么去报仇?”徐长云声音压的低沉,但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三年前当门关的一把火,七万将士,连带着当门山的草木与栈道瞬时葬身火海。纵使后期我军看似节节胜利,亦多有损伤。当年倘若我接着打下去,境内男丁尽征,粮食谁来种?军械谁来造?水利谁来修?平州一带原本商贾遍地,那一仗打得多少商人远遁北方,多少耕田变成荒田?整日喊打喊杀,人没了,钱没了,拿什么打?打完守着空地,你我眼瞪着眼吃穷?”
徐长云话说得用力,额头上竟是汗涔涔一片。“我是父亲用生命护着从炼狱里逃出来的人。哀嚎遍野,音犹在耳。孝衣未解便握手言和,我自己不难受吗?我图什么?图人!图钱!给百姓图个太平!它惠公府如今小儿在位,妇人当政,外戚的顶梁柱又战死沙场,正是自顾不暇之时。这是天赐韬光养晦的时机。如今停战仅有三年,江南一带初有元气恢复之貌,绝非兵戈相见之时。你听清楚了,我决不允许府内任何人意气用事,决不!”
徐冉见惯了兄长待人待事儒雅温和一面,却不想他今日言辞铮铮,脖颈上青筋尽显,着实发愣了片刻,这才看到兄长额头上大汗淋漓、呼吸急促,急忙手忙脚乱扶他躺下。徐长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缓下声无奈道,“人人渴望横刀立马驰骋疆场,可到底一将功成万骨枯。三年了,我几乎夜夜梦见狼烟遍地、火焰下尸首无存的亡魂。如此折磨,必有折寿之难。”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继位以来,辗转反侧,日夜忧思,唯恐九州再起狼烟。开阳,无论是此次庆州牧一事,还是未来何种纷争,都盼你能以和为重,切勿轻易再起兵戈。”
徐冉闻兄长恳切之言,顿时又红了眼眶,“徐冉定当竭尽全力支持兄长。只是您千万别再说折寿这样丧气的话,三十而立的年纪,又怎么能说是命定?”
“而立又如何,早已是半生啊。”
徐冉见兄长眉头紧皱,身上白衣已然被虚汗浸湿,突然想起年少时徐长云亦是如此一袭白衣,在明言苑与八方来客饮酒作赋、怡然自适之景,顿时明白兄长所言“已是半生”里的颇多凄惶,眼中泪水不禁再次泛滥。
徐长云见徐冉又泪眼朦胧,赶忙岔开了话题。“方才事发突然,不曾同夏少卿交谈。你且去寻他,问问他清凉宴一事是否同陛下沟通妥当。”
听闻兄长有正事相托,徐冉急忙抹了抹泪拱手答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时涨红了脸,在兄长的笑声中窘迫地转身离去。
徐冉踏出堂门时,天色已晚,一阵阵夏风倒也让空气不再那样黏腻。徐冉这才意识到,三年前的今天,当门关之战正式打响。想到这儿,他不禁心中一颤,竟在这夏夜觉得浑身发冷起来。才刚刚三年,庆州牧一事便让两府之间再起波澜。兄长所盼的太平之世,真的能在庙堂之上的纵横捭阖完成吗?
徐冉拍了拍脑袋。他向来搞不懂政治,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为何兄长今天会因为与黄启一场普通的争吵而被气到要见医师。大概自己永远都搞不明白这些事吧。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是个庶子,真要把他推到兄长那个位子上……
光是想象便让徐冉觉得身上一阵发寒。他摇摇头大步离开了勤净堂。勤净堂的不远处便是徐府祠堂。徐冉匆匆路过时,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跪在祠堂中央一动不动。他没有戴冠,须发皆已花白。徐冉走得匆忙,一时没有反应出那人是谁,只觉得那一身金色铠甲甚是眼熟,像是先主在位时将士们常穿的样式。他又往前走了半刻,才听到祠堂处远远地传来黄老将军哀怮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