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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随园(全) ...

  •   红日半坠,归鸦低飞,暮色渐渐笼上了繁华的汴京。城外官道上,一匹骏马泼风般飞驰而至,一路上搅乱树影,惊飞宿鸟。马上骑士一袭蓝衫被风吹得猎猎飞扬,衣角浸染,束发绫乱,颇见风尘之色,显见得已是数里奔驰。及至快到城门,才轻扣马缰,放缓速度,抬眸向城头望去。

      堪堪入夜了,已经迟归了一日,那人——怕是又要急得跳脚了吧?明知他都是担心太过之故,只是那一番聒躁……想到此处,蓝衫人嘴角不由绽开一丝苦笑。

      蓦地,黑黝黝的城头陡然现出一抹嚣张白影,随着一声清叱:“猫儿!”人已如利剑离匣般凌空飞至,正落在蓝衫人身后,左手不由分说揽上了他的腰,右手也扣住了他持缰的手。

      “玉堂——”蓝衫人回眸看定身后那人,微蹙的眉宇不知何时已经舒展,松开缰绳一任他握住,忽道:“难道玉堂——一直在此等我?”

      “哼!”那人眉梢眼角皆是戾气,鼻子里哼出的也是冷气:“怎地这早晚才回来?好个不省心的猫儿,还不快跟爷回家!”话音甫毕,一紧缰绳,二人一马,已在城门半关之际,旋风般卷进城去。

      这二人,正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目前共同暂调开封府任职的展昭和白玉堂。

      数日前,江州发生一起大案,展昭奉命出使查办,白玉堂留在开封处理日常事务。当时说好半月便回,不料半途横生波折,到得展昭查明事由交割完毕,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日。

      到得约定日期,白玉堂不见展昭踪影,只急得坐立不安,一颗心便似油煎一般。同在开封府供职,自也知事到临头不由人的道理,无奈不见那猫儿便管不住胡思乱想,心里再不得片刻消停,索性坐在城楼上等候,这一等便是一天,直至夜幕低垂,才见那猫儿的身影从官道上匆匆而来。心忽然重重一跳,这才算放进肚里。

      此时和展昭共骑,白玉堂本有满腹埋怨,但见展昭眉眼不张,满脸疲惫,心终是软了。只加紧了揽住那人的力道,闷闷地控着马,一声也不出。

      一路无语,只听蹄声答答,在青石板路上清脆地响着。前面已是开封府衙,展昭正要下马,白玉堂手臂一紧,闷声道:“猫儿,今天天色已晚,案情明早再禀报大人不迟。现在,我们回家。”

      “家?”展昭一惊,回头探询地看着白玉堂。自己家在常州武进,自入了这庙堂,已是多时不能回。那白耗子的家在淅江金华,长兄已故,人在陷空岛长大,更是不曾回去过。目前白玉堂更是因己之事和陷空岛四位兄长闹翻,平时二人吃住皆在开封府,天下之大,竟不知何处为家。

      白玉堂自是知他心中所想,了然一笑,缓缓控马,径自走过开封府衙,绕过两条巷子,在一所普通民居前停了下来。揽住展昭翻身下马,轻轻推开新漆的朱门,道:“猫儿,这便是咱们的家了!”

      展昭如在梦寐,随着白玉堂走进门去,见是一个小小院落,三间正房配了两间厢房,窗前更有新置的一屏小小假山,几丛修竹和一棵桂树显是新栽的模样。小虽小,却处处透着雅致,不用说,又是这白耗子的手笔了。想是自己不在的半个月,他便一直在布置这个……

      见展昭怔怔不语,白玉堂嘴角轻抿,在他耳畔轻轻道:“猫儿,可还喜欢?”

      忍不住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扣住,展昭看定眼前笑逐颜开的人,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面千回百转,想那人世家子弟,金山银山养大的,一向挥霍散漫,桀骜不驯。如今却为了自己,自折了双翼在开封府供职,更为了坚持和自己在一起,与陷空岛四位义兄不惜闹到割袍断义的地步,弄得有家不能回,屈在这小小院落里。玉堂玉堂,展昭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相待?

