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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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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美,仿佛一个美人。
浮云蔽月,仿佛一个美人不胜娇羞。
然而月色下,并无美人,只有黑衣剑客倒提着一把古剑,流星剑。
黑衣剑客的怀抱中,还有一个总角的孩童,嘤嘤地哭泣着,口里叫着父亲。黑衣剑客便是她的父亲。
夜风微凉,黑衣剑客轻轻将女孩放在树下,低低嘱咐着,孩子懂事地点头,又似是而非地摇头。剑客无法,只能抱起她轻轻地摇晃着,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直到女孩渐渐睡熟,才脱下外衣将孩子轻轻裹了,找了背风的小土坡放下。
月色下,一个冷面剑客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温柔。然而,这温柔没有停留,便又回复了冷峻,因为他早已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不曾惧怕过敌人,因为他是剑客,是杀手。他的流星剑已经发出阵阵呼啸声,只有饮过太多鲜血的兵器,才会在夜里发出悲鸣。流星剑,无疑饮过太多的鲜血。
剑客脸色越来越冷峻,敌人不是一个。但他也不惧怕,他的流星剑曾在数十人的剑阵里上下翻飞,剑挑咽喉,既快又准,也曾单挑江南第一剑,战成平手。那一次,他第一次放弃了赏金,只因江南第一剑给了他女儿治病的良方。
然而今夜,他微微感到迷茫。杀手杀人只是为财,作为杀手,他是佼佼者,因他干脆利落,只要足够的金钱,便将对手诛杀殆尽。他有敌人,也常常被仇家追杀,是以他居无定所,终年带着女儿颠沛流离。他不缺钱财,但钱财除去为女儿买药治病,便是成了腹中的烈酒。
但是,他不会有如此多的仇家。月色下,一群复仇者的眼睛已经红透。粗看下,也有三四十人。他不惧人多,但微微担心女儿,下意识向女儿的方向瞄了一眼,女孩还在沉睡。他怕扰了女儿的好梦,便举步走向那群红透眼睛的复仇者。
“叶知秋,你的死期到了。”为首一个蒙面人道。叶知秋并不答话,他不擅长答话,只是拔出流星剑。
这流星剑细长而锋利,剑尖微软,寒夜里正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今夜不冷,叶知秋双足轻点,腾起至半空中,流星剑迅捷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仿若天外流星,一剑正刺在刚才说话者的咽喉。
那人口中刚才说的死期到了,了字刚刚出口。
余下人等见状,便群起而攻,在黑夜里战成一团。兵器互相碰撞的声音也不曾吵醒熟睡的女孩,她正做着甜甜的梦,梦里出现了她美丽的母亲,冲着他微微地笑。
是的,女孩是有母亲的,她母亲是前户部尚书的独生女,真正的毓质名门,大家闺秀,她的母亲有着和容貌一样美丽的名字,叫施晴。
她的父亲与她的母亲就如俗套的英雄救美一般的故事一样相遇。那年她外租携着她母亲进京赴任,途中遇了强人。她外祖身死人手,她母亲也险遭荼毒。那时候,她的父亲并不像现在这般满脸虬髯,那时候,她的父亲也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客,她的父亲只是个游荡在江湖上的普通杀手。那时候,她的父亲并非英雄救美路见不平才救下她的母亲。她父亲只是受人买凶,要杀掉那个强人。只是那人武功甚高,他自忖不是对手,便悄悄跟踪几日。
直到那强人杀死她的外祖父,正要强占她母亲,心无旁顾之时,他父亲才突然出手,一剑要了那强人的性命。这些,是他是父亲讲给她的。而她的母亲讲给她的,则是那年她父亲如何英勇,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救了她母亲于水火之中,自此她母亲芳心暗许,一路跟随。
然而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告诉她,当时她母亲是待嫁的新娘,此番上京,一则随父亲上任,二则完婚。她母亲的未婚夫是礼部尚书的儿子,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这未婚夫与母亲幼年相识,彼此也还中意,听闻新娘与岳父即日进京,这未婚夫便自带家丁出城相迎,不料在这近郊的树林里便生了这般惨案。那未婚夫见到哭的梨花带雨的新娘和横尸荒野岳父,一时间也慌了手脚。倒是叶知秋寻了辆马车,又跑了几十里山路问农户家买领破席裹了那尚书的尸体,才将这一人一尸送至京城。
