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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不要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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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薨逝的钟声在皇宫里响了彻夜。
芳华宫内的烛火亦是燃了整夜。
风瑶失神地坐在阶上,白裙凌乱着摊了一地。她面容苍白,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情绪。
空荡的殿内,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瑶儿!”
风瑶听见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她的眼睫微动,终于有了反应。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恍惚似的看过去,眼泪一瞬不受控地砸下来,“墨凛,你来了。”
墨凛在她面前半跪着蹲下身子,指尖微颤地擦去她的泪水。
风瑶突然攥住他的手,自己用手胡乱擦了一把脸,她的嗓音有些急切,“你这么久没回来,快去看看阿离罢。”
“他一定很想你,我不要紧的,你快些去,去看他。”
她说到后面连喉头也哽咽起来,两行清泪难以遏制地顺着脸颊淌落下来。
“我就不去了,阿离不会想要看见我。”
他一定很恨她。
他一定对他的母亲很失望。
风瑶双手捂着脸埋在膝间,那瘦弱的脊背,猛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在洁白的衣裙上濡湿了一大片。
墨凛心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秘密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他一口苦涩。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发,红着眼眶,“瑶儿,阿离他已经......”仿佛什么哽住喉头,言语未尽便断了。
“他已经死了。”
风瑶缓缓抬起头来,眼圈泛红,泪珠盈盈。她看着他,无可奈何般,喃喃。
结界破碎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仿若失灵般的天堑镜终于呈现了画面,却只显示了两个人。
独独没有她的阿离。
墨凛袖间的手紧紧地蜷握起来,他看着那双眼睛,万般情绪哽在喉间,竟是连安抚的话也说不出。
风瑶的视线倏地聚焦在远处,眼神变得狠厉,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来做什么?”
满屋烛火摇曳,墨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道雪青色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他仍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高贵,淡漠的神情。
云亓在殿门外,抬眼便见那个一身白裙,永远端庄的女子正坐在阶上,她的面色苍白,眼皮红肿,浓黑的头发凌乱披散着。
似乎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她像是丢了魂,却又以一种深恶痛疾的目光瞪着他。
云亓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瞬,收回视线。
墨凛站起身来,沉声问道:“帝君来做什么?”
云亓低下眼,一室昏黄的光影铺在他的睫羽上,他从袖间取出墨离的魔珠,隔空丢给墨凛,清冽的嗓音好似霜雪覆盖,“物归原主。”
他再抬起眼,空气中传来剑气的破空之声。
雾青的寒光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一柄青色的长剑刺入殿内大柱,剑尾甚至还在嗡鸣,剑穗上的珠子被烛火映出浅黄的光晕。
墨凛接过魔珠,似是有些错愕他没有将魔珠摧毁,反而是还给了他。
云亓神色淡淡的,“有些话,他想说与你们听。”
话音落下,他便又要离开了。
见他只是来送墨离的遗物,并无意伤害风瑶的意思,墨凛的肩颈不自禁松懈些许。
云亓虽已踏出殿门,那道清冽的嗓音却还是送入殿中,似姑息的警告一般,敲在他的耳鼓上,
“魔君若不想横生事端,便早日返回魔界。”
墨凛垂下眼,凝视着掌心上的魔珠,他输入一股魔力,驱动魔珠里残留的墨离气息。
天堑镜没能及时呈现的画面,在此刻显示在虚无的半空中。
魂不守舍的风瑶也踉跄着从台阶上站起,她直直地,近乎贪恋地看着那个飘渺的身影,一步,又一步,小心地靠近。
明明只是幻象,她却生怕打碎这难得的泡影。
那个决绝自戕的背影倒在地上,望着宫墙外的天空,殷红鲜血染上唇色,他唇角艰难地扯动着,似乎是在说什么。
墨凛努力分辨着那几个模糊字眼,却是什么也拼凑不出来。
反倒是风瑶难以自抑地喘息了一声,仿佛是从她的灵魂深处艰难地一丝丝抽出来。
她的泪流尽了,再也哭不出来。
可悲痛却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窒息得厉害。
眼前所见的字眼,忽然幻化成真切温润的嗓音,在她耳畔一遍遍呢喃。
说的是——
“母后,不要哭。”
......
