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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十一夜. 北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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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眼的时候,正在光晕柔暖的房间里。身上盖着厚重暖和的丝绸棉被,被子的边沿被细心地往里折起来。枕边像是沾过什么人身上的味道,呼吸之间鼻翼中都是冬青的木叶被温泉浴汤蒸过之后再混合一丝熏香的气味。
那是塔矢的味道,曾经在无数个冬夜里,让我被沾染和沉浸,熟悉到一丝一缕都似侵入骨髓的味道。
窗外似乎又开始下了雪,稀稀簌簌积满枝头,然后又被北风带落,或铺满雪地,或散在屋檐。
屋内烧了地龙,暖烘烘的环境叫人昏昏沉沉。窗下的小几上摆了一个香炉,缭绕的轻雾飘出,旁边搁着一盏烛灯,光芒虽然不盛,却将整个房间映出一层温暖的橘色。
塔矢中衣外面披着青色薄衫,脸颊被地龙腾起的热气一烤,显出□□/人的绯红。
眸子在光下晶亮得像是盛了一汪秋水。
狭长的眼睛微眯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密密的阴影,他仅仅这样坐着,手握着布巾覆在我发上不厌其烦地汲着上面未干的水,见我转醒后神色更加温柔的注视着我。
我刚回来的神志便没出息的瞬间被勾走了一半。
“醒了?”塔矢将汲足水的布巾扔到一旁的桌上,伸手过来将我一缕半干的头发撩到耳后,道:“我方才看到你颈后的红痕还在,晴雅下手未免也太不知轻重……身上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么”
我缓过神来,一把拍掉他的手……哼,源晴雅,鬼知道他是没分寸还是故意下重手。艾玛,小爷的后颈肉疼得都快碎成渣渣了,等明儿看爷怎么打击报复!
“怎么了?”塔矢不知道从哪捧出一只碗,低头用木勺搅了搅让碗内的东西不那么烫,复又偏着头不解地盯着我,“后面疼?”
“……”我默默地对天翻了个白眼。
史上第一厚脸皮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将瓷碗递给我,道:“兔肉粥,趁热喝了吧。你也有一天没吃东西了,又做了那么长时间,饿了吧?”
我不饿,我光吃你的脸皮都快撑死了。
仿佛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塔矢玩味一笑,两只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墨绿色的眸子泛着温柔的光。他把瓷碗随意搁在手边,悠悠说道:“是另一张嘴还没有被喂饱,所以你才赌气不肯好好吃东西是么?”
“……”塔矢亮,你是穿过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脸皮丢在了东京没带来是么。
我转开目光,心中一百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手不断绞着旁处的被单,突然意识到这动作娘度之高,于是立马停下来,又愤愤吭声气,磨了磨牙泄愤。
“啊,你不饿我倒是饿了,真不吃的话我们接着做吧。”塔矢那个人渣说罢,还真的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回手一扔,眼睛眯到一种危险的程度仍旧盯着我。
二话不说,我立马将床边的瓷碗一把拽过来抱在怀里狼吞虎咽。
塔矢不说话了,他盘起一条腿,支着手肘撑住偏向一边的头,如同平安京都内大多数贵族那样微微晃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然后,他探身向前,用另一只闲下来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我一个被噎住,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这家伙现在调戏人的技能是开挂了么,以前明明那么闷骚。
他发间带了稍许沐浴后的香气,闻上去如同芬芳清莲,令人通体舒畅。靠近一些后,却让我有些被这味道迷醉了。
我瞬间想到一些乌七杂八的事情,咂咂舌,眉一挑看着他:“怎么?今夜倒不去源将军帐里侍寝了?”
塔矢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他接过我捧着的碗,手一抬,一勺粥被他喂到我嘴里。
“胡扯什么?”
“嗬,我才没。这可是你宝贝师兄说的,你俩朝夕相对,夜夜笙歌,每晚同塌而眠。”我一边吃粥,一边口齿不清地控诉道。
塔矢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抬手用指腹擦拭下我的嘴角,低声说:“笨蛋,晴雅逗你玩呢。”
晴雅,还当着我面叫晴雅。妈了个蛋,这不是古代嘛,不是应当长幼有序嘛,你一个当师弟的直接称他师兄不就好了嘛,还说我胡扯,我看就是跟源晴雅那个小娘儿们有什么。
塔矢叹了口气,声音越发的低沉,他直起身子低头俯看着我,说:“光,你以前吃醋的时候可没这么别扭。”
我刚要反驳,却又忍不住看了他几眼。绸缎一般的青丝,墨色的远山眉,高挺笔直的鼻梁,眼里似乎永远浸着水雾,看向他眸子深处的时候,总有种错觉……像是能看见好几个自己。
等回魂的时候,发现那一汪水潭里的眼瞳变得更加漆黑悠深,我便更加瞧不清了。
嘴一歪,勺中的粥沾了点在唇边。
手刚抬起来就被塔矢一手按住,然后他突然凑过来堵住我的嘴,舌尖仿佛极其有耐心地慢慢舔邸,我唇还没张开,仅仅是松了个牙关,它就忽然闯进来,按捺不住地四处席卷,舌尖扫过我的每一颗牙床,引起一阵心惊般的颤栗,最后终于俘获了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没完没了地不断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反应过来后,气息已经渐渐稳下来,塔矢低垂着眼,呼吸略微紊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淡定喂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那之后整个喂食的过程总会以各种诸如勺子不小心擦到嘴唇边缘之类的意外导致唇边沾上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碎米粒什么的,然后有责任感的监护人塔矢不厌其烦凑上来唇舌弥补。
塔矢瞧了我一眼,像是万分挣扎后才终于决定披着衣起身去开门,而不是接着往下将我放倒。
我白眼还没翻完,就瞥见门开之后的一角红衣,凤箫刚探了个头出来冲我淡淡一笑,就被塔矢不着痕迹地挡开,然后拉去长廊转角。寒冷的空气被顺手带上的门隔绝在外,冬夜寂静,我竖着耳朵,低语声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五哥,何事?”塔矢懒洋洋道,以往每一次……嗯,他从床上爬起来接起电话的时候都是这种语气。
凤箫的声音却有些清冷,他大概有些着凉,咳了几声才开始说话:“北国战事既已告一段落,方才,源晴雅让我来问你的意思,战俘如何处置。”
“源师兄行事向来酷似其父,为官坦荡,崇尚侠义之风,行兵打仗也不忘仁义为本,战俘是杀是放他还用得着我拿主意么?”
