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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岭南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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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春天总是来得早些,也去得早些,江淮一带春意正好的时候,岭南已是无风花自堕的暮春时节。
这一日细雨初晴,几点春雨过后,暖洋洋的熏风带来落花的馨香,中人欲醉。
岭南人向来崇尚闲雅从容的生活,此时又岂会白白放走这最后的一点春意?因此大多呼朋引伴踏青去,又或者在茶楼中点上两三件点心,一壶清茶,谈笑间消磨一个早晨。
此时日渐西斜,正是游人归家的傍晚时分,茶楼的茶客也已散去,只剩下四五熟客仍在闲聊。
这一群人中,却有一个少年人独自坐在窗边,一边手里把玩着细瓷茶杯,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的各色行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岭南风物的新奇。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更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脚步。少年人见了,好奇心顿起,便探出半个身子去看,只见长街尽头走来两个年轻人,大约是踏青归来,远远地看不清楚面目,但是看身影却也猜得出应是十分潇洒的人物了。少年人坐回座位,展颜一笑,以前他常听人说古时有容姿如玉的美男子,出行时常遭人围观,甚至引来女子争相投掷瓜果,想不到现世中也有此番盛况。
少年人想了想,招手叫了小二来,问道:“小二哥,外面来的是什么人,如此引人注目?”
这少年性格爽朗,容易亲近,在茶楼里耽得半日时光,已经和小二混得十分熟络了,因此小二听他招呼,立刻答应一声,走上前来。这时外面的两个年轻人走得近来,小二看分明了,回头边给少年人添茶水边道:“小骆兄弟,你外乡来的不知道,这正是我们潮州府最为有名的两位公子啊!你看,那位穿白色长衫的书生是我们岭南有名的药材世家苏家的二少爷苏围,而他旁边那位,则是潮州府第一大商户辛家的独子辛子樱少爷。这两位不但家世显赫,自身也都是人中之龙,在城内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小骆兄弟”称呼的正是这少年人,原来当被问及姓名时,少年人只说朋友都称呼他小骆,并不说自己名字。
那边其他茶客听他们在谈论苏围和辛子樱,居然都往这边走过来,围在窗边想要一睹两个年轻人的风姿。小骆见了,不禁哑然,想这两位倒当真是名动潮州。然而,这茶楼内仍有一个人对此无动于衷。这人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直裾,面目十分平常。他原本在那边自斟自饮,也无人注意,这一下却只有他一人坐着不动,倒显得突兀了。小骆看了他两眼,想这大约也是一个外乡人,就不再在意,继续与小二攀谈。
小二又说了一些这两位少爷的过人之处。苏围虽然出自贩售药材的商贾之家,却是意气狂狷的书生气质,他才华卓绝,文采斐然,人又长得眉清目秀,真真是风流潇洒,潮州无双。而辛子樱却更似江湖中人,据说他年幼时遇得高人,学了一身奇门遁甲之类的本领,手上功夫也不差。随着年龄渐长,这两人越发生得芝兰玉树,站在一处,便是潮州府内一大风景。更难得的是,二人自幼便玩在一处,感情甚笃,直如亲兄弟一般。
说了许多,小骆只听小二称呼苏围苏二少爷,却不曾提及苏家的长子,便问道:“小二哥,我听你说这位苏围是苏家二少爷,那苏家岂不还有个大少爷?是不是也是如此出色的人呢?”
