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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雾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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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烫着鲜红火漆的邀请函交付于人们掌心,欧蒂利斯庄园曾是那栋照亮黑暗的灯塔。
神秘的雾中有人吟唱着塞壬的幻歌,吸引寂寞的灵魂只身前来贡献自己的故事,幽闭的心在这栖息地悄悄藏身,寻求一个庇护所。
在此之前从未有记载这座神秘庄园相关的详闻。更别提频频提起那些诡圣的神话传说。
有人叩响这扇斑驳木门,缝隙里干涸的污渍十分有年代感,层层叠叠像是黑色的斑疹。
神态紧绷、东张西望的青年,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出现在门口。除了装有剩量车费的邀请函外,袋子里还剩下的那块半块没啃完的面包,由于气温的寒冷变得格外僵硬,上面余留的细小牙龈有一处凹陷格外明显。
临近庄园的路段,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处都弥漫着浓雾,什么都看不清,一直拿麻布包裹遮盖的囚服都些微晕湿。
那双灰色的瞳眸紧张地四处窥探着,他缩起脖颈,脸上写满防备与狐疑,像流落在陌生沟渠中所有弱小擅长自卫的动物,察觉情况不对,便会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咬上一口。
带领他来到这僻静之路的,唯有一只黑色的鸟儿,它站在一支插在鼓起土丘中歪斜的十字架上,发出俩声短促的咕啼声指引着他。
穿过曲径幽深的小路,靴子底会粘上了不少泥巴,而后才看见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周围除了树木,什么都没有。孤寂的存在似乎是被人遗忘在这儿的,又像是被谁藏起来的。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就让他的呼吸瞬间凝滞,里面这个东西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
那家伙穿着几乎没有一丝光线能投射覆盖的黑色衣料,羽毛状的领针工整的别在胸前,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在昏暗中极其耀眼。
卢卡的身体在眼睛同步接收到这景象时后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退了一步。
“它”的面前摆放的办公桌上摆放着文件、墨水瓶,以及一支黑色的羽毛笔。那双稍大的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戴着洁净纯白的手套。这种平日里可能常见的画面,此刻却因为周边的氛围跟这东西的样貌显得非常不对劲。
在死寂中,那身材高大的男人空洞的领口中本该存在头颅的地方,竟然流动出团团滚滚的黑色烟雾。在这空气里也同时散发着发霉与些微辛辣的味道。
在卢卡注视着那团烟雾后,时间仿佛都变得凝固了,他不知该跑,还是在原地接收这逼出浑身冷汗的惊异的拷打。那分明是没有形状的“脸”,却如同躲藏在树丛后伺机而动的野兽投来的目光,浑身散发阵阵寒意。
卢卡记不清霎时间发生了什么,等他再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经来到桌前,与那黑暗对立而坐。身后的木门不知何时紧紧关闭,隔绝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对方拍了拍手,此刻在头顶上方亮起了一盏低冷光调的橙色吊灯。
