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生生》罗秋湫

353、令狐

　　令狐素答应晚上去宋府见一见董严宜，蒲开森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让丫鬟来为自己补妆改发髻，见谁她倒不是很在意，不过是有个由头说服自己走出这宅子一次了。
　　一整个下午，蒲开森给她讲了两遍董严宜所制香囊的妙处，蒲四小姐讲起闺房秘事总是生动形象，听得令狐素面红耳赤又不是滋味，她虽与蒲开森关系不错，可四小姐的行事作风她却不敢苟同，一方面见不得放浪形骸的氏族小姐，一方面又嫉妒对方能纵享世间欢愉百无禁忌。
　　梳头的时候她心里一直琢磨这些，她与蒲开鑫多年夫妻，床笫之事早已……恰如一对嵌珠簪子拆开只剩一根，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啪的一声将簪子掷在镜子上，心里只想着管她什么首相小姐什么制香巧手，今日去宋府上多喝几杯，醉倒了就不回来，反正家里两个姓蒲的男人都不会在乎。
　　把嵌珠簪子赠与贼人和夜宿小姑子府上，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为数不多的叛逆。
　　然而与董严宜初见不过两刻光景，她便在心里感慨，为什么早没注意到这个女孩，如此体贴细致又聪颖温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大理寺卿府上有人工水道，交错的步道中间建了凉亭，围在凉亭四周的睡莲打了几个青色的花骨朵，三个女人在亭中喝酒消遣，董严宜酒量不好，几杯涪城酿下肚圆圆的脸颊就红了起来，连忙推辞蒲开森的敬酒，最后还有些着急地说要是醉酒回家会被母亲责罚。
　　时机差不多合适了，蒲开森问起董严宜来帝京之前在涪州的少女时光，问她如何学的制香，原本只是为了引入下一个阶段的话题，没想到这些问题好似触及了董小姐的伤心处，她那双无辜又迷茫的眼睛顿时泛起红潮。
　　“哟，这是做什么呀？”千杯不醉的蒲开森坐到董严宜身前，捧起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待会回去被你母亲看见了，还说我欺负你呢，她这位从一品诰命夫人比我和嫂嫂加起来还大，我可不想得罪。”
　　董严宜觉得自己失礼了，却又止不住伤心，结结巴巴地说：“生母命苦又命短……很早就丢下了我，要不是、要不是母亲大人菩萨心肠，我这样的庶女，严氏老宅里怕没有一个人待见的。”
　　她这话蒲开森可理解不了，令狐素却拧紧了眉头，她虽和蒲四小姐一样是家族嫡女，她生下的也都是嫡女，可是因为没有男孙，爷爷和夫君给的冷气也吹了她十年，她尚且有娘家可以惦记倚仗，董严宜呢？她还叫严宜的时候，给她气受的就是娘家啊。
　　好像面对的是自己的女儿，令狐素的心揪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今日来宋府的目的是何。
　　“严宜的生母，原本是昌衢城里小有名气的制香师，为城中的氏族女眷调香制粉，最常进出各家大宅，所以爹……不，是舅舅……”说到这里，首相小姐咬住了自己一根手指关节，压住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情绪，吸了几口气后苦笑了两声，“抱歉了蒲四姐姐令狐娘子，严宜吃醉了酒，不该说这些的。”
　　令狐素刚要张口，却被蒲开森抢了先，“本就是闺中密语有什么打紧？我竟不曾想过首相家的小姐也受了这么多委屈呢！请妹妹来也并非有意想要探听这些陈年旧事，妹妹可记得上次赠与我的香囊？真真是好用，说起来，还想向妹妹讨教呢。”
　　“好用？”董严宜愣了愣，鼻尖红红的，眼角挂着一颗将滴未滴的泪珠子，“什么……叫好用？”
　　“呃……”蒲四小姐看了眼嫂子，没想到会被反问一句，“难不成严宜自己也不知道那香的功效？”
　　董严宜轻轻摇头，说：“生母的书籍笔记前些日子才送到帝京来，赠与姐姐那种香名叫‘潮生’，因为有些原料实在罕见，严宜也是那之前才第一次制作。怎么？此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那倒也……嗐，我就是喜欢，还想着要妹妹再做一些呢！”
　　董严宜垂下头，肩膀耸动两次，眼看着又要哭起来，令狐素终于忍不住上前搂住了这个刚刚才认识的妹妹，好像看到了自己女儿未来的样子，“怎么还伤心呢？”
　　“严宜不是伤心啊大娘子，严宜好不容易有点用处，蒲四姐姐喜欢那香，却是做不出来了。”
　　蒲开森抢着问：“为何？！”
　　“我……”董严宜眼神在姑嫂两人脸上来回飘忽，确有难言之隐，最后她叹了口气，含蓄地说：“严宜入京时间不长，父亲……生活上不喜铺张，所以，严宜手里没有足够的原料。”
　　蒲开森眼珠子一转，追问道：“帝京东市全天下的东西都能买到，什么原料这样金贵？”
　　“严宜还不曾去过东市，听闻是应有尽有的，所以……只是……呃……”她磕磕巴巴，愈发词不达意，“只是生母留给严宜的实在太轻薄……抱歉了。”
　　两位听得云里雾里，各自呷了一口酒，蒲开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道：“我以为什么呢！这都是小事，妹妹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呢？”她说着对凉亭外的嬷嬷招了招手，手掌一摊，那嬷嬷即刻放了一沓交子在她手心，“来，妹妹拿着，看看够不够？”
　　董严宜浑身一缩，从脖子红到了耳后，几张交子像火炭一样，她湿漉漉的目光停在钱上，看看蒲开森又看看令狐素，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笑容，“严宜第一次见这么多交子呢，呃，不知道河狸香在帝京是怎么个价钱……如果有剩……”
　　“剩什么剩啊，不够再给，下次更多。”
　　董严宜捏着一把交子的手举在空中不知该如何，令狐素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收着，做好了香下回咱们在蒲府聚聚，姐姐喜欢你，以后要常来陪姐姐。”
　　董严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个劲点头。
　　明明是兜兜绕绕要了钱，却让令狐素对这个女孩生出更多的怜爱，全然忽略了小姑子说的香囊一事，连白天在府里受的莫名委屈也皆置之脑后。