哪知小二一改方才的滔滔不绝,先是拿抹布擦了一阵桌子,吊足了小骆的胃口,才慢吞吞地说:“这苏家本来的确是有个大少爷的,名字叫做苏园。只是这苏大少爷并不是现在这位夫人的孩子,而是一位娘家姓袁的夫人所生。只可惜袁夫人在园少爷长到十三岁那年便得了病死了,而园少爷不久后也不见了。现在算来,也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虽然如此,但大家喊苏围二少爷习惯了,这么多年也就没有改过口来。”
正说着,只听楼梯处响起洋洋盈耳的谈笑声,带着几分少年的意气飞扬,甚是动听,话音未落,已见那两位少爷上得楼来。小二见了,连忙向小骆道一声抱歉,迎上前去招呼。却见那辛子樱摆了摆手,示意小二不忙,自行在窗边找了空位坐下。原来这茶楼也是辛家名下的产业,辛子樱在此就如在自己家里一般。
两人坐了一会儿,不时有人上前搭话,这些人多半是辛家的生意朋友,辛子樱笑意盈盈地应答,言语间多是客套之辞。
苏围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摇着一柄折扇东张西望,蓦然瞥见对面一个灰衣人倚在窗边侧身坐着,这看来寻常的一个侧影,却让他感到莫名地熟悉。他又看了几眼,竟是按捺不住向那人走去。
苏围上前首先作了一揖,道:“这位兄台打扰了。”他这句话用中原官话说出来,犹自带着浓重的岭南口音,听来别有一番特色。
那灰衣人这才转过身来,抬头看了苏围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似十分不愿意与人交谈。
苏围在自己地盘碰了个钉子,却只是怔怔地发呆,他起初看见灰衣人侧影,觉得此人身形挺拔,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坐着,在夕阳的映照下却自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位故人,现下打了照面却发现他眉眼平庸之极,并无一点出彩之处,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灰衣人自顾自地喝下一杯茶,然后站起身来,比了个请的姿势:“这位公子请便。”他的这一口官话却似乎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腔调。
小骆一直默默看着这边,心里觉得有趣,想这苏围少爷长这么大恐怕还没受过如此冷遇。又见那灰衣人说罢径自走向楼梯,正好与自己擦肩而过,衣袂晃动之间,隐约可见他一只手掌紧紧握成拳头,面上神情变幻,似是心中情感激荡。
辛子樱这时才走到苏围身边,和他一起注视着灰衣人的背影,蹙眉道:“那个人怎么回事?”
苏围摇了摇头,将手中折扇缓缓合上又缓缓展开,略带怅然地说道:“刚才那人……我竟觉得他有几分像大哥……没什么了,我们也早点回去罢,大约是我有些乏了,眼花。”说着,两人也携手离去。
小骆依然坐在位置上,倒了一杯茶缓缓喝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人去座空的座位半晌,又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苏辛二人,眼神蓦地飘忽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夜,月上中天,月凉如水。
潮州府虽然地处南蛮,不似帝都与江淮一带的城市那般奢华绮丽、活色生香,但是千年商都,也自有市列珠玑的繁盛与烟柳画桥的柔媚。月下潮州更具一番韵味,便犹如一位清幽的贵人,温婉而包容,古朴而大气。
小骆一边优哉游哉地在月下散步,一边不住赞叹潮州风物景致,似是沉醉在这如酒般醇厚的暮春月夜中了,端的是一派悠然自得。他少年英姿,行为洒脱,举手投足皆是率真自然,如此衣锦夜行,不但不令人觉得行踪诡异,反而别有一份不羁。
忽而一阵香风吹来,风中隐隐带着悠扬的笛声,声音远远传来,散在这溶溶月色中,引人遐思。小骆虽不懂音律,也不免被笛声吸引,当下微一提气,施展轻功,跃上墙头,追逐着渺渺笛声而去。
掠过几户人家的房顶,待落脚时已至一套深宅大院的偏院,而那吹笛人便立在这院落的围墙上,身形挺拔,看一身装束正是茶楼里的那个灰衣人。然而白日里的灰衣人面目寻常,而今月下看来却是俊美如玉。
小骆在阴影处看的分明,怔了半晌,心下明白这人白天是易过容的,脑中却是忍不住一番胡思乱想:“这人莫非是狐妖精怪一类,否则怎么到了月下便变得如此好看。”想完又兀自觉得好笑,屈起一根食指敲了敲脑门。
忽然,只听脚下“吱呀”一声,一名白衣少年推开院门走进来,却是苏围,看样子也是被笛声引过来的,只是在他进来的那一瞬间笛音已住,灰衣人也早已不见了踪影。苏围站了一会儿,似有些颓唐地垂下头,转身正欲离去,却见辛子樱飘然而至,手上还拎着一坛酒。
看到这里,小骆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些人怎都如此行踪飘忽,好在自己所处十分隐蔽,不然岂不是早被人抓了个现行。
小骆这边暗自庆幸,那边辛子樱迎上苏围,说道:“我回来找不到你,没想到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苏围道:“我刚才隐约听到一阵笛声,便过来看看,谁知却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我的幻觉?”
辛子樱无声地叹口气,拉住苏围,找了一处台阶坐下,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在茶楼上也是恍恍惚惚的。”
“我今天在茶楼上见到那人,背影当真十分像大哥。”苏围缓缓道。
辛子樱摇了摇头:“不说大哥离去时我们尚年幼,时隔多年,他相貌必定也改变了许多,而今见到,怎么可能一眼认出?”