      尤记得当初苗家集惊鸿一瞥,闹东京名号相争,盗三宝陷空戏猫,到最后几费波折,挽回天颜,终护得那人周全。而那人也自此与己同殿称臣,共封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暂借在这开封府衙任职。

      世人只见着了这猫鼠纷争,却不知二人争争斗斗,竟成了惺惺相惜之势。更兼一路走来,不知何时,一片英雄情怀全化作了缠绵之意,百炼钢竟成了绕指柔。但二人皆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情根虽种,却是懵懂,只是每天别别扭扭,磕磕绊绊,并不知对方要的是自己心底的那份认同。直至一次玉堂受命伏击川北大盗连云寨首唐仲秋,身中剧毒,昏迷七天,几欲不救。而自己单人独骑挑上连云寨,手刃以唐仲秋为首的川北三盗。尔后星夜赶回,在玉堂榻前日夜守候,终守得那人醒来。便是在这几天里,他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所有的别扭都烟消云散,只觉玉宇澄清,净无埃尘。看到玉堂缓缓张开眼睛,那一刻失而复得的狂喜,竟让堂堂南侠潸然泪下,眼泪鼻涕糊得那白耗子身上到处都是。

      虽被那人取笑:“猫儿,爷爷还没死呢,你倒先摆出这幅死样子……”一双手却禁不住抚上来。四目怔怔对望,眼中再无其他,胶着纠结,千山万水,夙世红尘,等得便是面前的这个人么?南侠并非不解风情,只是不遇此人,不作如是之想;既遇此人,才惊觉此人此情不知何时已融入骨血,此生若不得相守,便是硬生生剜下一块血肉来。

      看着那猫俊朗的面孔上冒出的密密胡茬,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缠满了血丝,想那猫一向温润端庄,几时这般狼狈过?白玉堂不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却在下一瞬被骤然握紧的力度呲起了牙。

      “没心没肺的死耗子!”听那人在耳畔咬牙切齿地骂,嚣张的白五爷第一次没有回嘴,而是在那执手相握却直达心灵的温暖中,认命地闭上眼睛。骂便骂罢,这次的确是五爷不对,看自己这次虽死里逃生,那猫却几乎送了半条命。五爷笑傲江湖,目下无尘,但看这十丈繁华,谁能入得了五爷的法眼?通天窑陷御猫,独龙索鼠落水,争来斗去,纠纠缠缠,谁料得最后风流天下的白五爷心里满满驻着的,竟都是那只猫儿?罢了罢了,爷爷认了,从此后生也罢死也罢,只要是那只猫儿,爷爷便都认了!

      因为白玉堂身受重伤,展昭日夜守护又弄得身心俱疲,开封府尹包大人便特许二人休假,好好养伤,二人谢之不迭。却不道这二人自心意相通以来,今时已不比往日,只觉心情欢畅无比,又兼不必公干,同眠同食,形迹愈加亲密。为了让白玉堂早日康复,日日数下开封府牢门提审犯人的展护卫日日数下开封府厨房亲为庖厨,汤汤水水调理的十分经心。眼见得白玉堂的气色已一日好似一日,在开封府厨房辛苦操作的展护卫不觉绽开一个满足的微笑,却震得正从窗外经过的开封府主簿公孙先生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药碗。

      想展昭少年成名,名动江湖后投身庙堂,只为守得头顶一方青天。人都道开封府展护卫温润如玉,只有他和包大人才知道展昭的隐忍和克已,多少回忍住胸中惊涛骇浪翻涌不出,才生生沉淀成一块经年墨玉。而刚才的一笑却如春风拂面,依稀又回到杏花烟雨江南中那段初遇南侠的时光,哪里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展昭?

      堪堪到了第十日,开封府来了一位远客,却是陷空岛五义之翻江鼠蒋平。原来陷空岛辗转听到了白玉堂受伤的消息,这一急非同小可,特命蒋平前来探望。及至见到二人,确信已无大碍,方才放下了心。

      厮见已毕,那蒋平冷眼旁观,总觉得五弟此次受伤,仿佛有哪些地方不对。见二人依旧别扭着,嬉闹着,一个端了药来,一个却嫌药苦,一个赌气道病死你这死耗子,一个偏抢过来一饮而尽,正苦得呲牙裂嘴,却被一块桂花糕塞住,随后相视而笑,一个笑得宠溺,一个笑得促邪,种种亲密形态,竟已不避旁人,直把那远道赶来的翻江鼠视作无物一般。