　　才入亥时，首相府随行的管事就托人提醒董严宜是时间回府了，这要是普通氏族贵女蒲开森有的是法子强留对方，可是首相小姐不行，严芝翎领衔整个大裕的命妇，男人们在朝中如何立场她都可以不顾，可是直面首相夫人她还是要收敛的。
　　喝了两杯蜂蜜水驱散了少许酒气，董严宜隔着衣服摸了摸收下的交子，大概有些难为情导致身体别别扭扭的，她答允了两位姐姐下一次的见面时间，便匆匆离开了凉亭，在宋府丫鬟的领路下经过大理寺卿的书房，她低垂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了窗户里宋子桢的身影。
　　亥时二刻了，他还在成山的卷宗里工作，想来最近私盐的案子有些棘手呢。
　　董严宜不像其他来宋府的女眷那般，爱跟小丫鬟们套一些主人家的闲话，她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理寺卿府，董克已经把马车停在了侧门处，她上车前脚下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车轮上，还担心踩到丫鬟的脚转头说了两句抱歉。
　　宋府丫鬟见她这副样子，好心地跟董克多嘴了一句：“回去路上管事可以开着车窗，这样董小姐的酒气散得快些，人也舒服。”
　　董克连忙道谢，从荷包里拿出约一陌的铜钱，双手捧上，说：“多谢提醒了，一点小心意，给姑娘添点胭脂钱。”
　　那丫鬟看了看串起来的一百枚铜钱，摇了摇头，淡淡地说：“管事不必破费了，快扶董小姐上车吧，奴家不送了。”说完转身便进门了。
　　董克脸上倒没露出尴尬，收起铜钱转身搀扶着董严宜的胳膊将她扶进了车里，还没完全坐实，醉酒的小姐便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胳膊，从身上掏出一叠交子，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三百多贯。
　　董克弓着背默默看着董严宜不苟言笑的侧脸，圆圆的脸颊和她的表情有些错位，她把交子折好递给董克，轻声说：“等下我们去他家，这钱……你看着打点吧。”
　　“为何要收蒲家人的钱呢？”
　　董严宜扭过头盯着董克斯文的脸，目光清明，“蒲四本就瞧不起我，我问她要钱她才能一直瞧不起我，寒酸小气符合她的预期呀，老师刚刚那一把铜钱，不也明知人家瞧不上吗？”
　　董克淡淡笑了笑，包含一点对学生的认可和自嘲，倒是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这样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委屈？”董严宜露出真的疑惑，“哪里来的委屈？父母亲大人以清流自居，素来与这些氏族保持泾渭，若能为我所用不是更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董克言语有些模糊，“今晚非去不可吗？”
　　董严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点了点头，“嗯，非去不可。对了，老师你猜今晚一起的还有谁？”显然她并不想多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是谁家的贵女呢？”
　　“令狐素！”董严宜下垂的眼眸中迸发出一缕精光，“蒲开鑫的大娘子！哈，一口一个妹妹叫我，像这样，”她合起双手，手指交叉，“这样拉着我的手。我以为蒲四就够蠢了……没想到这个令狐大娘子不仅蠢，还有‘菩萨心肠’。”
　　董克看着她的眼眸微微一凛，全然不能体会她的兴奋，反而流露出一丝担忧——与令狐素会面虽不是他们有意设计的，可是若被蒲开鑫知道，免不了心生疑窦对她不利。他有些没底气地说：“不如今夜早些回去，有的事还需要再斟酌斟酌。”
　　首相小姐的表情恢复平静，盯着从小伴随自己的老师，问：“老师是真担心我的安全又顾及我的感受呢。”董克的目光回避着，她便更进一步，“有什么好斟酌的，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今这一步，只能往前了，我十四岁生日那天老师你不就跟我说过了吗？你忘了？”
　　董克一震，往后靠了靠身子，多拉开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
　　“老师你当时说，只要把身子给你就能带我到帝京来，可是到帝京来总不能只当个假小姐吧。”董严宜目如炬火语气由轻转重，“反正都一样，给了老师又给别的男人，没差别。”
　　董克一屁股从凳子上滑下来坐在了车内地板上，车厢嘎吱一晃，董严宜立即又变回了素日里的样子，掩嘴打了两个酒嗝，“这藕酒有股怪味，母亲怎么那么喜欢喝……”她缓缓呼出两口气，“刚听到蒲四和令狐素提了句私盐的事，宋子桢最近似乎被这事缠住，案子最终可能递到御史台，赶快走吧，待会去晚了耽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