朱红宫道上往来的皆是垂首匆忙的内侍宫女,因为皇子墨离的薨逝,皇宫要举办隆重的丧礼。
正好梵音寺一行人尚在皇宫,天耀皇帝便请了他们来为墨离超度。
如无意外,人选应当还是无妄。
洛一在芳华宫外候着,见云亓出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她只敢用余光注视着那道闲庭信步的背影,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都忍了回去。
若换作洛九,她一定会开解君上。
昨日君上淋了许久的雨,衣衫都湿透了,他却仍毫无察觉地,固执地站在雨里。
明明,自然中的万物都沾染不了他衣袂分毫。
而洛九也任由他淋雨,不曾劝解,甚至自墨离死后,她不曾开口讲过一个字,只闷闷地将自己关在寝殿里。
他们两个,似乎都因墨离的死而强压着平静表象之下的死寂。
但云亓是活着从一十八座地狱走出来的神仙,他绝心绝情,今日神色也如往常淡漠,没有丝毫悲痛,让洛一平添觉得昨日不过是她的错觉。
君上怎么会因为一个凡人难过?
路过敬文殿,里面传来阵阵梵音。
云亓的步子一顿,他偏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怀佛光的和尚,继而走了进去。
无妄并没有和一众师弟诵经,他站在廊下,凝视着手中的锦盒,侧耳听到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声,他一下抬起头来,将锦盒拢到袖间。
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被云亓无声收进眼底。
他却什么也没说,无须多猜,那锦盒里放的必定是人族寿元。
墨离什么心思,他多少能琢磨出个大概。
“丧礼的日子定下了吗?”他问。
无妄默了一瞬,嗓音莫名有些干涩,“就在明日。”
“由你为他超度,他应当很开心。”
墨离在人界的最后一行,由他的朋友送行,大抵是很开心的。云亓神色微敛,意有所指道:
“别辜负他。”
廊下有片刻寂静,只余阵阵诵经声环绕耳边。
无妄的指尖在佛珠上顿住,他倏尔想起回宫那日墨离最后的嘱托。
帐幔被风吹起,有光照进车里。
墨离那只苍白的手端着一个锦盒,穿过那柱透射进来的金光,递到他眼前。
他低眼去看,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墨离仍端着那个锦盒,苦笑一声,“无妄师父一定听过宫外那些流言罢,说我是天耀灾星,是祸乱人间的妖物。”
无妄一下子抬起眼,芳华宫发生的种种浮现在他眼前,嗓子好似被无形地堵上,他艰难地发出声音,“殿下,你不必理会那些人说的。”
这番话,听上去更像是苍白无力的安慰。
“无妄师父,”
墨离的嗓音有些淡,他毫不在意地笑了下,看上去极为轻松,“是真的。”
他眨了眨眼,无端失神地轻点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活到十七岁的原因。”
墨离将锦盒打开,露出了一颗莹白的寿元,他看向寿元的眼神极为复杂,明明只是十七岁的年纪,心底却像是压了许多心事。
良久之后。
“帮帮我,无妄。”墨离轻声唤他,虚弱的面容在光线中浮动,有些不真实。
“为他们超度,送他们回家。”
这是墨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此清晰,如此无助。
思绪如潮水褪去,无妄低下眼,继续拨动手中的佛珠。
云亓知晓墨离的想法,他又何尝不知?
墨离不过是,想要为他的母后积点善德罢了。
他从始至终,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风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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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殿中并未掌灯,只有如流水般的月光,静静地从窗棂一侧泄进来。
云亓抬起眼,在偌大漆黑的寝殿里,准确无误地一眼捕捉到床上的人影,她几乎是呆呆地坐在榻上,抱着自己的双膝。
“你先出去。”
云亓对身后人道。
洛一低声称是,随即转身出去合上殿门。
云亓无声走到榻前,伸出一手,想触摸她乌黑的发顶,却不防被她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他听见榻上的女孩嘶哑的嗓音:“帝君。”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云亓轻应一声。
“那日是帝君让他来的,对不对?”
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
云亓凝视着她,这话问得有点儿没头没脑,他却瞬间就知晓了她这个时候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墨离对风瑶最后的告别。”他说。
言下之意,救下她是顺水人情。
洛九被带去芳华宫的那日,他知晓。
她是自愿献血的,他也知晓。
他看着庭院中舞剑的墨离,忽而有些倦意,便让墨离回宫了。
而墨离会去芳华宫,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唯一不知晓的,便是洛九与风瑶二人之间的对话,墨离听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