      蒋平低头暗忖,这一路行来,开封府内众人皆赞展护卫高义,白护卫受伤之际,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时时以内力相辅,生生把白护卫从鬼门关内又拉了回来。如今眼见这番境况,怕已不是兄弟情重这么简单,竟直似许了生死一般。五弟少年心性,人又是张狂惯了的,万一一个把持不住……蒋平不敢再想,只觉冷汗涔涔流下,忙忙站起来道既是五弟无碍,四哥便立时赶回,也好说与众位哥哥放心。见展白二人点头,再不耽搁,随即告辞而去。

      五日后,一封书信直抵开封府,信中只简道言道陷空岛有事,命五弟速回。当下便把白玉堂急得上窜下跳,恨不得插翅飞去。展昭虽也着急,却念着他重伤初愈,元气未复,怕再有个闪失,遂禀明包大人,和白玉堂同回陷空岛。

      二人纵马飞驰,到时已是皓月初升。又踏在陷空岛上,展昭纵目四望,见芦花千里,如梦似幻,身边人一袭白衣,眉目如画,月下直如谪仙驭风而来一般。心中不禁怔忡,想去年也是此时和玉堂共同离岛,过往种种,仍鲜明如昨日,原来竟已是一年了么?

      见展昭这种怔怔情态,平时白玉堂定要调笑一番。无奈此时担心岛上有事,也不多言,只拉了展昭飞掠而去。待仆人才高声传呼:“白五爷到!”二人已掠至聚义厅。

      才进厅门,白玉堂不禁一惊。厅内画烛高烧,四位哥哥一一列坐,一厢卢夫人作陪的,竟是自己的大嫂白夫人。见众人面沉似水,白玉堂冷哼一声,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当下也不作声,只看众人如何开口。

      展昭也是满腹孤疑,心中隐隐已有所感,但他素来礼数据周到,当下团团抱拳行礼:“展某见过四位哥哥,两位大嫂。”陷空岛五义之首钻天鼠卢方理也不理,只看定了白玉堂道:“五弟,哥哥们闻得京内传言颇多,都道你和那展昭甚为亲密,是也不是?”

      白玉堂心下打了个突,脸上却神色如常,笑道:“这个却是真的,当初还是哥哥们要我和那小猫多亲近亲近的。”斜眼向展昭望去,见他闻言已是面色大变。

      卢方见白玉堂不以为然的样子,怒极反笑:“好!好!好个亲近亲近!哥哥们是教你如此亲近的么?”强捺怒气,道:“哥哥们本也不信京内流言,却怕五弟年少,情怀初开。万一做下什么,让人抓住了把柄,今后却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白玉堂收起了嘻笑之态,正色道:“五弟虽然年少,却并非不知好歹,眼下已认定一人,那人便是展昭。”说着上前一步,直直跪在陷空岛四义面前,“还望哥哥们成全!”

      “荒唐,简直荒唐!”一向持重的卢方被白玉堂气得浑身颤抖,“展昭,你怎么说?五弟胡闹,你便由着他胡闹不成?”

      展昭见卢方句句逼紧了白玉堂,早已钢牙暗咬,面色发青。忽见问到自己头上,遂径直上前,竟是和白玉堂并肩而跪,朗声道:“众位哥哥,卢大嫂,白大嫂,当日展某带玉堂离离岛时,曾许下荣辱共之,如今幸不辱命。今后不管如何,展某当着哥哥和大嫂再许下一诺,今生誓与玉堂生死共之!”

      “展小猫!”一旁火爆性子的钻山鼠徐庆气得须发戟张,直直指了展昭鼻子骂道:“枉你人称南侠,又是御前侍卫,居然说出这样混帐没人伦的话来!便是我五弟年少无知,莫非你也不知大小轻重不成?别忘了他的后面可还有陷空岛四位哥哥!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陷空岛以多欺少,现在便要了你这条猫命!”

      “三哥!”白玉堂双目如要喷火,厉声道:“五弟也知和展昭之事违天背伦,无奈情之所系,身不由已。我此生爱便爱了,并不怕有人看见!展昭待我如此,我白玉堂定不辜负!今后便是千夫所指,我也必将拼尽全力,护展昭一个周全。若人力果不能胜天,白玉堂也自会和展昭生死与共,并不怨天尤人!”

      “五弟,展兄弟,”一直听二人谈话的蒋平忽然开口,“男子相恋,骇人听闻。你们纵然不在乎千夫所指,又如何堵世上悠悠之口?且不说从此你二人为江湖所弃,便是这陷空岛,怕也被世人的口水淹了!”