顺着那些光芒照亮的地方,卢卡浑身震颤,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最接近光芒的油画一开始还很正常,有面容悲悯的女神在弹奏竖琴,有驱赶羊群的牧童扶草帽仰天而望。可就在最接近这房间角落的地方,画面里尽是阴暗滋长的丑陋怪物,身形奇怪顶着的脸露出青面獠牙,姿态万分狰狞。
有的满口锯齿般的牙口里塞满了人,有的奸笑着拉动绞人脖颈的绳索,有的由内而外撕裂的脏器里长满了眼睛…卢卡干涩缩近瞳孔僵硬地扭转回来,发现对应在男人的座椅背后的,竟也有一张巨型的画框。
画框里没有放入画布,空空荡荡,可那男人的位置也正正好好身处在那画框正前方,似乎他本身就是那画面中央的主体。
男人向卢卡的方向推来了一张表单,另一侧将手指半握,圈起的两根手指中穿过那支羽毛笔,借此轻轻抚去上面粘连的灰尘。
笔的羽尾在那团流动的黑色物质之旁掠过,像在水中滴落晕开的墨汁慢慢散开,弥漫在整个房的间各处。
“欢迎来到这座庄园,为了疯狂的梦想。”
声色极其怪异、宛如模仿着正常生物发声般说话的人,留下了他写满了歪曲缭乱字迹的纸张,将这样东西作为承载他梦想的单据。
卢卡凝望着那团迷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收回了目光,不可置信地摇起头来,嘴里呢喃道:“不,这又怎么可能…我怎么会…”
就在他快要站起来的时候,桌上被推来一杯还氤氲缭绕着白色热气的红茶,被他慌乱挥舞的手掌险些碰翻。
心脏突然强烈传来的波动,让卢卡呆愣在了原地,那干涩的灰眸再次对那非人的存在投去的目光,难掩的无助,也像悲伤与恼怒,包含了太多太多。这情感与那团迷雾相撞,奇迹般地让整个世界都几乎宁静了下来。
椅子被向后推翻,随着沉重的落地声,男人也站了起来,黑色的迷雾笼罩在俩人周围,慢慢的蔓延、试探,透过黑雾的缝隙,世界似乎逐渐开始变得难以捉摸,就像他的心。
“只要游戏胜利,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物质,力量,足以弥补过去留下的遗憾。”
材质细腻的白色手套伸来,略大的手掌捧住了青年的脸,这位独特的接待人凑近他的耳畔。原本在空气中安睡着的离奇物质此时都向他涌来,无形中的力量像将他拥入怀中。
黑色的雾,暂且也成为了守护青年的羽翼。
“从现在开始,卢卡·巴尔萨,我就是你。”
欢迎来到这座庄园,参与追寻梦想的游戏。
此梦非梦,请尽情疯狂,接纳你的真心。
Chapter 20 雾与新生
生命,本身就充满奇迹。
从获得了新的意识开始,它睁开眼睛,好奇地观摩着还不能称为四肢的部位,只是试着抬起来,那不成型的肉块相互还未建立起足够的关联,便如同黑泥般软绵绵向下塌陷。
光是塑造出这个轮廓便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药物的灌溉与魔力的激烈消耗,强行让残败干扁的细胞自行拆分成了好几列兵马大军,与新加入进去的物质纠缠不清,争斗不休。
还没有获得能支撑身体的相应动能时,它说不出何为痛痒,但周身流动的感观告诉它,每天都有个巨大身影捏着细小的钳子在它身上来回游动,刺入,探出,放置,又夹取。
有时会出现更多人,那种探讨声让它觉得熟悉。它很想睁开眼睛,去触碰这种熟悉,但也只是一瞬,如同一个错觉,便消失了。
这种日子的转折点,出现在某一天,它的身上产生了新的内生动力。
许久都未完全成型的组织,以半流体的形态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震颤,它的身体裂开一道口,有微凉的风灌入,忽而地形成了数条在身体里的细小通路,随气流的进出而鼓动。
这番景象显然是制造它的人未设想过的,那形似怪鸟般巨大的身体愣了一下,金属托板上放置物品的轻响落下,从此那只钳子再也没有来探望过它。
它对自己的存在有了一丝好奇,于是他们也给了它一个足够以区分为含义的新名字,克劳斯·外尔。这样它也有了装载自我的匣子。
人类之所以能够饱满成长,是因为对陌生事物的好奇,与知识本能的吸取,父母的教授与完整的DNA样式决定了他们存在的意义。
