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痕》Kath

7、梦境与现实

　　在这个巨大的娱乐圈里，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八卦或谣言，就能轻而易举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毁掉。人人都是沉溺其中的无根浮萍，有的人在平静湖面随风荡漾，泛不起什么涟漪，有的人在浪潮之中随波逐流，失去自己。人人都如履薄冰，只怕行差踏错，从此失去一切名与利。
　　可是，叶玘繁不一样，他从不出错。
　　因为我确实后悔了。
　　拍摄的机器正对着我的脸，我努力去忽视它。这和当爱豆很不一样，以前在舞台上，我们的视线永远对着镜头，灯光打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便要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进行表情管理，努力展示自己。
　　现在，我努力展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物。
　　沉浸式表演，是陆导对新人演员的建议，尤其是像我这种没有经验的人。为了让我更快入戏，从刚到剧组开始，他就吩咐所有工作人员孤立我，甚至安排了好几个场记专门对我进行言语上的辱骂，甚至身体上的霸凌。
　　“晗晗，过来把妆补一下，脸上的瘀痕都哭花了。不过这个状态非常好，继续保持，这个镜头我们再来一条！化妆师呢？还不赶紧的！十分钟后开拍！”
　　陆导拿着对讲机，坐在监视屏前说着话。
　　所有人涌上来，围着我，开始整理我的发型、妆容、衣物，但全程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一句话。
　　十分钟后，我听着陆导的指示，去演绎他所需要的惊讶、愤恨、绝望与无助。按照剧本里写的情节，此刻应该是我第一次看见两个男主角的亲热场面，而事实上，在我的视线里，只有一堆冰冷的机器和工作人员。
　　“卡！非常好！这条过了！”
　　陆导说着，又让工作人员通知两位主角过来拍摄。
　　经纪人小跑过来，将羽绒服披在我身上，拥着我往场外走，小声嘀咕，“今天的戏份总算结束！都谷雨了，没想到这鬼天气还这么冷，真是遭罪。晗晗，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沉默往前走。
　　“都怪我，自作主张给你接了这么一部戏，虽然圈内都传陆导对演员够狠，但我真没想到他能狠成这样，早知道就听叶总的了。唉……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脚步一顿。
　　进了剧组后，在酒店里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我不敢关灯，躺在床上时，脑海里不断浮现各种零碎画面，有剧组工作人员的冷漠嘲笑，有叶玘繁愤怒的眼神，还有剧本里的一行行文字，化作真实场景在我潜意识里轮番上演……甚至有一次，我从梦中惊醒，闯进了经纪人的房中，对着他尖叫，嘴里喊着剧本里的台词，一句又一句，直到叶玘繁赶来，才勉强把我哄好……
　　我确实有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剧本和自己。
　　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清醒的，痛苦地清醒着。
　　“导演一直跟我夸你，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天赋，完全就是《抚春》里妹妹的本体。还有一周电影就杀青了，我们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回家了。”
　　经纪人小心翼翼地说着，眼里透着疲惫与心疼，还夹杂着恐慌，似乎生怕下一刻我就精神失常，开始发疯。
　　我伸出手，紧紧抓着他，“哥哥，我后悔了。你帮我跟导演说，说我不拍了，可以吗？我求求你了……”
　　经纪人面露难色，正要措辞哄我，忽然又松了一口气。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了棚外的叶玘繁，正站在远处静静看着我。
　　他穿着灰色及膝大衣，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修长的手指旁，袖扣是暗红色的，镶了金边，似乎还换了一副新的眼镜。他站在乌压压的人群后面，表情疏冷，却显得如此出众。
　　“去吧。”
　　经纪人说。
　　雨淅淅沥沥下着，我浑浑噩噩往前走，上了棚外的房车。
　　房车是叶玘繁特地准备的，自从知道我休息不好后，他就让车子停在棚外候着，准时接我上下班，生怕耽误了电影的进度。
　　叶玘繁开门进来，坐到了沙发上。
　　我低眸看他一眼。
　　“听说Highlight最近推出了很多新人，反响都很好。你不是工作很忙吗？怎么还有时间过来。”
　　叶玘繁不慌不忙，将桌子上的保温盒打开，动作优雅，“这是从家里带来的鸡汤，放了几样补身体的中药材，很适合你。自从进组之后，你的体重就一直往下掉，应该多喝点，不能再瘦了。”
　　他轻轻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汁，吹了吹，“来，张嘴。”
