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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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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夜已经深了,启德殿中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每朝每代总是不乏见风使舵之人,周希明想,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如今是国主请降,将来多半还是留守原地,至多换个名号。是以下面的臣子也多半不敢僭越,除了国相断断续续念了一篇磕磕绊绊的檄文,其他的臣工都安静得仿佛感觉不到存在。
谢岚山坐在上首主位,右首一排矮案后都是他的将领,左首主位则是永义王周希明。此时谢岚山虽是代珩光帝颁宴,却板着一张脸,只是闷头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殿中丝竹袅袅,歌喉婉转,红纱轻摇,案前樽酒鼎食,真真是一片太平乐事的模样。
周希明强迫着自己尽量不去看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樽中的酒很是甜美,那是用产于国境之西的小红浆果在永州黄陶土造成的深缸中陈酿而成,入口清甜,却后劲极足,是以本国之人皆知应浅尝辄止,但外乡人却常因为初尝的味道产生错觉。
酒过了三巡,那边珩国的将士大多已醉眼朦胧,话语也乱了起来,或顺手调戏身后陪侍的宫女。也难怪,那些在军阵中走过的人,喜的是大碗酒,大口肉,枕戈待旦,抑或是取胜后彻底的狂欢,何曾看得上这正襟危坐在大殿案台之后的推杯换盏。
丝竹之乐依然,但明显下面的那些人早已坐不住了。终是有人打断了那百转千回的曲子,有大珩的军士起身到殿中,抽出佩剑做剑舞,随后又有人上前同舞剑附和。底下的人也才渐渐安静下来,随着二人的紫电青霜,剑光交错之间,唱起了军中传唱的战歌。
……
复我家国兮北望乡
春秋序替,天地苍芒
守我家邦兮天青苍
同操戈芒,长歌铿锵
……
低沉的声音,却掩不去其中欲蓬勃而出的傲气。周希明感觉得到,那些军人骨子里也许不是好战的,只是他们却有着一个目标,所以不断地去实现。哪怕实现这个目标付出的代价是千千万万人的鲜血。
不知道那个珩光帝宋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让这些人如此坚定不移地追崇着他。周希明想。
那谢岚山又是怎么样的人呢?另一个声音同时在心里问自己。
周希明哑然。
殿上的剑舞依然在继续。传闻大珩以铁骑驰名,其所用剑器也皆以百锻精钢淬炼而成,故而无所不摧,被唤作虎狼之师。如今看着那铿锵剑舞,却也倒印证了一二。
周希明握着手中的樽,久久没有动。
直到猛然一道剑光向他直面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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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眨眼的霎那,一声清脆的剑器碰撞之声响起,在嘈杂的大殿中几不可听闻,但殿中闹成一团的人们却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出剑的人是谢岚山。
原本在中池里舞剑的两个人已然靠近了左首主位的周希明,一把长剑斜插在他面前的小黄花梨木案台上,只是力道被半空卸去,是以仅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而没有将案台削成两段。
而谢岚山手中的剑尚来不及完全出鞘,便挡在了周希明面前。从他的位置到周希明坐处只有两步,足见事发仓促。
满座安静了下来。谢岚山只是把剑回鞘,淡淡道了一声,“许将军喝醉了。”
那个被称为许将军的人满面红光,步子也隐隐有些不稳,听了谢岚山的话也不争辩什么,呵呵干笑了几声,便拾了剑摇摇晃晃走回自己的位置,那边却又炸开了锅的,有的道,“许仲杰,看你平常挺能的,怎么就几杯小酒连剑都拿不稳了?”“去去去,跟老子斗酒,你还嫩着。”“许将军,我们再喝几杯你怕路都不会走了……”
……
喧闹又起,刚才的意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周希明神色淡漠,似是没有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所做的只是把手中握着的樽轻轻放回桌面。
谢岚山看着他依旧从容的神色,若有所思。
而那一切在永安国的臣子看来却是对国君的莫大侮辱。如今缔下了这城下之盟,便如人家手中的玩偶,没有半分自由。哪怕是被存心的取乐,却也要强装笑容,扮得跟没事人一般。
“谢将军,小王身体略感不适,还望先行离席。”许久之后周希明抬头,看着谢岚山。他的眸色清亮,言语中也听不出一丝不满。
谢岚山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周希明已然敛衣起身,又朝他微微一低首,便退出了殿。而殿中依旧喧闹。
启德殿高踞在缅玉的高台之上,从侧殿边往外看去,满城灯火早已黯淡。而宫中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似是盘踞在暗处的兽,与启德殿的喧闹与璀璨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只是这只兽,终是要咬断谁的喉咙?