      白玉堂见情势如此,早知必是蒋平学舌,正一记凌厉的眼风丢过去,闻听此言更是大怒:“好!好!各位哥哥,原来说来说去,是怕我辱没了陷空岛的名声。今日白玉堂便在此割袍断义,从此陷空岛是陷空岛,白玉堂是白玉堂!白玉堂做下的荒唐事,自由己一力承担,不敢辱没了陷空岛四义的侠名!”说完一把拉着展昭站起,同时掌风如刀,竟把如雪锦衣的前襟齐齐撕下,掷在卢方面前。

      卢方正被展昭堵得瞠目结舌,又被白玉堂气得目瞪口呆,只指向二人道:“你们……你们……”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一厢无语的白夫人忽然立起,厉声道:“二弟!四位兄长为了你好,你便要割袍断义!你哥哥与你一母同胞,难道你也要割袍断义不成?”

      见大嫂抬出已故的兄长,白玉堂心下一黯,复转身跪下,惨然一笑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何况玉堂兄长早故,大嫂对玉堂又有抚育之恩。大嫂关爱之情,玉堂铭感于内。无奈玉堂顽劣成性,自己认定之事,便要一意孤行。若大嫂不肯原谅,白氏祖宗不能相容,玉堂也说不得什么,只请自此逐出宗祠,死后也不去见白家列祖列宗和大哥,便是做个孤魂野鬼,玉堂也心甘情愿!”语毕“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立起身来,对众人再不看一眼,拉着展昭便走。

      甫一出门,忽见白玉堂身子一晃,“哇”的一口鲜血奔涌而出,溅上展昭衣襟,人也随之软软倒了下去。展昭大惊,一把拥住,搭住白玉堂手腕,只觉脉息紊乱不堪。原来白玉堂重伤未愈,加之适才情绪激荡,竟致气血逆冲,造成血不归经之势。

      展昭正在沉思,却听白玉堂在耳畔絮絮叨叨地道:“这所民宅,原是卖绸缎的张掌柜所有。只是上个月张掌柜父亲新故,张掌柜急着回家奔丧,又念及要为亲守孝三年,无暇顾及京中生意,才急急要将宅子售出,所以我便盘了下来。猫儿,你我虽同在开封府当值,闲暇时光,却终要有个去处……”正说着,忽抬头看见展昭目游神离模样,不由微愠道:“臭猫,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到底有没有在听爷爷说话?”

      展昭收回神思,见白玉堂长眉斜挑,凤眼微眯,一幅悻悻模样,心下又是温暖又是感动,半响方低声道:“玉堂,展昭是积了哪辈子的福,此生能得遇玉堂……”

      这猫儿素来端庄方正,若要讨得他几句深情话语,白玉堂总以为要千年等一回,忍不住伸手握住那人微凉的手指,喃喃地道:“猫儿如何今天又说这番话来?你我生死相许,同体连心,又何必计较彼此……”

      二人对立良久,白玉堂方醒过神来,只舍不得松手,径自拉了展昭转身进房,笑道:“猫儿,你且进来,看爷爷把这室内布置得如何?”

      展昭见那白耗子显摆的模样,微微一笑,夹脚跟来。白玉堂已燃起红烛,烛火映照着几件简单家什,西厢白绫斜挂,隐隐露出一角红木雕花大床。

      展昭见了那张大床,不觉脸上一红,却见白玉堂俯身过来,笑嘻嘻地道:“猫儿,好是不好,你到底给个话儿啊!”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展昭只觉脸上更烫了,抬眼见白玉堂一脸调笑之意,不觉暗自咬牙,偏慢悠悠地道:“白五爷风流天下之名,江湖上哪个不晓?不说别的,单凭这布置居室的风雅之性,展某已是万不能及。”

      乍听“白五爷”之名,白玉堂面色不觉变了一变。展昭猛省这“白五爷”的称号犯了那白耗子的忌,自白玉堂和陷空四义割袍断义后,行走江湖便以“白爷爷”自居,口中竟是绝不再带出“五爷”字样。正暗恼自己唐突,忽见白玉堂匆匆冲入内室,片刻却又回来,将手中字幅丢与展昭道:“猫儿,既知白爷爷风雅,这宅子岂可无名?名字我已想好,便叫‘玉昭堂’如何?”