外尔作为这类实验中唯一接近完美的成果,格外收到庄园领主的重视,本该由备选名单里监管者们接手培育的露苗,最后却在几场测试后被临时决定调计到了管理者的位置。
夜莺小姐没有任何异议,毕竟这个仅属于她的位置已经陈旧太久,她非常欢迎外尔的到来,但真心寂寞的感到遗憾:他的痛苦没能让他坚守下来,消磨了那条极有意思的灵魂。
外尔不明白她所言之语的含义,她似乎在说另外的一个人,也没有人能给出他解答。
他还拥有太多的未知领域没来得及探索,也没有机会涉足将要管辖的监管者阵营,他深信不疑,只要获得了足够的答案,就能解开这份深埋在心底抓不住、解不开的谜题。
可即便后来见识到了那些他设想的,却仍然没有一个豁然开朗的答案。
自己似乎在来到这迷幻般的世界之前,本身就怀揣着一定的感知,某些生来就理所当然的常识,在这里仿佛成了没什么用的东西。
这诡异的庄园便是滋养他生长的乐园,这里的“家人”似乎对他格外宽容,外尔也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种宠爱,似乎在很远很远的一种曾经,他也享受过类似众星捧月的感觉。
可这些每每面对的、一天又一天的存在,就像同梦的两头对话,他无法分清,哪些是他该去接纳的——那些深埋在他体内的东西。
后来在长期接触监管者后,外尔明白了,其余者对他的友善,都只是在“恭贺”那位叫奥尔菲斯的药剂师对实验成果的热爱,外尔也开始透过他的眼睛捕捉到熊熊燃烧的野心。
“它们”站在欧蒂利斯庄园这座巨大的熔炉之上,都在寻找什么,马不停蹄地,渴望着。
执行任务时外尔时常化为一只黑色的鸟,飞出残破密布陷阱的窗户,带回那些被选中的、适合打磨的迷失之魂凯旋归来,再梳理羽毛,站在熔炉上看跟它相似的怪物,打开熔炉的阀门,倒出一批又一批腐烂的蚀骨。
在以人性为规则的充满骗局的庄园,适当的抚慰人心比药剂来的更为有效,如果不能与果实们产生共情,秩序很难维持下去。
短暂的阅历本不该让外尔承担这样的责任,但这样的问题却没有过分难倒他,他似乎天生就留有游刃有余,充沛着恰似源源不断的精力,为了达成目的,不断辗转在各种不同人物之间说着附和的假话。
刚开始的一两次任务的成功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他为自己亲手创造的价值而快乐,甚至天真傲慢的想或许这就是他毕生存在的意义;他却不能明白那些大人物意味深长的对视,死气沉沉的煽动两片嘴唇,用附以总结般的口吻说道:成功了。这次成功了。
照向镜子里的脸不断变换着形态,男孩稚嫩的脸不停的向奇怪的幅度撕扯,在拉扯到极致时,崩断的皮肉挥洒在空气中化为了一缕黑色烟雾。
并未出多长时间,完成任务这件事开始变得无法给他带来任何成就感。
他的胸膛里仿佛积攒着换作常人难以消解的疲惫,每一次说话,每一次牵扯皮肉的笑,都仿佛在跟某个并不存在的人做同样的事。
他好像在总是沿着某个人的痕迹而行走,在一片白茫茫、没有区别的雪地里,纹丝不差地贴合着踏进了分明完全陌生的脚印里。
第一次便明白的搅拌咖啡的特定顺序,从未习读过却一眼便烂熟于心的知识累积,服装款式的理解与讲究,各类人类礼仪的运用。
越是脱口成章得仿佛大脑与嘴巴早已共同编排好了的交际能力,都让他为自己所拥有的长处感到无地自容,呼吸困难,甚至害怕的手脚冰凉。生命的一呼一吸,都在与这副身体所具备的行为能力难以自洽。
他不知去从何寻求这种答案,这问题却像无法解决的网络紧紧缠绕在他身上,越收越紧,快要勒的滴血。
他也偏向极端尝试着,要与潜意识里带来的熟络感背道而驰,他做事的手段变得残忍,愈来愈有悖人性,可始终无法抹杀掉那种古怪镶嵌在心的人格烙印;它存在隐绕各处,在他的体内,像散布的病毒般填满了他。
终于他鼓起勇气,穿过融化的时钟来到夜莺小姐被称为“记忆永恒”的境域中。
这里由她掌控着时间,幻觉,梦境。
外尔的理念也在此地收到了深刻的影响,原来眼见不一定为真,任何事物的呈现都可能只是在环境裹挟下的一个缩影。
他也第一次看见了魂池的真容。那些已然发生的,在时空断链后的结局,纵使在四维的空间,也徒留下了无可能奈何的浪漫表达。
在客观上已经“错过的事物”的确存在着下一场交际,在世界的某处,等待节点的到来。
他严肃且认真地来到她面前:“您一定知道真相的,德罗斯小姐,我真的是'我'吗?”