凤箫半晌没说话,大概是想靠眼神跟塔矢神交。过了一会,才听他略一叹气,说:“最近喜事接二连三,你真是被冲昏头了吧。其他无关小卒放了也罢,那个人……”
“杀。”塔矢这回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放得更加温和,仿佛只是嘱咐凤箫弄只鸡宰来过年这类稀松小事一样。
窗边的烛火猛然一跳,复又微微摇曳。我坐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被子,突然觉得有些冷。
凤箫沉默的时间更长,安静的长廊里只有塔矢一个人低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前日冷泉师兄修书来说,借此一役,藤原氏手中的兵权倒是削弱大半,盘踞在西国的橘姓一族在北国的旁支也几近覆灭。只是,他却仍旧忌惮……”
凤箫终于也听不下去了,冷笑一声:“冷泉就是太过贪心,平家在北国的势力盘根错节,天高皇帝远,岂是他出兵打一场就能了事的。”
“盘根错节那就想办法连根拔起。在京中掌权近百年,爪牙遍布朝野的大姓我都不曾怕过,区区平家,何足为惧。”塔矢的声音听起来胸有成竹,我都能想象到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曾经在无数次棋局中出现过的,落子、布局、收官时都会习惯性地显现在他脸上的神情,那种胜券在握的了然。
只不过,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他手上捏着的再也不是没有生命的黑白棋子,而能够掌控数人性命、家族起落的时候,他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能这么……淡然。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良久,凤箫的声音传进来,轻到微不可闻,不仔细分辨的话,我几乎要以为是我内心里在独自言语。
再到后头,他们在讲什么便一丝声音也听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塔矢用了什么方法避免让我知道一些事情,还是我早已经没心思去分辨他们商量着又要扳倒哪家权贵,或是又再设个什么一箭几雕的套子。
我长舒了几口气,索性把手枕在头后面,上辈子在东京的回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记得刚开始跟塔矢住一起的时候,正值他事业巅峰,三天两头便要去异地比赛或讲座。每每他行程都排的十分紧凑,当日去返,到家都是凌晨之后。
那段时间我睡熟后总爱做梦,朦胧中总觉得床边有个人坐近了,俯身浅酌我的脸颊唇角。
塔矢在我眼中一直是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我曾经想,如果他肯用注视着棋谱的目光——用那种专注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我便连输一整个赛季也心甘情愿了。
先表露心迹的人也是自己,本来已经满怀绝望的做好被拒绝被友尽被拉黑的准备,结果那晚却被突然疯狂起来的塔矢压在床上,抵死缠绵。
我原本以为的淡然、冷静、无欲无求的塔矢,像是一瞬间在我面前揭开了面具,那之下的他……却炫目得让我更加移不开眼睛。
吐露心迹之后的很长一段时光,我们过得无忧无虑,说不上谁比谁沉沦得更深。转眼几个年头后,正当我俩开始商量去哪领个证的时候,京都来了个棋技高超背景神秘的棋士。
那个少年有着堪比成年人的隐忍和深沉,他是国内棋坛的新秀,指名挑战塔矢而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张与佐为八分相似的脸。
他接近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说:“你想再见到藤原佐为么?我可以帮你。”
于是整个生活的节奏因为这句话被完全打乱了,即便日子过得再完美,再离不开塔矢,心底也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去见佐为吧。
虽然见一面的代价,这么巨大。
我没有想到塔矢会跟来,这是我自己的抉择,却还要再拖一个人下水。
塔矢在棋盘上锋芒过盛,为人却谦和得体。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只棋路凌厉,生活中大约仍是个脾性好的翩翩贵公子。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近乎疯狂的偏执模样,他有耐性,懂得谋定而后动,亦有坚持,决定好的事情从不悔改。这样的塔矢,被我带入这个争权夺利人吃人的朝堂,还能保持住他最初的本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