      展昭展开字幅,见正是墨迹酣畅的“玉昭堂”三个大字,最后一个“堂”字笔势饱满,几乎翘到天上去,象极了那条嚣张的耗子尾巴,而“玉”和“堂”之间的“昭”字,偏被挤得又瘦又小,看上去象被那两字拥住一般。想那死耗子在这件事上也要占自己便宜,展昭不禁苦笑,无奈地看着眼着那笑的得意之人,哼道:“臭耗子!”

      白玉堂偏伸头再问过来:“猫儿,到底觉得怎么样啊?”

      展昭沉吟未答,一方面是不想拂了白玉堂之意,另一方面却是深知白玉堂心中所痛。当初割袍断义,自请逐出白家宗祠,件件都决绝至极,但若晓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便也不是他所认识的白玉堂了。自己父母已亡,孑然一身,自是做便做了,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却害得白玉堂众叛亲离,这番相待之情,感动之余,却让自己情何以堪?

      自那日玉堂从陷空岛归来后,人便消沉了很多,日间相对,便时见怔忡模样,夜里更时常拉了自己窜上开封房顶,携了女儿红一坛坛喝着。醉意浓时,常望向陷空岛方向,一双桃花明眸忽明忽暗。对他的心事自然是知晓的,想玉堂自小在陷空岛长大,四位哥哥皆年长他许多,处处宠他护他,从来便是捧在心尖子上的人物,与四义虽为结义兄弟,实已如亲兄弟一般。当日形势所迫,为护得那份深情,而毅然如壮士断腕,但日复一日,心里的疼痛怕也是日重一日罢?只恨自己空在身边站着,却不能代了那人痛去。

      展昭思来想去,暗道此事因已而起,还须由自己回旋,玉堂如此相待,自己也断不能让他受了委屈。思忖已定,展昭方道:“玉堂,多谢你这番心意!但有一句话说来,玉堂可不要恼,‘玉昭堂’这个名字,却是有些不妥。”

      话音未落,那白耗子已是恼了,咬牙恨道:“爷爷如此费心,臭猫却这般不知好歹!”夺过字幅撕得粉醉,一晃身形,运掌如风,一十八式小擒拿手已招招袭来。

      展昭虽已熟知他的招式,却也被逼得左躲右闪,狼狈不堪。看看已被逼到屋角,避无可避,索性停了手,任那白耗子一掌当胸劈来。

      掌到胸前,白玉堂已卸了力道,顺势改击为抱,环住展昭腰肢,下巴搁在展昭肩头,闷闷地只不言语。展昭推了推,见他不动,只得任由他拥着,低声道:“玉堂,你置办了这个家,展某又岂会不知你心意?只是你我深情,你知我知,虽不惧外人眼光,却也不必视那天下人为敌。外人赞也罢笑也罢,均和你我无涉,玉堂,你是个聪明人,这番道理,你却如何不懂?”

      白玉堂见他温言商量,心已是软了,“玉昭堂”三字嵌入二人姓名,确有昭告天下之意。白爷爷爱便爱了,这份感情,既到了手中,便要看得见摸得着铮铮紧握,只要他是展昭,哪管他是男是女,是猫是狗,天下人看爷爷不顺眼,爷爷偏要让天下人知晓了去,此生还只认定了猫儿,看天下人能奈我何?这原是多日郁积的一腔孤愤,见展昭归来,已然消去不少,此时又见眼前人笑意微微,只觉心旌摇摇摇,哪还生得起气来?

      半响无言,白玉堂忽然“呀”的一声大叫,似想起了什么,一阵手忙脚乱,拉了展昭便往外跑,嘴里念念叨叨:“猫儿远道而来,还没顾得上吃饭吧?这半个月不见,臭猫又瘦了不少!爷爷这便找地方喂猫去,免得外人见了,还道是爷爷饿瘦了你这只笨猫!”脚下不停,已拉了展昭卷出门去。

      展昭任他拉着,眼角笑意微微,嘴里咕哝道:“好个别扭的死耗子!”