苏围不再答话,只是环视着眼前的这一个院落,目光渐渐悠远。
这一处本是苏园和袁夫人的住所,他年幼时常来玩耍,如今人去楼空,他却依然记得当年那一个白衣少年练习轻功时佼佼不群的身影。那时只要苏围开口,那个表面冷冷淡淡的少年便会放下手中在看的书或是在舞的剑,陪着他东游西逛。
辛子樱见他如此,也不禁怅然起来,幽幽开口道:“这许多年来,伯父一直命人将这间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院中草木、屋内物件也都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可见伯父心中也是十分挂念大哥的。”
苏围微微一笑,少年的狂狷中登时多了三分柔和:“父亲和我都希望大哥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家里来。那时他看到这里一如昨日,一定会十分惊讶的。”说罢伸出手去拿辛子樱手里酒坛子,就这么对着口喝起来,辛子樱也笑起来,一把虚虚按住他的手:“喂,你可别全喝了啊,给我留着点!”
庭园寂寂,花香幽幽。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坐在庭前石阶上,一替一口地喝着酒,全然没有注意到墙头两个悄然离去的身影。
古人小楼一夜听春雨,小骆昨夜却是看了一场好戏,第二天起来时仍然思量个不停,形迹可疑的灰衣人,失踪的大少爷,以及苏家的一些往事,种种事情错综复杂,直把他想得头晕脑涨,他却不曾想过这些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其实小骆此次来到潮州府地界,自有他的目的,只是谁想碰上了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少年心性,便不自觉地想要探个究竟。
这天天气晴好,云淡风轻,小骆一早醒来,悠悠闲闲地在街上闲逛,暗暗思忖自己此行正事尚无头绪,心中烦恼,这时正好路过昨日那间茶楼,不经意地抬头,却又看到那个灰衣人,依然是易过容的样子。灰衣人从茶楼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不知要去哪里。
小骆昨晚听他吹笛,笛声低回之处绵长不绝,显是内息深厚,又看他离去时身形利落,犹如鬼魅一般,便知道他定非普通人,于是脚下便不自觉地使上了轻功,无声无息地跟在灰衣人身后。
那灰衣人步伐看似不徐不急,与平常无异,走起来却十分快,小骆跟在他后面,不禁暗自赞叹好轻功。
两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走了许久,周围行人渐疏,树木渐浓,待转出一个小树林,竟是到了一处依山而建的坟园。小骆心中吃惊,却见灰衣人寻了一处隐蔽角落,避开守陵人的视线,翻入园内,小骆只好紧随其后。
却见墓园内翠柏森森,一派肃穆,偶尔有鸟雀扑啦啦地飞过,发出清脆的啼声。
那灰衣人轻车熟路,径直来到一座墓前。此处坟园虽然整治得十分整洁,但是时值落英纷飞的暮春,坟头上仍是堆积着许多残花枯叶。只见灰衣人伸出手掌,手腕一翻,那些落花便被吹开,不一会儿坟头落花已经被掌风吹得干干净净。小骆远远地躲树上看着,知道他是用上了极精妙的功夫,又是啧啧称奇。
那灰衣人忙了一阵,这才蹲下身从食盒中取出几样精致的点心,一一放在墓碑前,双膝跪地,拜了三拜,又从食盒中取出一只小酒壶,一只酒杯,倒了杯酒,撒在坟前。灰衣人做完这些,站起身来,凝视墓碑良久,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这一片墓园瞬时又恢复了清幽寂静,若非坟前祭品犹在,谁也看不出这里有过一场简单而又庄重的祭祀。