送至京城这一路,叶知秋自然不曾跟随,他是杀手,自然无需与官家扯上任何关系。
半年后,叶知秋声名渐盛,最喜流连花间,一把流星剑更是出神入化,江湖人称流星剑客。
流星剑客接到洞庭水帮杀手令的那天,正是施晴出嫁那日。原本施晴热孝在身不能婚嫁,无奈孤女一人无依无靠,又不能住在未婚夫家中,只好一乘小轿悄悄抬进尚书府,十二对大红宫灯提着,照亮了她出嫁的路,却不曾照亮她身后的影子。
叶知秋接到的杀手令上,并未让他杀人,而是绑架,绑架兵部尚书之子的新婚妻子施晴。叶知秋并不晓得施晴是谁,与他而言,半年前偶然救下的那个千金小姐,不过是杀手的举手之劳。他甚至忘记了那小姐的容貌,但却莫名记得那双梨花带雨的眼睛。
接到杀手令,叶知秋没有迟疑,因为下面写明了赏金一千两。一千两白银,若是寻常人家可置良田百顷,房屋几座,商铺十几间。然而于流星剑客而言,不过是几顿酒钱,几夜风流。
但这无本的买卖并不好做,甚至比杀人更难。寻常接到杀手令,即便杀一个帮派的掌门也不过五百两白银,这一千两的买卖确然要复杂得多。京城尚书府离洞庭水帮有千里之遥,这洞庭水帮却要将人掳到洞庭湖。
叶知秋思来想去,唯有将这女子迷晕,才能顺利带走,打定主意便从江湖郎中手里买了包蒙汗药,提着流星剑来到尚书府。
彼时尚书府虽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却也张灯结彩一片喜庆。这施晴自打家中突遭变故,整日郁郁寡欢。尚书夫人原中意这门婚事,只是看中施晴温柔貌美,家世显赫。这下变故陡生,施晴父亲一遭毙命,这施晴便只剩了温柔貌美。要知温柔貌美四字,须得家世显赫作为支撑,只可做锦上添花之意,若是家世显赫这一锦缎变成了粗布麻衣,那温柔貌美这朵花再娇艳欲滴也不过是个虚摆设。
施晴寄居未婚夫家中诸多不便,这尚书之子便于府外置一处宅子,拨了几个家人丫鬟过去,算作施晴的临时居所。倒是尚书夫人听说施晴父女虽遭大难,然而得一位侠客相救,家财竟丝毫未损,更于搬家之日见到施晴箱笼数十,便又有另一重打算。
这施晴娘家已然败落,却仍旧颇有妆奁,嫁妆丰厚,若她父亲在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续弦再娶生下男孩,这家私便无施晴之份。如今亲家已然不在,那这家财该顺理成章归自家所有。如此这般,这施晴又有财有貌,况无娘家撑腰,也不失一桩好姻缘。
是以思来想去,便将这施晴娶了过门。原本问名纳彩之事早已完毕,此次施晴进京也为完婚,故婚事倒不费周章。只是那尚书夫人为表主母之权威,婚娶前半月,将自己房中两个丫鬟给了儿子做了小妾。
这婚期将至,未娶正房先纳妾,无疑大扫施晴颜面。施晴冰雪聪明,又怎不知其中就里,怎奈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只能忍气吞声。
幸而未婚夫从小相识,倒是很中意于她,闲时也来别院与施晴聊上几句,倒还情投意合。翩翩公子与美貌佳人的故事却只有开始没有结局。那尚书之子甚懂礼仪,每每来做客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离去。
这日,正是良辰。
大红的花轿无声无息地将施晴抬进尚书府,没有酒筵歌席,没有锣鼓喧天,施晴的婚礼便是花团锦簇的无声的繁华。
然而,这繁华的落幕却是倍加凄凉。
那未婚夫还未踏进洞房,圣旨便降到府门。果然天意难测,新帝登基肃清旧臣,这礼部尚书因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等织罗罪名竟被降旨抄家灭族。
宣旨的太监念完钦此二字,大队的官兵蜂拥而至,阖家上下被捆绑满院就地正法。无须调查取证,亦无须三堂会审,皇帝自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转眼间,喜事成了丧事。施晴被两个官兵从洞房里拖出来的时候,那墙上燃着的龙凤花烛突然倾倒,顿时洞房里一片黑暗。只见寒光一闪,仿佛一颗流星划破天际,一个黑衣男子背着施晴破窗而出。
于流星剑客而言,他不过是庆幸自己,在尚书府满门抄斩前能够抢到施晴,这样的庆幸,不过是一个绑匪对于肉票幸免于难,自己能够交差的庆幸,便是施晴被杀,于他而言,不过是少了几顿酒肉,几夜风流而已。但于施晴而言,则意义大不相同。大喜之后的大悲,大悲之后的悲中之喜,施晴再次感受到了劫后重生。而这一次,仍旧是这个剑客带给她的劫后重生。