      光阴流转,转眼年关将近。展白二所住所桂花已谢,树叶也都凋零,只有那几丛修竹依旧苍翠欲滴,风寒中愈见风骨。但宅门却日日紧闭,显见得已多日不曾有人涉足。原来二人已是官身,开封府事务繁杂,缉凶拿盗更是无日无之。二人又为府中护卫最高品级,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常常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一人好容易回来,一人却又刚刚外出公干,算算竟是聚少离多,一月之中难得一两次相见。但二人皆是侠义男儿,脉脉深情中另有一番铮铮铁骨,已把这乍相聚、翻为别离视为生活常态,不以为忤。二人不在一起时,一人又不愿回那宅子,平时便是一把锁锁了。

      所好这几个月来展昭身上并无新伤出现。“既许了我一生一世,便当为我善待自己。以后临敌时再心慈手软,弄一身新伤旧伤回来,看爷不剥了你的猫皮!”看样子自己的一番话猫儿倒是记住了。只是每次外出公干,展昭总要迟归个一两日,弄得白玉堂直要跳脚。有一次竟整整迟归了五日方归,归来后面色苍白,血染蓝衫,白玉堂几欲骇绝,忙扶他坐下,咬牙道:“是哪个伤了你?”展昭却只淡淡地道:“那人已死于巨阙之下,这血是那人的。”原来当日展昭手刃川北三盗仲、叔、季,却走了个老大唐伯秋。唐伯秋誓为三位兄弟报仇,跟踪展昭多日,设计陷井诱展昭中伏,不料仍被展昭击杀。

      这日已是腊月十五,展昭是钦封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目前只是暂调开封府任职,按惯例逢初一、十五要进大内当值。白玉堂自也是有份的,展昭原以为他放肆惯了的性子,肯定是把这皇家规矩视为儿戏,而自己又实不愿惹人腹腓,说不得要把他那份差也接了去。却不料白玉堂全不似他想象那般,竟是认认真真,每逢初一、十五当真进入大内当起值来。展昭见他如此,原也纳罕,细细想来,他必是存着不愿自己太过辛苦之意,却把自己的性子磨折到如此,不由又是感动,又是苦涩。

      但白玉堂终是跳脱飞扬,虽为了展昭做到如此,到底违了本性。时间长了,虽不曾说有怨言,这十次中倒有一两次惫懒起来。展昭生性谨慎,也不多言,只默默把差接过去便是。

      更鼓初起,展昭返回宅子,来唤白玉堂去换入宫官服。却见那人正在桂树下喝酒,人未近身便已闻得酒气熏天,显已喝了不少。展昭知他心事,马上就要过年,那白耗子又最爱热闹,以往过年都是在陷空岛过的,哪年不闹个尽兴,偏生现在拘在这小小一隅,零零落落冷冷清清。原以为邂逅相遇便适我愿,心中的意难平都成轻烟,但漫漫长路前途未卜,要有多少勇气才能担待那无路可走时的仓皇悲伤?

      展昭只觉得心揪成一团,俯声轻轻唤道:“玉堂,玉堂!”白玉堂桃花眼微眯,抬头冲展昭一笑,爽朗眉目间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之意。展昭心头酸楚,拉他起来,柔声道:“玉堂,外面风凉,还是进屋吧。我今晚入宫当值,五更即回,玉堂不必等我,自己可先睡。”

      白玉堂摇摇晃晃立起,一个合身扑在展昭身上,喃喃地道:“猫儿……”

      展昭连忙扶他站稳,这是一向乖张凌厉的白玉堂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来的脆弱。他满腔说不出的心事,他岂能不知?虽然相扶相持不负我心,可有些感情在这世间,要到何处安放才好?所以虽是与君相知适我愿兮,可到底、意难平!

      风寒露冷,展昭怕白玉堂着凉,拉他进房,白玉堂踉跄了脚步跟着,忽听他叫道:“展昭!”展昭看他,却是无话,仍是叫道:“展昭!展昭!”

      展昭知他醉得狠了,无奈一笑,替他除去外衣鞋袜,拉开被子,轻轻把他送进去,白玉堂眼睛微闭,任他摆弄。展昭换过官衣,俯身掖好被角,轻轻退出。

      忽听耳旁传来一声轻叹,白玉堂兀自咕咕哝哝:“展昭,展昭!唉,谁让你是展昭,谁让你是展昭……”

      展昭心里又甜又苦,谁让自己是展昭?只有展昭才能让嚣张跋扈的白玉堂甘心服软,只有展昭才能让义字为先的白玉堂割袍断义,玉堂,从前只知遇上你是我的劫数,现在才知,遇上我才是你真正的劫数!