“大王。”一声低语在他身边响起。
周希明转头,是虞溥。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傅大人已回,报大王一切安好。”
周希明微点头,不再说什么,虞溥一躬身,便又隐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又过了许久,周希明听到那个他期盼了同样许久的声音。
谢岚山道:“你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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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岚山道:“你在这儿。”
这句话是那样熟悉,就仿佛在昨日他还听见一般。周希明想顺着回忆寻找旧日时光,却发觉那些时光早已如那夏日的一捧水花,碎溅无寻。
周希明转身,谢岚山正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是今天晚上周希明第一次细细打量着他。
谢岚山依旧重甲佩剑,暗红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如干涸的血。周希明微微一皱眉,然后道:“谢将军。”
这一声便是疏离。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夜晚的秋风带着些许凉意,肆无忌惮地从他们吹过。
他们再不是童年时候的玩伴,他们之间隔着千重山峦与万道河流,早已没有了任何回转的机会。
那当年的承诺更是如风中吹散的纸屑。不知道谁还会傻傻地记得。
忽然随着晚风隐隐传来一丝呼喊,但是声音很快便被压制住。从高台上却看得清楚,是两名珩国的兵士强行拖着一名宫女欲往启德殿的角楼而去,所为不言而喻。
沿途或有珩国戍卫的兵士,却不见有人阻拦,有的只是不堪入耳的调笑。
周希明站在高台上冷冷看着这一切,转头对着谢岚山轻嗤一声,一字一顿地道,“谢将军,治军有道。”而后也不看谢岚山尴尬的神色,拂袖离开。
反正他什么也不能阻止,便由他罢了。
周希明靠在启德殿侧殿的柱子上,柱子隐藏在重重幕帘之后。窗外的灯火依然,却衬得四围越发黑暗。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希明开始喜欢上一个人躲在黑暗中。大约是从小时候开始的吧?他想。
从小他就严格地要求自己,在各种猜忌或者怀疑的目光中扮演着并不出众的太子角色。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周希明想,他们在乎的只是他的身份。
于是每天他在人前扮演好一个好太子,好儿臣,好学生,待得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切世间魑魅魍魉尽数散场,一个人躲在厚重的垂幕后面,把所有说不得的委屈一点一点压进心里,第二天依旧淡定从容地去面对那些纷扰世事。
小时候他也曾哭过,待得年长渐渐习惯了世间百态,却也再没有掉过一滴泪。
周希明放松了身子,慢慢滑坐下来。
忽然间他觉得冷,那种寒意仿佛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名真正的君王,可是为什么付出了那么多,却换不得一个他期望的结果?
周希明忽然想到少年时,似乎也曾为着什么事,他依旧如习惯般摒散那本就不多的内侍,绕开众人,一个人躲在了书房的偏厢垂帘之后。他原本想等所有上课的人都散去后再一个人回寝宫,但那份宁静却被不经意的打破。
那个时候周希明只感觉一个影子挡在了自己面前,他抬首,看见的是少年的谢岚山。然后谢岚山向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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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岚山向周希明伸出手。谢岚山道,“你在这儿。”
你在这儿。
一如当年的语气,平淡的陈述,仿佛早已预料,而毋须多余的话语。
周希明只是转过头,不看他。
谢岚山似是已经知道他的反应,却也不以为意。收回手,半跪在他身边。
“对不起。”良久,谢岚山说。
周希明的心中似有一丝弦被微微拨动了一下。这就是答案?这就是他要的答案?他撇过头看着谢岚山,不说话。
谢岚山明白这是周希明的习惯,一如那个沉寂的、安静的似乎感觉不到存在的少年王太子。忽然他抬手,将周希明鬓边的一丝乱发抚平。
周希明似乎没有料到谢岚山的这一举动,但很快他便回神,带着一丝怒气回手拍开。而谢岚山却反手一招错开力道,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岚山的反应快,但周希明的反应更快,瞬时用上五成真力,硬生生震开了谢岚山。
世家的子弟从小皆学文习武,周希明也不曾例外。虽然不曾亲自上阵杀敌,但自保还绰绰有余。是以猛然使力,谢岚山不曾防备,几乎一个不稳,但当他重新正了身子,却抿了嘴一笑,“功夫没拉下。”
却不意周希明冷冷地看着他,缓缓道,“谢将军还待要怎样折辱本王?”
衬着殿外的微光,谢岚山看见周希明的眸子,寒意湛然而出。
谢岚山猛地一震。
而周希明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欲离开。
“希明。”谢岚山道,声音很低。
周希明一愣,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般唤他了。他几乎一个分神,却很快被谢岚山后面话惊回了神智。
“陛下于我谢家有恩。”谢岚山道。
周希明也大约知道当年谢家的事。当年谢家正是因为不愿参与帝都中诸皇子的争位之乱,却不意成了众矢之的,只是碍着谢家在军中的威名,终是被迫举家迁徙回封地。
当时谢氏也曾想请求前任永义王、也就是周希明父亲的帮助,但终是不成。后来帝都又翻出旧案牵扯到了谢家,一个世家大族几近灭门。
最终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谢氏遗族渡江投奔了珩山王宋钰尧。珩国与帝都皇室同出一脉,世代盘踞西南经营。直到后来宋骁在西南称帝,与帝都划江而治。
宋钰尧,便是如今珩光帝宋骁的祖父。
“哦。”周希明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却未停下离开的脚步。
“可是我仍然记得,”谢岚山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当初对你许下的诺言。”
周希明一愣。他原来记得。
“我要保护你。”谢岚山说,“我会保护你。”