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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怨未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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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怨未央
楔子
有些时候,我以为有些事情我已经忘了,但惟独是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都记的那么那么地清楚。
二十多年以前――
烟花三月,春光明媚。
梓轩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练嗓子。
三天之后,我就得登台献唱。班主早已经押了太多的砝码在我身上,容不得我有什么些微闪失。否则,整个戏班,从此就得走下坡路。
我以前是孤儿,无父,丧母。有几个兄姐,但他们从来只当我是一个透明人,我们并不亲近。幼年之时尚有一些不明白,可大了一些之后,便似乎有些清醒了,我长得与他们一点也不相同,我太美。隔壁的叔婶们见了我,大抵总是要夸奖一番的,但兄姐们,却从未得过这样的夸奖。
再往后来,我便被班主拾了来,栽起来,做科班里名旦秦文岳的接班。我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隐隐有些明白,或许我和原来的兄姐同父,或许我们同母,又或许我根本就不是爹娘的孩子。
但深究到底,他们冷眼相待也罢,终归是给了我几年安稳时日的。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离开了他们,来到了这个戏园子,人生的道路,或许以前我与他们是一样的,但现在不了,我不知道是谁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这样的改变。
我现在喜欢唱曲儿,而唱曲儿时,又最是爱看那隔院的小白楼。
师兄们说,那里面,通常都养着一位大家闺秀罢。
我听闻时是吃了一惊的,那小白楼很高,有三层,楼已经微微有些破败了,但白墙上很是干净,大约是请专人打扫和整理的,没有植物地生长,那是显得很是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气。一个上等人家的好闺女,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黑暗,冰凉,并且散发着不见天日的忧伤。
小白楼里,时常传出的是琴音。
时而是欢快的《粉蝶儿》,时而是幽怨的《青梅曲》,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兰赋》。那是一首咏兰的曲子,经她这么一弹,仿佛就像是有一朵空谷幽兰盈盈立在你的面前,在一阵风中,颤抖地开了,散出令人神往的清香。
每日每日看那小白楼,已经是我的习惯,实话说,我大约是羡慕她的吧。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受尽宠爱,而我,却不过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已。
就算再多人捧,就算成为一个角儿,就算可以在天津卫亮堂,那也依然是个戏子。成家立业,之于我了来说,就好象是梦一样的事情,它们被悬挂在一栋洋楼之上,日晒雨淋,最后,蜷缩成干瘪的一团,再坠落下来。
沈兰
看惯天边的浮云,便不觉得有什么寂寞;
听惯树上的蝉鸣,便不觉得有什么孤单;
感觉滑过我窗扉的那些班驳树影,便不觉得心上有什么冰凉。
但,没有云的日子呢,没有蝉的日子呢,没有树影在我窗前游移的日子呢。我却依然是沈家的大小姐沈兰,日子如流水一样,纯澈非常地离我而去。
但是,我拥有一个美丽的少年。纤细,瘦弱,楚楚可怜的有一付绝妙好嗓子的我的少年,他好象一架美丽的纸鸢,不知是为何,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他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日日方起,就听得他用那付绝妙的好嗓子为我唱曲儿,一个抬手,一个甩袖,生生就有了天下名伶的风范。
他是我的,命中注定他就是我的,从他出生,到他死亡。