      五更将近,展昭和前来换班的侍卫交值完毕,匆匆走出皇宫。此时夜色正浓,大街上空无一人。展昭担心白玉堂宿酒未醒,展开身形,向住处飞掠。

      临近宅子,只见房内烛火莹然,映得一窗晕黄。就知道那白耗子不听自己的话,肯定又等了一夜。想起以前住在开封府时白玉堂登堂入室时总是走窗不走门,顽心忽起,也想试试这登窗入室的滋味,足尖轻点,一个“珍珠倒卷帘”翻上屋顶,俯身向窗内瞧去。

      正要扣击窗棂,忽见窗前烛火下映出的是两条人影,其中一个开口叫道:“五弟!”却是翻江鼠蒋平的声音。

      展昭心下一惊,暗自庆幸不曾莽撞,只听蒋平道:“五弟,这段日子可好?”

      白玉堂冷哼道:“不劳蒋四侠费心!”

      蒋平叹道:“五弟,我知你一直心恼四哥,怪我不该向大哥学舌。此事的确是四哥考虑不周,四哥向你陪罪。”

      见白玉堂不理,蒋平续道:“当时我和几位哥哥反应过激,处理也有不当之事。但你和展兄弟之事的确惊天动地——”

      白玉堂大声道:“大丈夫行事,只求随心随意,随性随缘,管他什么惊天动地,白玉堂是阎王也头疼的人,想那猫儿也不在乎什么违天背地!”

      蒋平叹道:“五弟,过刚易折,你这性子始终太过执拗,实不知伤人伤已。哥哥们情绪失控,也不能全怪了几个哥哥。只是万事皆可商量,五弟咱们一个头磕了下去,从此就是生死与共的亲兄弟,哪里就要说什么割袍断义的话,五弟快快把这话收起,在哥哥们眼里,你永远是我们的五弟!”

      见白玉堂面色稍霁,蒋平方道:“这三个月来也难为你们了。展兄弟曾三上陷空岛,跪求大哥收回成命,并言道只要玉堂能重归五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任凭大哥发落。”

      白玉堂大吃一惊,急道:“怎么从未听猫儿提起?”

      蒋平奇道:“展兄弟从未说过么?哦,是了,想那展兄弟脾气,未有结果之事从不妄言。他未向你提起,想是事情没有结果之故。展兄弟三上陷空岛,大哥始终未曾说过谅解的话。其实非是大哥不肯原谅,你是我们的五弟,哥哥们自小疼你,展兄弟又百般求恳,只要你好,哥哥们最终还不都依了你?只是大哥也有他的道理,想白大嫂并不曾开口让你复归宗祠,陷空岛实不敢独专,因此展兄弟又两下金华,终求得白大嫂原谅,所以哥哥们急忙命我前来,接你和展兄弟回陷空岛过年。”

      透过窗棂缝隙,展昭只见白玉堂一拳擂在桌上,震得烛火儿晃了几晃,映得白玉堂一张俊脸上也阴晴不定:“猫儿……他竟去了金华?”

      蒋平道:“是啊,昨日白大嫂遣人送信,我们才知事情大体始末。展兄弟第一次登门求恳,白大嫂闭门不纳,展兄弟在白府外直跪了一天一夜,言道若大嫂不肯原谅,也只好自逐出展氏宗祠,断不能让五弟一人做了孤魂野鬼。”

      此时白玉堂恍如醍醐灌顶,只觉五内如焚,心里又急又痛。怪不得猫儿每次外出,总是迟归一两日,回来后也总是神色极为疲惫,问时却又不说。自己还以为他太过拼命,从不疑有他,原来他竟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

      蒋平续道:“展兄弟第二次去金华,却是凶险万分!上次害你中毒的川北大盗已被展兄弟手刃三名,剩下的老大怀恨在心,执意要找你和展兄弟报仇,但一来你们是官身,他不敢太过放肆;二来你和展兄弟形踪不定,他也不好掌握。因此这奸人便想寻你们的亲人报复,展兄弟家里已无故旧,这奸人便盯上了金华白家。”

      白玉堂“啊”了一声,虽知凶险已过,仍是惊出一身冷汗。

      蒋平道:“这奸人在暗处多日,把内外窥伺妥当,候得夜深,用迷香把白府上下尽皆迷倒,就放起火来。也是老天爷保佑,白大嫂福大命大,恰巧展兄弟便在此时赶来,当下冲进火中抢出白大嫂和侄儿芸生,四邻也都赶来救火,所好只烧了两处偏院,烧伤了几个下人,其他都还无恙。展兄弟见无大碍,即时起身去追那奸人,却不知结果如何了。”

      白玉堂咬牙道:“已被猫儿杀了!”他心下已是雪亮,唐伯秋上门寻仇,若非展昭及时赶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恨这猫儿,这般天大的事,他竟然咬紧牙关,硬是一丝风声儿不露。展昭展昭,你这般委屈自己而一声不出,我白玉堂便是如此不值得你信任么?