待得灰衣人走远,小骆轻飘飘地掠到那座坟前,只见墓碑上刻着“苏袁氏之墓”几个字,此处赫然就是苏家那位袁夫人的芳冢。后面几排小字又刻了立墓之人的姓名,其中便有那苏园的名字。小骆将前后所见所闻联系起来略一思索,倒猜出了那灰衣人的身份,但是心中仍存有许多疑惑。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周围树木沙沙作响,小骆身处这清冷之地,不免有些头皮发麻,便赶紧寻着原路返回。他此时意已不在跟踪,便慢慢走着,一边琢磨灰衣人的功夫。灰衣人的那几下出手举重若轻,一身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当今武林,出名的几个青年中可以与他比肩的倒也不多。
小骆一路心不在焉地走着,待回过神时,已经身处来时路过的小树林深处了。树林内光线昏暗,小骆不得不凝神分辨方向。就在此时,他忽觉脑后生风,竟是有什么利器挟着锐利的风呼啸而至,速度极快,来势极猛。小骆自知避之不及,当下也不移动,只徐徐抬起右手,绕到身后去格挡。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却不似寻常兵器碰撞的金属声。借这一挡之势,小骆踏出半步,脚下一拧,翩翩然转过身来,姿态轻盈飘逸,犹如一片随风飘舞的落叶。他手指微动,一柄短剑已从袖中滑出。短剑在手,不待对手后退,他即刻揉身而上,短剑斜斜挑起,直取对手胸前要穴。哪知对手反应也是极快,手上招式一变,已经封住了短剑的去路。
两人兵刃相接,使的都是迅捷无比的招式,如此以快打快,只听“啪”、“噗”之声不绝于耳,不消一会儿便拆了数十招。
这时小骆才看清对手就是那灰衣人,他手上拿的却是一支竹笛,但是使出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又快又狠,加之他轻功灵动,变幻莫测,更是令人应接不暇。
小骆知道缠斗下去自己定然不敌,当下冒险踏前半步,一剑递出,刺向灰衣人双目,肋下却是露出空门来,但是灰衣人此时若要上前伤他,定会被他一剑刺中,脸上开个大窟窿。
果然灰衣人只得后退,横笛挡住他的剑。此时小骆剑势突变,唰地一下横砍向竹笛,他的短剑本就是削铁如泥的极品兵器,这普通笛子哪里受得了这一下,竟无声无息地被削成了两段。
灰衣人却也不急,右手半截竹笛带过剑身,左手一掌快若闪电,拍在笛身上,只听啪地一声,笛子与剑脊相撞。
小骆只觉得掌劲凛冽,压迫而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退出了数步,方才停住。他心中大骇,再看那灰衣人,却也后退了两步才收招站定,右手轻轻一甩,随手将被拍碎的一截竹笛抛掉了。
那灰衣人并不说话,小骆打量他两眼,忽然“啊”地叫出声来:“原来是你!你是苏决明!”
原来这灰衣人竟是当下凭借一身翩若惊鸿的‘飘渺孤鸿影’轻功、一套凌厉决绝的惊魂剑法名动金陵的苏决明!
小骆先前猜出他便是苏家大少爷苏园,却没想到他更有这样一个身份。他素闻苏决明容姿潇洒,若不是见灰衣人以竹笛使出惊魂剑法,他实在不能将这形容普通的灰衣人与那名公子联系起来。接着他又想起那晚月下见到的灰衣人,当下再细看苏决明面容,见他不知何时已将易容抹去,果然是十分俊朗,立刻明白是苏决明刻意隐藏身份。
小骆心中转过这许多思绪,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那灰衣人苏决明自是不知他心中许多念头,淡淡问道:“阁下跟踪我半日,到底意欲何为?”原来苏决明早知有人跟踪,只是他当时一心前往墓园,不愿与人纠缠,便赌那人会跟着自己返回,于是在这小树林里做了埋伏。
小骆恍若未闻,只是大声说到:“原来苏决明就是苏园,苏园就是苏决明!!”
苏决明剑眉一挑,忍不住皱眉,口气微愠:“你说什么?”
小骆全不在意苏决明脸色不善,负了手在背后,乐滋滋地说道:“原来决明公子便是潮州府最大药材世家的大少爷,这个消息倒是十分有趣。”
苏决明冷冷哼了一声:“小子,休得胡说八道!”
小骆浑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你那日在茶楼见得苏围,表面上冷冷淡淡,其实内心十分激动,只因为即使你易过容,他也感受到你熟悉的气息,你心中感动,对不对?”
“那天你夜探苏家,虽然刻意隐藏形迹,却不是盗贼踩点的路数,而且还在墙头吹《折柳》,想是你见到故园依旧,一时忘情,对不对?”
“刚才你拜祭所用的是为人子才用的礼数,而那墓的主人却是苏园的母亲袁夫人,你若不是苏园,又何必如此?”