他所在的戏园子是“戏春情”,“戏春情”虽然是一个有名的大戏班,但内里早就已经亏空了,我稍稍使了一些银子和手段,援了他们一班的人,换了少年的卖身契,一张有些黄泛的纸,被安置在我的脂粉奁里,好生妥帖地收着。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看见我的少年时的他的模样,非常漂亮,我看着他,他吸引着这世间的一切,而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的面前仿佛都要沦为陪衬,再往后,我就找到了“戏春情”的老板,我们达成了一个交易,然后,他就变成了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少年名字叫梓轩,那是多么妖异的,只属于我的名字。
三日之后,梓轩要到城东莫家献唱,而莫家,却又是我爹年前时给我说的一门亲事,是他们莫家的大公子莫以耀,早早地就去了爹,现在已经改称做老爷,我若是一过门,便可以直接升上去做夫人,且他的母亲身体已经不大好,过去了便是当家的主母,主持莫家大局。
这样的人生,真真可以说是无比地顺逐,爹一向是老谋深算惯了的,他给我铺下了一条平坦无波的康庄大道。
我并不会傻傻地去拒绝这门亲事,也没有道理去拒绝这门亲事,试问天下,又有谁人不喜欢过顺逐的日子,就算是现在我已经拥有了我美丽的少年,也不会的。
我很懦弱,我具备了一切应该由大家闺秀具备的性格,安静,乖巧,听话,不会去抵抗那些所谓的命运,养在深闺,学习一切我已经会的东西。是了是了,所以我是如此懦弱,因为我从来未曾试图,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反抗这样的命运。
是一株海棠,安分地守着一切。
是一朵幽兰,盛放也只在深谷之中。
不见天日,没有阳光。
月光流泻,却是冰凉的绝望。
也许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任性,就是想留住他,而我,也确实可以留下这美丽的少年。
下半辈子,我们日日相对,生满满头白发。
没有人规定相守一定要名正言顺。
我对着铜镜里的人影笑了笑,伸手去揭开了白玉古筝上的一块红缎,抚上一曲我最最喜爱的《兰赋》,那是一首以前的西席教授我的曲子,咏一朵孤芳自赏的兰,等不到蝴蝶的忧伤,如我与我的少年。
妖媚非凡,确是我喜欢的曲儿。
也是我喜爱的少年。
梓轩
今日,便是我登台的日子。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第一次临台,心儿砰砰地跳着,但是那退缩之意,确乎没有,前面已经送来了折子,压轴的曲子竟然是《梅妃曲》,大寿之时点这一折,真真是一点儿也不赶喜庆,梅妃之怨,怨得天下皆知,是谁,点了它。竟不害怕破坏了莫老夫人的兴致么。
但是,这不是我所能回答的。大宅院里,多是秘密,我一个外人,又何必这么关心呢。
第一出是《游园》,那是文岳师兄的拿手好戏,我专心地在后台上妆,边上着,边听前边在喝彩的声儿,听着是极好的收效,金黄银白的赏赐不断地端到后台来,师兄弟都笑得非常开心,班主却不允许我看,只让我快快上妆。
很快,就轮到我。我虽然是压台,却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就是龙套都没有做过,众人都如临大敌。
我幻想着台下无人,帘儿一掀,踩着台步,一点一点,慢慢挪到那三分地上。
敛指,拢袖,含羞,带怯,顺眉,擒笑。
一双眼儿,两泓碧波。
缓缓地抬起脸,顿时就博了一个满堂彩。
唱罢一出,回转步子,就进入后台。迎来的,是班主堆满笑意的脸,妆台上堆砌满了各种各样的赏件,心儿忽而有一些酸涩,下九流的戏子,若唱得好,便是赏,是捧!唱得不入流,便是罚,是被喝倒彩。
迎合着他人的心意喜好算着日子过,仰仗着他人的鼻息,要你唱红娘,就不能唱梅妃,要你唱莺莺,就不能唱十娘。我们数着日子,年华老去,一辈子都要被人看不起。
容不得我再多想,班主招呼着人为我卸妆,边说到:“梓轩,今日你可是得了一个大彩头,转了运拉,莫家的大老爷看上你了,刚刚吩咐过来,一定要收了你入房,做他的小倌,以后的日子你可就发达了呢。”
心儿,忽而又凉了。
瞬间,脑子里有大段大段的空白。
陪夜,或者是小倌什么的,以前都是听过的,文岳师兄是常常被召的,但以往总觉得很是可恨,羞耻。但突然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意外地,很恶心。
莫家的大老爷,莫以耀。
方才一在一抬眼之时,第一眼看到的人。
我甩开了长长的水袖,那一瞬间看见坐在主位上的人,剑眉星目。
神使鬼差地,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此这般,我便离开了“戏春情”,就此,留在了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