      蒋平击掌道:“杀得好!纵然给他逃脱,也难出我陷空岛兄弟之手!想来白大嫂见展兄弟生性耿直,有情有义,正是可托之人,心思已经活转了。又兼留住了白家祖氏产业,救了白家唯一骨血,因此白大嫂才捎书陷空岛,细细言明此事。并特地央求大哥,邀他上元节前往金华作个见证,说白家多谢展兄弟活命之恩,无以为报,特备香烛纸马,于上元节命芸生拜展兄弟为义父。”

      白玉堂正自心念百转,闻言一愕,低声道:“那倒也不必。”

      蒋平笑道:“傻五弟,你道是白大嫂真是仅仅为了让芸生拜展兄弟为义父?那是白大嫂给了展兄弟一个名分,从此出入白家,便不再惧别人闲人闲语。”

      展昭在外听得分明,一颗心怦怦乱跳。当日只因结果未料,一来是怕白玉堂沉不住气,二来也知白玉堂断不会让自己受得半点委屈,若得知自己所想,定会百般阻拦,因此始终隐忍不言。再不料事情竟会有如此转机,当真见得到柳暗花明,一番辛苦也算是不负玉堂了。想起白夫人的胸怀气度,心下钦佩异常。

      只见白玉堂胸口起伏,大声道:“四哥,当日鲁莽,伤了哥哥的心,原是我错了!烦请四哥回去上覆盖众位哥哥,就说我和展昭再过几日,必亲往陷空岛领罪。”撩袍屈膝,不由分说便行了个大礼。

      蒋平慌忙扶起,道:“五弟且莫如此!哥哥们还等着你们一处过年呢。你若不来,陷空岛的烟花可就寂寞了。”

      展昭在外听着,知白玉堂心结已解,不胜欣慰。忽见蒋平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低低向白玉堂说了什么。白玉堂一张俊脸在烛火的映照下,猛然又红了一层。展昭好生奇怪,几时见过这皮厚的白耗子这般扭捏过?定睛细看,认得蒋平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陷空岛卢大嫂秘制的解毒疗伤圣药,不由暗暗感激。其中一个绿瓷瓶,展昭却是认得的,那日玉堂初置了这所宅子,二人都喝得微醺,厮缠间情动如火,当时所用的,便是这绿瓶装的凝香碧玉膏。

      展昭只觉兜头彻脸热得烫人,又思及那晚两人无尽绸缪抵死缠绵,心旌摇荡,只觉内息一窒,哪里还在屋顶立得住?也不知屋内那二人发现没有,展昭一拧身形,慌忙纵身飞掠。可笑堂堂南侠,此时竟拼全力施展出笑傲江湖的绝顶轻功“燕子飞”,逃也似地没入淡淡的晓色里。

      黄昏时分,白玉堂和蒋平话别后,一个人回到住所,却意外地发现展昭正在院中含笑而立。正房门楣上,新贴的两个大字苍劲朴拙中透着一股秀润之气,正是展昭笔迹——

      随园。

      “玉堂!”展昭轻唤,一双明眸湛然如星,冬日夕照的余辉正落在双肩上,唇边微微的笑意却似惹了春风,让白玉堂生生移不开眼睛。“你曾说过,随心随意,随性随缘,方不负此一生。咱们这宅子,便叫随园可好?”

      “猫儿……”白玉堂只叫了一声,声音里竟带了哽咽,怕展昭发觉,当下一声儿也不再出,上前一把紧紧拥住。

      ……

      更深人静,随园之中尤闻低语。

      “猫儿……”

      “玉堂……”

      “……闷葫芦猫儿,到底还瞒了多少事,下次若再敢如此,爷爷定要你好看!”

      “玉堂,你为我负了一个‘义’字,展昭便当还你一个‘情’字……”

      不求前路无愧。

      只愿今生无悔。

      “猫儿,我们今年去陷空岛过年可好?”

      “好……”

      猫儿,你可随心?

      玉堂,我亦遂心……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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