“还有你说话虽然带有吴越口音,但是其中的岭南乡音却依然逃不过我的耳朵。一个人无论在外漂泊多少年,他最初习得的方言、习惯的口音,却是不会轻易消失的!你自幼长在潮州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小骆此刻说得手舞足蹈,苏决明却听得头疼不已,这少年的言语乍一听头头是道,但是这许多猜测其实牵强附会。但是他东拉西扯,结合总总机缘巧合,说出来的居然也是实情,令苏决明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是好,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心中不住感慨少年人的想象力实在丰富!
最后,小骆深深吸一口气,缓了半晌劲儿,才略平静地道:“在下探知阁下私事,实属无意,请阁下放心,我决不会泄露此事给他人知道的。”
苏决明听了这话,居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十分开怀:“白家天下以收集贩卖各路情报信息闻名,你既得知此事,将来若有人向白家购买我的情报,你岂有不卖之理?”
小骆闻言愣住,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白家的人?”
苏决明笑容不减:“小子,你使的白家剑法火候虽然差了一点,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样的了,而你使的那柄白石寒秋短剑,更是白家至宝,我虽然眼力一般,这点小事总还看得出来的。”说到这里,苏决明笑意更浓,“还有,你那天马行空胡诌的能力,比起你们当家白术,也是青出于蓝的了!”
小骆猛然听他调侃白家,不由恼怒,刚要发作,却觉察出他口气并无轻蔑不屑之意,心想这人对白家一切知之甚详,却不知是什么身份,莫不是他不认识的家里的朋友?
苏决明见他不说话,便问道:“白术是你什么人?”
小骆心中疑惑,却也据实回答:“那是家兄。”
原来这少年姓白名骆,是秦淮河畔第一情报组织“白家天下”的少主人,“白家天下”的现任当家白术正是他大哥。
白骆此前一直跟着白家长辈隐居修炼,今年春天是他正式出师的时候。此番来到岭南,也是白家给他的试炼。岭南地处偏远,一向是白家情报网络的一个盲点,白家派他来主要是要他摸清楚岭南各大势力的情况,为今后在岭南安插白家势力作伏笔。本来同行的还有几个白家人,只是白骆少年得意,甩下同伴一路快马疾行,自己先行到了潮州府。
这些细节苏决明自是不知,他对白骆说:“我和你大哥也算有点交情,我想你来岭南,无非是为了情报消息,现在既然给你猜到我与苏家的渊源,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我便再送你一些详情吧。”苏决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事情,你就权当听故事吧。”
“其实我并不是苏家血脉,也算不得苏家大少爷。”
“你已经知道,我母亲的娘家姓袁。袁家当年在秦淮河畔也是小有名气的世家,凭借的正是家传的轻功和掌法。这些事你们白家只怕知道的比我还清楚些。”
说了这一句,苏决明给自己斟了杯酒,却只是握着酒杯轻轻摇晃,并不急着喝。
当白骆和苏决明回到城内,已经是掌灯时分。苏决明见今夜月白风清,夜色迷人,便不由分说拉了白骆,取了酒跑到一处废园中的一座废楼楼顶上说话。
白骆本来奇怪这人怎的有爬墙的爱好,这时坐在高处,吹着馨暖的春风,望着脚下月色笼罩中如水晶宫殿般的潮州府,也不禁觉得墙头屋顶的确是一个极适合说故事的地方。
“后来袁家遭了难,我母亲不但家破人亡,连自己的身子也被人骗了去,她走投无路下,想起父亲在岭南有一个交情过命的兄弟,便千里迢迢来投奔了。”这一段关于袁夫人的往事,苏决明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却是因为不想再提及这一段家门不幸。白骆虽然年轻,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便没有追问。
“苏老太爷为人最是重情重义,在他看来照顾故人的女儿本就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更令人敬佩的是,他知道我母亲身怀六甲,却仍然安排我母亲与自己的儿子结为夫妻,只因为腹中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一个家庭。”
“现在的苏老爷也是性情中人,他同情我母亲的遭遇,对这样的安排也丝毫不置微词,于是我们母子两人得以在苏家过上安逸舒适的日子。”
“然而我母亲受了这许多打击,心如死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如常人般为人妻了,便立誓独居苏家偏院,不干涉苏家其他事情。”
“苏老爷知道我母亲用心,又明白我母亲心中必定自觉对苏家亏欠许多,因此极少来过问我们的生活,希望我母亲可以少一些愧疚。可叹我当时对这一切曲折毫不知情,还以为是苏老爷始乱终弃,不将我母亲放在眼里呢。”
“这些事情母亲临去世前才告诉我知,我听了以后只觉得五雷轰顶,异常震惊。时而只想立刻飞身到金陵,寻找当年害我母亲之人报仇,时而又觉得自己在苏家其实是寄人篱下,心中难受。我那时真是觉得天塌下来都不会比这更令人绝望了。”
“后来,我忍受不住这许多纠结的折磨,便决意离开苏家,现在想想,这真是落荒而逃吧。”说到这里,苏决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停下来默默地想着什么。
白骆此刻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全然没有想到苏决明的身世如此离奇,又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揭人旧伤,戳人旧痛,早知如此,便不该刨根问底了。
苏决明察觉到白骆懊悔的神情,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小子,这一段往事是我自愿说给你听的,而且我对此早已经释然了,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从苏家出来,在江湖上打滚这许多年,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其实我是何等的三生有幸,居然能有苏老爷这样人的愿意作我父亲,又有苏围这样的兄弟,上天待我,实在甚厚。”说完,苏决明长笑几声,似乎畅快之极。
白骆望着他笑得豪放,一头随意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平添了一份浪子的落拓不羁,默默地想都说决明公子温文尔雅,却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性情?