　　风从没关紧的窗缝灌了进来。
　　我皱了皱眉，中药材的味道让人一阵头晕犯恶，然后我开始觉得头痛，呼吸也急促起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说的话就那么不值一听吗？还有，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喝鸡汤，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拿过来了！”
　　叶玘繁收起保温盒，“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口味，下次我让阿姨换一种做法。我记得你以前喜欢江浙菜系，东坡肉、芙蓉蟹、醉鸡和醋鱼，这些怎么样？”
　　我头痛欲裂，耳膜开始嗡嗡作响，心脏忡忡乱跳，身体不受控制便站了起来，拿起保温盒用力丢进垃圾桶，“我说过了！我不要！我不要！”
　　叶玘繁也站了起来，靠近两步，伸手抚摸我的脸，语声温柔，“怎么哭了？你不想吃的话，我不带过来就是了，不需要这么难过的。”
　　他的掌心温热，贴着我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
　　我眨眨眼，努力控制着呼吸，才惊觉自己眼眶发胀，泪珠正不停往下落，滴在他手上。
　　叶玘繁平静地看着我，咫尺之近，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捧着我的脸，“你是水做的么？拍了多少场哭戏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眼泪？真是……太可爱了。”
　　他的视线滚烫炽热，低头，在我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忽然之间，所有凌乱复杂的情绪全面向我涌来，似要将我淹没腐蚀。我紧紧攥着拳头，强撑着单薄的身体和意识，委屈开口，“叶玘繁，我不想拍戏了……”
　　“你不想拍戏了？”他低声重复着。
　　“嗯……”
　　我乞求地看向他，“你能帮我去跟导演说吗？就说……我承受不住了，演不下去了。你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让导演同意的对不对？而且，外面还有那么多优秀的演员，她们都能演得比我好，对吗？”
　　叶玘繁点点头，“那你得先推荐几个优秀的女演员，长相和气质都必须符合剧本设定，这样我才好和导演交差。”
　　我低眸思考，脑中开始出现剧本里的文字，每一场戏，每一句台词，所有描写开始汇聚成一个女孩形象，这个形象开始长出脸，竟然和我一模一样，然后，她开始在我的脑海里说话，哭泣……
　　头痛加剧。
　　我忙握住叶玘繁的手，“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他目不转睛盯过来，“首先，长相不能比你差，可这样一来，娱乐圈里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其次，最好自带清冷气质和氛围，但这谁能比得过你？不过，如果化妆和演技能弥补这一点，那么最后，只需要满足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轻轻一笑，“这个女演员，必须是我们公司旗下的。毕竟是自己家的资源，是要拿去竞争最佳新人或最佳配角的，可不能轻易拱手相让。你也知道，最近Highlight出了许多新策划，抢了我们很多资源，很令人头疼。”
　　我点点头，众所周知，娱乐圈里，资源才是第一位。
　　“那……我们公司有这样的女演员吗？”
　　叶玘繁用指尖轻轻刮我鼻子，摇摇头，“我们公司，没有人比你更好看、更有气质了。所以，你就是最适合这部电影的人。”
　　我并未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绕了进去。只是觉得，头好像不疼了，胸口也没那么闷。
　　叶玘繁摸摸我的头，“只剩下一周了，我每天都来看你。”
　　对啊，还有一周电影就杀青了……
　　忽然之间，经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警铃一样摄人心魄。
　　我又闻到了鸡汤的味道，胸口越来越闷……
　　已经四个多月了，从开始饰演妹妹的角色到现在，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白天就像个游魂一样，片场的人对我视而不见，经纪人要随时防备我的失控，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想再遭受这种精神折磨，只想抛开一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片场……
　　叶玘繁发现了我的情绪变化，将我拥入怀里。
　　我用力将他推开，大喊道，“不对！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后悔吗？我现在后悔了，不想拍这部电影了，为什么就不行呢？叶玘繁，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操控我的生活吗？可为什么这次却放手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了，你能不能滚啊！”