有某种异样的情愫在心中蠢蠢欲动,施晴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都没有过的体验。这个剑客两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而自己却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但是,她没有时间开口问,因为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波的追兵。
施晴不曾见过刀光剑影,哪怕是半年前在树林里被强人打劫,她也是躲在车子里不敢看一眼,直到被人硬拉出了车子,还紧闭着双眼。而今夜,月光正好,正好照亮了流星剑客与她奔跑的路,也照亮了身后的追兵手上雪亮的白刃。
但她不怕,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有一种人,骨子里有疯狂的种子,施晴便是。她喜欢一切新鲜,就如她喜欢趴在流星剑客的背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一样。这个男子的肩膀宽阔而结实,还夹杂些汗味,有些发酸。背后的追兵反倒显得没那么可怕。
月明星稀,这日正是十六。朗照的月光倾泻在斑驳的树林里,施晴忽然记起,这树林便是半年前第一次遇到流星剑客的地方。故地重游,连境遇也这般相同。流星剑客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背后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施晴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流星剑客的脚步越来越慢,忽听背后一声弓弦响,施晴只觉得腰间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中箭了?”流星剑客问道。
这是他与施晴说的第一句话,施晴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说话啊,中箭了吗?”这次,流星剑客的声音里透出了焦急。若是肉票带伤,事情便更加难办了。
“嗯,在腰上。”刚开口,施晴便发现腰间一阵钻心的痛,不由得呻吟了一声。“痛吗?”“痛。”
流星剑客忽然停住脚步,将施晴放在地上,抽出腰间流星剑。寒光一闪,映着月色,流星剑客一身黑衣,反倒看不分明。只见月光之下,一道弧线划破夜空,仿若天外流星,刺破了黑暗的夜。
追兵不多,只有二十几人,顷刻间便倒在流星剑下。施晴却早已痛晕了过去。
流星剑客很是踌躇。这肉票受伤,显然不能带着她赶路,而洞庭水帮约定的交人日期是三日内。原本以为一碗蒙汗药迷倒了她,绑在马背上赶路,两日也便到了,谁知这施晴竟然中箭,若是这样颠簸,不出两个时辰,便该流血身亡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找地方安置了施晴,待养好伤再做打算。
勉强赶了几十里路,找到户农家,施晴已气息奄奄。看看荷包里的银子,大概不够住店,倒是施晴这一身大红的新娘装,还有头上满头钗环并首饰,倒可折变些银子。当下也不细想,粗暴地卸下了她头上的首饰,脱下她的喜服包好。
如是耽误了半月余,待施晴养好了箭伤,早过了洞庭水帮的时限。流星剑客带上施晴上路,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进城投店,只因施晴已是朝廷钦犯。
本来因伤误了交易,流星剑客已是不爽,现下竟然还成了朝廷钦犯,流星剑客自然不怕那些官兵,但带个钦犯赶路势必更加浪费时间,身上银两早化作酒钱与医药,连施晴的头面衣裳也早折变了花光。一时怒起,便把那施晴自己用了。
这施晴本是心中存了无限的心思,打定了主意要与这位侠客浪迹天涯,她却从不知这位她眼中两次救她于水火的侠客,实际上救她只是顺手牵羊,更甚者,救她脱离刀光的目的不过是想将她送进虎口。
这一切,她毫不知情。所以她无比感激这位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就如同那些不知江湖险恶的纯情少女一样,丝毫不知她以为的英雄救美实际不过是一场悲哀的金钱交易。
所以流星剑客占有她的时候她没有反抗,甚至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这些日子她一直想着如何开口,开口留在这位大侠身边,然而冷漠的眼神让她望而生畏。
如此,她有一丝窃喜,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心目中的大英雄一起仗剑天涯了。然而她更不知道的是,流星剑客常常流连花间,这本就是他数本风流史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