夜莺转过身,与药剂师酷似的那副鸟嘴面具下勾勒出一抹浅笑:
“如果你想要寻求真相,为何不用你优异的大脑突破'完美'的假象。”
完美的背后,是残缺。
那些时而闪烁的记忆,是他要保存的证据。
从蜘蛛女那里,他获得了手工制作的灵感,比文字更可靠,比刹那间的破碎更完善。
于手中的,原本只是一个空白的玩偶模型。用针线与材质紧凑的布匹缝制,一点,一点,描绘拼接残缺的轮廓边缘。
男孩亲手制作出了一个跟有自己相似之处,却深觉不同的另一个男孩。蝴蝶领结,棕咖色的小西装,细翘的深色麻绳填充了头发,他捧着玩偶,只有五官的部分想不出来。
他不想用纽扣来代替双眼,后来如茅塞顿开般醒悟;如果要用珠宝,那便是,珍珠。
它越来越像记忆中某个呼之欲出的形象。
他手中的物件带给了同他心底相同的触感,弥漫陈旧味道的老宅,灰尘同蛛螨起舞,他在的赎罪祷告中同一个瘦小的身影告别。
不舍又生疏的步伐,想要伸来又收回的手,都像累积在窗檐厚厚的灰尘,注定将这段往事埋没。
「所有心的色彩都被具象化出来,但它的缺点,是会被人轻易的剥夺。」
身体深处的波动让外尔茫然地捂住胸襟,他不知道男孩是谁,也记不起那双眼睛的颜色,但他迫切的渴望一个答案;这份填补不满的空虚将他封锁在这座神秘的庄园,宛同求生者们一齐禁锢在这未知的囚牢。
很长一段时间,外尔奔赴于庄园之外。
距离他回来之后,便又衔接了新的故事。
他带回了更多的东西,有小鹿摆件,有珍珠发卡,有茶杯,红酒瓶,有已经遗失的稿纸,还有一个机关的盒子。在手指拨动密码,机关木盒奇迹般打开的瞬间,散发着晶莹绿色流光的宝石明亮了他的双眼。
作为管理者或许并不是自己的各项能力都优越于其他监管者之上,而是由于他的残缺。是他的残缺,使他无法归顺于这庄园所需的能够达到循环的魔力,他是最无用的养分。
他的身体里究竟缺少了什么,以至于不能成为监管者,也不能被称为一个健全的灵魂?
这样的疑问一直持续着,直到他借套话听得了关于“ember”的传闻,经过不惜代价的深入调查,那段蒙蔽的真相才终于水落石出。
他少了属于自己的影子,因为他就是影子。
镜子里的脸被一把缠绕丝带的剪刀划开,毫不犹豫地动作在空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的透亮的弧线,黑色的雾宛若撕裂的绷带宣泄而出,将整个空间染的混沌不堪。
撕落在地的皮肤瞬间化为黑色粘稠的液体,干涸后的灰烬。外尔双手抬起,穿透过虚无的迷雾,摸不透的迷雾像花束,又像火焰。
一片碎落的灰烬被夹在了《广义相对论》,《电磁学论》的扉页。克劳斯·外尔整理了自己的西装,在袖口上钉入银色的羽毛袖针。
将每晚都会翻开的书籍悄悄放进抽屉,那个喜欢在林间捉骤变蝴蝶、观察星夜,爱思考的男孩,以全新的面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自我与懵懂的记忆互相敲打,由一片雪花覆盖了新的雪花,形成了厚积的雪层,却默默的将原本随诞生带来的东西藏匿。而现在,正是拨开那层积雪的好时刻了。
外尔发了一个誓,他将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在他找到自己是谁之前,答案将由他的心来告知。
那天的树随风沙沙作响,枯萎的树叶被僵硬地打落在地上,庄园里确是如此,很难有什么好天气,只有恐惧,死亡…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在万物寂寥中恍然响起。
“我知道这种鸟,它叫黑卷尾。”
推开门的人动作很轻,却不知自己在悄然中引发了多大的动静。
齐耳的白色发鬓稍显黯淡,他的眼底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憔悴,单薄的嘴唇吐露着冰冷的气息。极度美丽,只是它变得支离破碎。
“我想,是它指引我到这里来的。”
郁金的兽眸漫不经心地锁紧了瞳孔,瞥了一眼肩膀上的鸟儿,黑鸟缩回勾起的脚趾,拍拍翅膀变为黑雾,回到了已然看呆的接待人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