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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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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的上海拥有众多帮派,在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里,男人算是这儿的头头,别人嘴里要叫大哥的人。
他和男人的相遇在戏楼里。
他在台上呜呜咽咽的唱到“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时,抬头望了一眼,男人就整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然后便唱到下一句:“……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只是心里想着,戏楼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眼神凶狠的主儿。
他是从战乱的北平城流亡到上海的,虽是给几位喊得出名姓的老爷大哥唱过几场戏,但人还是没有认全的。
他不认得这一位。
戏唱罢,他退场去后台卸妆,原想着能赶着回家,这秋末的凉气儿谁能熬得住,谁知男人就靠在门框上,也不说话,就定定的瞧着他,也不笑,还怪渗人的。
待他卸了妆,就突然冒出个声响儿。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晴翠园?新人?”男人问。
“你是谁?”他反问。
男人笑了笑,道“你倒是有趣,刚才唱《醉酒》你为何要瞥我一眼,别的不打紧,杨贵妃的气质倒教你唱没了。”
“你懂戏?”他问。
“不懂,我只懂红妆美人,娇颜醉酒,暗送秋波。”
他抬了抬头,男人还在笑。略微有些生气,并没有答男人的话,只哼了一声就转过头收拾自己的物拾。等到他再转身时,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怔了怔神,喊了外头打杂的将自己和收拾好的东西送上了黄包车。
男人开始约他出去逛街。
但凡他一下了戏,男人就开着车在戏楼的后门堵着,拦着人就往车上走。次数多了,连伺候他的小杂役都习惯了,反正那位先生会把他们家先生完完整整的送回来。
在男人热脸贴着冷屁股的主动接近中,他们渐渐地开始以兄弟相称,开始一起上酒楼醉酒,爬矮山赏月,谈时事论时政,谈军阀也谈日本人的暴行,男人还教会了他怎样使枪。男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他这样想。
相邀地次数多了,他发现男人从来不在礼拜三约他,虽然想知道原因,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又是一个礼拜三,杂役早早的上了大门的门闩,那位爷从来不在这一天喊他家老爷去耍,那老爷演完分内的戏就是要休息的。等去后门查看门锁时,却听见门外有拍门声,问是谁也不答话。杂役开了门,只看见一个身上沾了血的男人。
男人身上带着枪伤倒在了他家后门门口。
他没敢带着男人上医院,找了个租界里的洋医生给他取了弹头包了伤口。那些小帮派之间的斗殴是没有这样激烈凶险的,他清楚男人的本事。他似乎猜到了男人的身份。
男人告诉他,自己惹上了日本人,那群鬼子抓了男人的朋友,他带着手下的小弟闯了日本人的监狱把人救出来之后,让其他人带着朋友躲了起来,自己却被盯上了。
男人要把他送走。认识男人的人都知道,男人有一个唱戏唱得极好的知己,日本人马上就会找上门。他担心男人,不肯走。
“我若是走了,咱们还有再见的日子么?”
“我会去找你的,让阿虎跟着你,我会找到你的。”阿虎是男人手下第一等的能人。男人也有任务,没法跟他一起走,那些朋友还需要男人的护送。那些朋友身上带着能改变如今局势的信息,那是其他人用鲜血和性命换回来的,他们得想办法传递出去。男人说。
“我还想再听你唱一折《醉酒》。”
他看了一眼男人,没有说话。呜呜咽咽的调子在没有一颗星星的黑夜里响起,直至东方既白。他该走了,男人也要去执行他的任务了。男人走时没有说一句话,留给了他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把枪和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阿虎带着他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淳朴的村民很快就接纳了逃荒来的“兄弟俩”,这乱世,谁没个难处呢。
阿虎把他安顿好后,去了和男人约定的地方,但很快就回来了。男人死了。是跟着男人一起执行任务的兄弟说给阿虎的。他们在执行护送任务时,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们一群人被枪管子包围着,男人为了保护那些朋友,飞身扑了炸弹。
他没有流泪,男人说了会来找他的,他相信男人的本事。
他在村子里当了教书先生,他生的好看,孩子们都爱围着他转,他得为这些村民们做点儿什么。阿虎不经常跟着他,时不时地出去一趟,为他和村民们带些外面的时兴玩意儿和一些新鲜事。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村东头张老汉家里的收音机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日本人投降了。而男人还没有来找他,他想。
最近阿虎出门的次数愈加多了,他问了一次,被含糊了过去,就不再开口了。这次阿虎离开已经一旬了,时间有点太长了,阿虎说不定遇到了什么事了,他得出去找找。孩子们说要跟先生一起去寻人,他没答应。孩子们不能遇到危险,他得对得起村子里大家的照顾。
山路有些难走,没赶上村东头老大爷的牛车,以他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迎面走来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身量很高,他停下来看了看,那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的男人。他的眼眶红了,他不知原来山里的野花可以开的这样烂漫,竟叫人晃花了眼。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看着,仿佛回到了初遇之时。
“我还想听你唱的《醉酒》。”对面的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