白骆心念转动,忍不住又说:“无论如何,苏老爷至今仍把你视如己出,苏围至今仍把你当作亲大哥,你既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不肯与他们相见呢?”
苏决明又笑得云淡风轻起来:“相见不如不见。我知道他们过得好便知足了,又何必再去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说完他拍了拍白骆的肩,顺势站起来,笑道:“好了,故事讲完了,小朋友赶快去睡觉吧。”
白骆听他揶揄自己,不禁气结,正待反驳他几句,谁知眼前人影一晃,苏决明已经飘飘然退到数十步外了。接着又见他右手微微抬起,丢了一件事物过来,白骆下意识地接住,竟然是薄薄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苏围亲启”,字迹飘逸。
远处苏决明朗声笑道:“帮我把这封信送去给苏围,我改天请你喝酒!”
暮霭沉沉的江畔,孤舟待发。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曼声吟唱:“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
即使即将远行之人原本没有离愁别绪,此时也不自觉地伤感起来。
苏决明负手立在船头,望着远处的一片青山。这是他生活了十三年、阔别了十年的潮州府,也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却不知今日再别,何时才能回来。
忽而小船摇晃了几下,苏决明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谁上来了。
果然,白骆飞扬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那天晚上听你唠叨了许久,今天换你来听我说一个故事怎么样?这故事可比你说的精彩多了!这虽然是白家的消息,但是我破例免费说给你听,不收你钱!”
苏决明只淡然一笑:“我想也是瞒不住你的。”
白骆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说:“这次苏家从江南接过来这一批红货,虽然已尽力低调,却也逃不过我们白家天下的耳目!而苏围和辛子樱那天出城其实是为了接一批货了。”
“苏家虽然在岭南势力极大,又与辛家联手,但是这一批货实在诱人,是以这一路上仍有不少□□高手下手,但是我却没有听说有人得手的。大多数人知道苏家自己打发了两批□□朋友,便以为其他人觉得此事扎手退却了。其实事实上,这一路共有四批□□朋友出了手,苏家自己对付了两批,剩下两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决明听到这里,也不再做隐瞒,挑唇十分骄傲地一笑:“不错,那两批人正是被我的惊魂剑法逼退了。”
白骆道:“但是就连苏家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苏决明淡淡地笑笑:“我做这些事情又不是为了要苏家感谢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
白骆长叹一口气:“可是如果苏家的人知道是你在维护他们,他们定会十分欣慰。”
苏决明又笑了:“所以我不是让你给苏围送了信去么,他看到信自然会知道,苏园不但活着,而且只要苏家有需要,他就会出现。”
“可是苏园却不会出现在苏家人面前!你这简直是在欺负人!”白骆愤然喊道,然后又诡异地笑了,“可惜我白小爷最不喜欢看人被欺负了。”说到这里,白骆又眉飞色舞起来:“那晚我送信过去的时候,却是亮明了身份的,那苏二少爷看完信当然要问我苏园的行踪,你也知道,我白家从来不会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
苏决明脸色微变,不禁一阵气苦,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暗暗懊悔当日他说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秘密之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苏决明摇摇头,凝目向河岸远处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正快马加鞭地往自己这里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