　　“只要再坚持一下。晗晗，我能帮你出来，相信我，好吗？”
　　叶玘繁往前一步。
　　“别过来！”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跑出了房车。
　　雨还在下，天空是青灰色的，乌云就在头顶飘着，压得人透不过气。
　　没跑几步，我就大喘起来，眼冒金星，四肢发软，只好扶着路边一个柱子，停下来休息。
　　我抚摸着胸口，回头往后看，叶玘繁果然没有追过来。
　　毛毛细雨飘在身上，我开始发冷，也感觉到了饿意，只好慢慢往临时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里屯了许多零食和饮料，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定期发放到演员们手中，平时并不会有人在。
　　我缓缓靠近，发现一道门缝，里面传来一个模糊但熟悉的声音，于是我轻轻推开门，然后，见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高高的零食箱后，电影的两位主角竟然在接吻……
　　“林熠，我喜欢你。”
　　季星宇开口。
　　我站在门边，惊讶得捂住了嘴巴。
　　据我所知，这两人私下并不熟，《抚春书店的秘密》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见面。
　　林熠是学院派，毕业后一直活跃在电影圈，自从三年前得了影帝，便一直是陆导的御用男主角之一，他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实力派演员，且洁身自好，没有任何绯闻。
　　而季星宇是草根出身，选秀捧出来的新人，出道后演过许多影视作品，也上过不少综艺节目，因为有天赋也很努力，而且嘴巴很甜，所以路人缘一直很好，流量很大。
　　可是我明明记得，季星宇素人时期是谈过女朋友的，他是直的……
　　“小宇，你只是入戏太深了，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林熠轻轻推开了他。
　　季星宇摇头，“不！我是真的喜欢你，林熠哥哥！”
　　“哥哥……”林熠低声重复了一遍，柔声道，“这是你在戏里对我的称呼。陆导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完整而独立的人格，有血有肉的东西最能引发共情，加上他独一无二的导戏方式，很容易让人混淆现实与剧本。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只是戏里的你喜欢了戏里的我，仅此而已。如果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就必须学会如何出戏。”
　　季星宇看起来很着急无奈，也很困惑，伸手紧紧抱住对方，“不是的，林熠哥哥！我没有混淆！而且，你也是喜欢我的！不然你那天晚上就不会……”
　　“等拍完戏你就知道了，一切都是假的。”林熠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只是用最冷静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
　　季星宇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就推了对方一把，转过身往门外跑，甚至连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门边，也没有看见。
　　这个场面，似乎有些熟悉……
　　几秒后，我站在原地，和林熠面面相觑。
　　他叹了口气，走到我跟前，“既然你都看见了，我没什么好解释。这件事情连陆导都不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能保密。”
　　“我明白。”
　　即使是这样一个思想观念开放的社会，普罗大众对于此类话题的接受度依旧很低，而这也是陆导拍摄《抚春》的原因之一。也许对于林熠来说，手握多部家喻户晓的代表作，事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可对于季星宇，这位被各种营销号、竞争对手和网络黑子虎视眈眈的流量咖，很可能就是一次致命性打击。
　　“谢谢。”林熠说。
　　“对了，我有一位朋友，是很厉害的心理咨询师，或许……她能够帮到你们。”
　　“不必了。”林熠拍拍我的肩膀，“还是留给自己吧。”
　　说完，很快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堆了满屋子的零食，依旧深陷于对刚才所见的震惊之中，早就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只是随便拿起放在眼前的两瓶啤酒，茫然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门外，叶玘繁正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我。
　　我木然走近，递过去一瓶，低声开口问，“你……也听见了吗？”
　　他没有否认，只是把两瓶饮料都拿走，然后牵起我的手，“回去吧，入戏太深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